殷胥是站在人群中看着崔季明的那个。崔季明和修聊了几句,他们二人一并走进了弘文馆,她目光甚至都没怎么往殷胥面上多看,他仿佛都觉得几天前去院子里时,那张薄宣上几个眉飞色舞的大字,是他思念太久的幻觉。
崔季明作为修的伴读,自然分在了点墨院,她的座位在修的侧面,在殷胥的后面,靠着被拉开的木门,外头的杏花仿佛她伸伸手就能够到。
班上几乎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崔季明笑嘻嘻跟一圈人打过招呼,然后将折页本摊好,连装模作样都懒得施舍,从书袋中拿出一张薄毯,往桌案上一趴,毯子披身,准备开始补觉了。
修没想到崔季明这么不要脸:“今天是何先生的课,你这样,何先生会动手的!”
崔季明从毯子下露出一缕卷发和半张脸,眨了眨眼睛,笑:“没事儿。我恨不得让他把我赶出去,今天春光不错,指不定外头树下睡的更舒服。殿下,您上课尽情玩吧,反正有我给您垫底。”
她说罢,又戳了戳前桌殷胥挺得如钢板般的脊背,笑道:“更何况前头还有这么个屏风给我挡着。”
殷胥让她戳的脊背一抖,冷声道:“老实点。”
崔季明撇了撇嘴,对着殷胥,又好似有什么共同小秘密般促狭的笑了。
殷胥如此近的距离回望了她一眼,心中涌起种种熟悉的情绪来。她还是入了弘文馆,只是多了琉璃镜和铁杖,也成了修的伴读。
可她还坐在他附近,以前上课捣蛋戳戳弄弄的臭毛病还是半分改不掉。
殷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崔季明已经趴下去,将自己埋回薄毯中。何元白进点墨院的屋内时,望着四面打开的门外的景色,刚想随口咏两句,就看见了二十个不到的学生中,令人无法忽视的一团盖着花花绿绿薄毛毯的身影。
他扫了一圈,才发现,盖着毛毯缩成一团的正是今儿要介绍的新生徒。
修也算是怕何元白,崔季明怎么也是他的新战友,他不好弃之于不顾,拼命的戳着崔季明小声提醒道:“崔家三郎,先生发现你了!快起来,先生走过来了!先生已经站到你面前了!啊啊快起来啊,先生要打人了!”
何元白手中的折扇正要砸下来,修都感觉到那阵劲风了,崔季明的毯子陡然掀开了,那折扇砸在了她抬起的手臂上。
“讲堂上,你这样成何体统!”何元白怒道。
崔季明笑:“也没有要瞎子读书的道理,先生要实在看不惯,我不介意滚到最后去坐着。”
何元白早年出关带过兵,说来他也算是贺拔庆元的半个小粉丝,此刻贺拔庆元入狱,外孙成了修殿下的伴读,何元白也大抵看得清是什么个局势。崔季明这是下定决心要混蛋到底,他也要做做表面功夫。
何元白:“崔三郎的眼睛不是看得清字么?你这样趴着,会影响到其他人!”
崔季明立刻伸手拿起砚台,扣在打开的折页本上,一团黑墨差点流在桌子上。然后麻溜的一滚,枕着书袋,在桌子旁边靠外的地板上躺成一长条,将她花花绿绿的小毛毯在空中一抖,铺好在身上,对着何元白眨眼道:“先生,现在看不清字了。我这样躺也不影响别人了吧。”
何元白:……好想打死这个小子。
何元白无奈:“你不可以发出声音影响到别人。”
修一脸震惊的看着何元白就这么认输了,想了半天,才明白是父皇强行塞她进来的,她上房揭瓦都不一定能被先生赶出门。
她这躺下,脑袋正好在殷胥桌子旁边,他低一下头,就能看到崔季明得意的样子。
何元白回到了前头的长桌边,今日讲的是《礼记》,注解的卷轴很长,殷胥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眼前,却忽然感觉到顺着桌沿垂下去的卷轴另一边,有人拽了拽。
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不去理她。
卷轴遭到了一阵更用力的拽,他甚至怀疑,他要是不理崔季明,崔季明能拿起他的卷轴给扔出去。
殷胥为了班上其他人不受影响,决定牺牲一下自己,偏了偏头看向她。
崔季明笑嘻嘻望着他,比了个口型:“睡不着。”
殷胥偏回头来,一副“干我屁事”的样子。
但崔季明显然下定决心要找他玩,脑袋都快拱到桌子下面了,伸手去拽他衣角。殷胥不低头,随手拍开,崔季明锲而不舍。
殷胥无奈,低头小声道:“睡你的,别打扰我。”
崔季明躺在地板上,将自己整个人拱过来,拽着他衣角不撒手:“我无聊嘛。”
殷胥巍然不动。
她窃窃私语的声音像是耳边萦绕的蜜蜂。
“九妹九妹不要不理我啊!这个班我都不熟,咱俩好歹也算有点革命友谊嘛!”
“小冰块,小冰块你这么认真学习,我好愧疚啊。”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殷胥低头飞快的扫了她一眼,心中认命似的叹口气,面上端着:“你想干什么。”
崔季明眨眼:“别装了,两辈子加起来都一把年纪,这些玩意儿你不都快学烂了,还有什么意思。”
殷胥:“学无止境。”
崔季明刚要再开口,眼睁睁的就看见一柄折扇从何元白的方向掷出来,准确无比的砸在了殷胥的额角。
殷胥捂着额角,一瞬间表情懵了,他抬起头来,估计是多少年没有人这么打过他,崔季明滚在地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何元白:“胥,不要交头接耳!”
殷胥瞪了崔季明一眼,垂头道:“是。”
崔季明打滚:“哈哈哈哈哈活该!谁叫你受不了诱惑哈哈哈哈哈!你说你交头接耳都做不好,动作幅度这么大谁都能发现——啊!别拽我衣领!”
何元白将崔季明连着她的小花毯一并从地上提起来,怒的给了她后脑两锤:“你就是个祸害!连最老实的学生你都能去影响!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殷胥瞥了一眼都快比何元白还高的崔季明,道:“堂内不许喧哗、正背跪坐、目视书本。”
崔季明:“先生,我都说了,您直接把我扔出去多好。”
何元白笑:“我不能随便放弃你这种苗子,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万一你能改过自新呢。不如午后将第十八章学记抄十遍,连着注解,或许你会有新的理解。”
崔季明听到要抄东西,眉毛都拧了:“您放弃我吧,我这种学渣就是文章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您有捞我一把的功夫,不如多去放几把屠刀。”
何元白笑着摇头:“我自没有工夫去让你改过自新,可总要给别人一次为师的机会。”他目光扫过同班,显然是要找个监督的人,修把手举得老高,就差蹦跶起来:“先生,我!我!”
何元白:“修,你指不定会偏袒你的伴读。之前的旬考,胥名列前茅,那便是胥吧。这根戒尺给你,她若是下午再多言,你便可用这戒尺抽她。今日午后必须抄完十遍。”
崔季明:“……”
她一不要脸,二又武力值高,给九妹一根小戒尺能管屁用。
殷胥还没来得及点头,何元白就不容置喙的真的将她扔了出去。
午前的课结束后,殷胥拿着那沉甸甸的戒尺出去,刚拐了个弯,就看见了靠墙倒立,嘴里还悠闲叼了根草的崔季明。她见到殷胥一下子来精神了,吐了草叶,单手撑着,另一只手去摸索自己的琉璃镜,带上后道:“哟九妹,还真打算打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崔季明大字型躺好:“你想打哪儿,来呀来呀来呀~!”
殷胥:“……你哪儿都欠抽。”
崔季明挺胸:“那你帮我打肿了吧,我不介意!”
殷胥涨红了脸:“要点脸!”
崔季明:“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就在这儿撅着腚让你打,先吓跑的还是你,就你还想调戏老子?”
殷胥恼羞成怒,戒尺一条抽在她腿上:“你别以为我不敢!”
崔季明身子一颤大叫:“啊~不要停啊~~再来么,我舒服得很呀~”
殷胥面红耳赤两手颤抖,于是落荒而逃——
崔季明托腮:(失望)“唉……都说了脸皮薄就活该被压,还不信啊。”
81、
殷胥:“你倒是听话,在这里受罚。”
崔季明笑:“总要给何冬瓜一点面子,反正也不累,我就当是把早上没跑步的份练出来了。一起吃饭?”
殷胥站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你该去找修。”
崔季明从墙上翻身下来,伸展伸展胳膊,颇为不屑的弹了一下戒尺,笑道:“好,那我去了。”
她说罢便走,只留了个背影,殷胥半句话在嘴里竟也说不出来了。
然而吃饭的时候,崔季明还是在桌对面见到了殷胥。郑翼极为热情的靠了过来,修又好热闹,两人正在惊奇崔季明拿了别人四五倍的饭量,崔季明笑了笑,吃的飞快。
生徒都是世家子弟和殿下,弘文馆的午食种类也是相当丰富了。
四个少年坐在一处,三个少年聊的欢快,殷胥只专注跟碗里的饭粒交流,他似乎就一直身子清减,体质不好,崔季明看了他好几眼,才发现他实在是艰难得戳着仅剩的一个蒸餅。
崔季明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伸出了碗:“你这饭量跟猫吃饭似的,长个是不是全靠喝西北风啊看,吃不了下次就不要拿,我就看不惯别人浪费食物。”
殷胥眉梢松了一下,似乎在等她这样做,十分不见外的将蒸饼给了她。
“跟个婆娘似的,吃饭磨磨唧唧的。”崔季明小声抱怨。
殷胥筷子夹着的手僵了一下,她还以为他要生气,殷胥眼里却闪了闪奇异的光,并不反驳。
崔季明将蒸饼叼进了嘴里,旁边的郑翼一脸无语:“三郎,吃不完放在这里便是,何必这样。”
崔季明笑了笑:“我看不惯桌上剩东西。”
修打了个饱嗝,十分贴心的将半碟咬过的咸菜,喝剩下的馄饨汤也放在了她面前:“那这个你要么?”
崔季明笑得如沐春风:“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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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馆藏书阁二层。
崔季明叼着笔,坐在桌边叠着小蛤|蟆,那小蛤|蟆在她手指下戳的直蹦哒,殷胥坐在对桌,斜了一眼,冷声道:“你这样,抄到什么时候才抄的完?”
她毫不在意,叼着笔说话,沾了墨的笔尖乱抖,红衣上全是墨点:“大不了今天就被关在藏书阁,住在这里得了。借床软被,第二天还不用早起了。”
殷胥面前还摆着他自己的课业。
崔季明咧嘴笑了:“怎么,心疼我。你要是真心疼我,不如帮我抄两遍。”
殷胥皱眉:“这就是你说的想读书?弘文馆的课业也不学?”
崔季明笑着用笔尖去戳砚台:“弘文馆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我抄学记,还能学到什么?教人做老师的东西而已。”
殷胥看她又要乱动,将镇纸狠狠拍在她面前的宣纸上:“永远别瞧不起知识!你既然决定要好好读书,就不要挑挑拣拣!”
崔季明伸手去扒拉殷胥的卷轴下面,一册薄薄又陈旧的折页本,看着好像都要有几十年历史了,颇为好奇:“这是什么,我上次看你从藏书阁拿出来的!给我看看呗。”
殷胥的戒尺打在了她手背上:“好好抄你的!”
崔季明没想到他这么严肃,嬉皮笑脸只好歇了半分:“啧,你真无趣。九妹九妹,我好好抄,你来跟我聊聊天呗~上次我忽然断片了,你再跟我说说嘛。”
殷胥:“你有与我聊前世的心思,不如想一想贺拔庆元一事,可有什么解决办法。”
崔季明头也不抬:“有解决办法也未必是我能决定的。前世阿公是因为什么死的?”
殷胥道:“他死于战场。只是如今局势变得很多,突厥围攻三州一线都是几年后才该有的事情。”
崔季明蹙眉:“若说是蝴蝶效应,也就是你一个人重生,怎么会连西北都……难道是……昭王?”
他这是头一次在她看不见后,从她口中听得言玉。殷胥心中也说不上是痛恨或是心疼,半晌道:“或许。前世他在突厥成名,都是我二十岁以后的事情了。”
崔季明面上显露几分茫然:“是因为什么,他才早早反叛。更何况,我想不明白,我不觉得外公会是因为什么承诺就保下他的命的人。而且若真是为了承诺,也不会早些年对他死活不问啊。”
殷胥也没有想到她会跟他主动提起这件事,思忖道:“或许是他手中少了筹码,不得不先去突厥。他是如何跟突厥联系上的,你可有想法么?”
崔季明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我真是能发现蹊跷,或许真能狠下心,一刀杀了他。”
殷胥想起前世她在战场上的那份拼命,是不是也知道对手是陪自己长大的人。
崔季明忽地想起了什么,殷胥看向她,她心中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七八岁的时候,我阿娘出了船难,你知道这件事么?我是自己走回来的。”
殷胥在前世的后几年听她说起过这件事,点头:“嗯。”
崔季明眉头紧紧皱起:“其实那时候,阿耶派人在附近找过我,除了崔家人以外,还有一帮人自称是崔家人也在找过我。他们说是找我,却也问过言玉是不是在我身边,我那时候一身破烂衣服,跟个流民似的,谁也没认出来我。”
殷胥一惊。
崔季明:“我那时候还不是很明白,以为他们是崔家本宅的亲戚或者是阿耶的朋友,但却发现他们四处盘问流民,也如草芥般杀人,当时便有些觉得不对劲。我只是打算再混在流民中几天,再去找他们,就听到他们说,如果找到了我就能找到言玉。而那时候,言玉从祖父身边不知名的老宅调出来,到我身边也不过半年左右。”
崔季明没有说,她如今想来,船难发生之后附近立刻有人在找言玉,或许船难跟言玉也有关系,那岂不是阿娘的死也跟……
殷胥皱眉:“那时候谁会知道他活着的消息?”
崔季明摇头:“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我便担惊受怕,觉得他们也会想杀我,谁也不敢相信,等我两个月后回到家中,言玉已经回去了。说是有人在下游捞到了他。我将有人在找我和言玉一事告诉阿耶,阿耶却只是表示他知道了,也没有告诉我是谁。或许是那时候觉得我太小了,不肯说吧。”
殷胥沉思:“会不会有可能,那时候那批人,已经找到了言玉。是他们将言玉送回了崔家?会不会他受人指使,潜伏在了崔家。”
崔季明垂眼:“本来我也这样想。但阿耶是警惕性很强的那种人,他知道了有别人还在找言玉,若真是提防,怎么可能还将言玉留在崔家,甚至在我身边。”
殷胥心中却想的是。会不会找言玉的那批人,崔式其实是认识的。
以殷胥对崔式的了解,他不认为崔式会是养虎为患的那种人,他一张笑面,朝堂上也没什么重要官职,但殷邛似乎很信任他,崔式似乎也八面玲珑。
他肯将言玉带在身边,总要有个理由。
言玉在南方如果是养在崔家,那他是如何联系上龙众的南千的。据陆双所言,南千发展的似乎已成规模,他真的是瞒着崔家培养的南千么?
殷胥并不怀疑崔季明,但他怕的是崔季明也不知崔家那几位长辈的深浅。
看殷胥没有回答,崔季明问道:“这事我琢磨了很久也没琢磨出来,甚至后来跟言玉熟了以后也问过他,他却说并不知道有人在找他。往事不是那么容易想明白的,我只想问,你有没有能保住阿公性命的办法。”
殷胥抽回心神来,道:“也未必没有。只是那位如今在突厥,毕竟他也曾几次出入过凉州大营,谋杀太子这件事,未必跟他没关系。若这个局是他立下的,那倒棘手了。”
崔季明眼睛亮了亮:“棘手也是有办法!”
殷胥道:“我这里得了些消息,说是颉利可汗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入春后几次昏迷,如今半边身子瘫痪,几乎是卧床不起了。颉利可汗下头有几位皇子,各有权势,突厥不像大邺,腥风血雨也会表面和气,他们争起皇位来根本不会掩饰野心。”
“比如说年纪最小却这几年风头正劲的贺逻鹘,许多年跟突厥牙帐的权臣关系都极为亲密的皇长子夷咄,还有兵权在握却委信西域诸胡商人、疏远突厥贵族的伺犴。还有许许多多想捡漏的皇子,颉利可汗病重,几位都已经开始撕破脸皮。对他们而言,贺拔庆元囚禁长安,或许是个能逆转战局的机会,他们很可能会冲动的大肆出兵西北。对贺拔庆元来说,突厥出兵西北,就是他最大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