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脸上的青肿稍微消下去了些,他似是没睡好般,耷拉着脑袋,缰绳都握不住。幸而拉车的马是林炀的白旗,它很乖地跟着林炀走,就是没有车夫驾驭都没问题。
尤淇淇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缩回去同李芳咬耳朵道:“咱们是不是该让他进来?”
“他进来了,咱们俩呢?在里面和他一起待着?外面将军不醋啊。”李芳耸了耸肩,道,“还是你打算出去晒太阳?”
尤淇淇就默默地抱紧了自己的小包袱,既然将军和少爷都不吭声,她们俩身为丫鬟,也不该自作主张哈!
容郁比尤淇淇想象得更能吃苦,一路上两个丫鬟也没捞到多少伺候他的机会,那些活都让林炀给包圆了。
九月初九,他们四人抵达了玉门关。林炀让他们先在驿站待着,自己去军营报了道,做好交接工作后,才领着三人去了住处。
新的住处比京里那个宅子要更大些,毕竟这里的地皮便宜,管制也没那么多。
林炀安顿好两匹宝马后,开始勤快地收拾屋子起来。尤淇淇和李芳也不甘落后,拎着水桶和抹布就开工,三个人在院子和屋里干得热火朝天,容郁不知从哪摸了袋瓜子开始嗑。
天色将黑时三人都完活了,各自回屋洗了澡换了衣服,林炀去街上买了几个饼和酱肉回来当做晚饭。
容郁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抱怨道:“没你做的好吃,这花钱的咋还不如不花钱的呢。”
“我明天一早就起来烙饼,你再吃两口吧。”林炀道。
“不了,不饿,嗑了半天瓜子。我去睡了。”容郁打了哈欠,回屋了。
尤淇淇好奇道:“将军,您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我们要不要在后院弄片菜地自己种菜吃?”
“要待两年左右吧,你们随意,别让外人进来,别太吵就行。”林炀道。
两年啊,尤淇淇在心里想着。明天的二月份,容妃就会“病逝”,再过两个月,容家就要反了。
他们现在来了边关,还有机会救容妃吗?容郁一路上心情都很低沉,他没有想出办法,不能光靠他了。
尤淇淇努力回忆着,容妃死的前后那段时间,朝廷都发生了什么。她就记得,年底时皇上杀了几个户部的官,据说是他们贪了一批粮,害得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了场败仗,貌似死了不少人。
尤淇淇之所以知道这事,是因为和她一宫的徐才人的兄长就是被砍头的人之一,徐才人天天在屋里哭丧,吵得尤淇淇白天晚上睡不好觉,只能躲到李芳宫里。
“将军,这会打仗吗?”尤淇淇担心道。
“说不准,会有小规模的匈奴部队袭击村庄,也就是一两百人。现在他们内部还在内讧,短时间是没空筹备对外战役。”林炀道,“怎么,你怕了?”
“怕呀,咱们这安不安全啊?我要不要准备把剪刀,随时自尽用?”尤淇淇哆嗦道。
匈奴人可和乱军不一样,他们酷爱杀人,有的还吃人呢!落在他们手上的女人都生不如死,尤淇淇觉得还不如自己了断来得痛快。
“你随意,但除非我和我的兵都死绝了,你才会有机会用到它。”林炀平静道。
“最好谁都不要死,就让匈奴自己内斗,全都耗死了才好。”李芳打着圆场,笑呵呵道。
结果尤淇淇不幸言中了,十月中旬,在一个刚下过雪的早晨,匈奴部队对边关外的一个小镇实行了突袭,小镇仿佛被血洗过了般,只逃出来了两匹受惊失常的马。
☆、第三世(5)
林炀亲自带着一队斥候出去侦查,十人小队只带了两天的干粮和水,去了足足八天才回来。匈奴军队的人数比想象得更多,林炀差一点就惊动了对方,绕了两天绕了个大圈子,差点把自己绕迷路了,才打消掉了敌方侦查兵的疑心。
边关的人心浮动起来,不少人已经开始南下去投奔亲戚了。城里挤满了附近村庄小镇逃进来的难民,拖家带口就算了,有的还把鸡鸭牛羊都带来了,到处都是人畜的粪便和垃圾,臭气熏天的。尤淇淇心慌慌地出去买了些日用品回来,把听来的消息同李芳说了。
“看来是真的要打一场了。”李芳皱眉道,“可这个鬼天气,匈奴人是疯了吗?”
“他们也没粮了,之前闹了一场瘟疫,牲畜死了好多,不进关内抢粮就要活不下去了。该死的,他们没粮了就来抢我们,我们自己粮都不够吃呢!夏天水灾淹了浙江那么多田,今年的收成还没有往年的一半多。之前朝廷急调了两湖的粮去浙江九县,就是怕老百姓饿急眼了闹民变。现在,哪里还有粮可调呢?”林炀用刷子给黑旗刷着毛,发愁道。
“京城外一百里处的平江粮仓有粮,但那是专供京城两万禁军和三万匹军马的,除了皇上,谁也不敢开口要那些粮。”容郁道。
“那边关现有的粮,只够再吃两个月了。本来要撑到来年春天就难,想着靠打猎、捕鱼能将就一下,一半的将士都准备要归家了,也能减轻些压力。现在不但不能走了,还又调了五千人来,只给人不给粮,是要我们杀马吗?”
林炀把刷子扔到水桶里,里面的水溅了一地。
“我就不信,再冷下去,匈奴人还能有什么战斗力。”容郁扬眉道,“冰天雪地的,不饿死他们,也冻死他们了。”
“开勒不知从哪招了一个汉人军师,用兵如神啊。不出半个月,他们就要攻城,所有外围的跑不了的百姓都已经撤入城中。现在,城里光百姓就有八万多人,还有一万多牲畜,我不知道是他们先冻死,还是我们先饿死。”
“饿到最后,人吃马,人吃人,如同炼狱一样。”容郁突然侧头,冲着厨房的方向道,“偷听什么?”
尤淇淇抱着水瓢走出来,一脸惊慌。
“滚回屋去。”容郁没好气道。
尤淇淇反倒往前走了几步,对林炀道:“将军,粮食问题就这么重要?”
林炀道:“攸关性命,就是这么重要。没有粮,再多的人,再精良的部队,也要打败仗。”
“那三十万石粮,够你们吃多久?”尤淇淇问道。
林炀和容郁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尤淇淇的这个问题颇有意味。
“光算人的话,军队三万五千人,民夫杂役六万人,百姓八万多人,近十八万人。三十万石从平江粮仓运过来,到边关也就顶多只剩八万石,这还是在路况良好的情况下。”林炀快速地心算了下,报了个数,“三个月。”
尤淇淇吃惊道:“啥?为啥运到边关,三十万石就只剩八万石了?”
“走陆路运输,运送的人、畜都要吃饭啊!”容郁道。
“那走水路呢?”尤淇淇又道。
“损耗会小很多,只是咱这走不了水路啊。”
尤淇淇一直觉得,三十万石是个极了不得的大数了,就是八万石,也不是个小数啊!她这个美人一年的俸禄合粮食也就三十石,还吃不完呢。但这些竟然只够城里的人吃三个月吗?还不算马匹牲畜!果然啥玩意都不能只看总数,一平均就少得可怜了。
“那十万大军,不晓得多少马,三十万石够吃多久?”尤淇淇道。
上辈子,容家从浙江起兵,从最开始的十万大军,到京城已经猛增至二十万。新招的乌合之众里大多都是活不下去的难民,为的就是不再饿肚子。
容郁和林炀心里都咯噔一下,十万,这就是容项岚手底下目前的军队人数。三十万石粮食,走水路直下浙江,足够这十万人吃个一年半载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林炀冷冷道。
“有话就直说,我们不会追问你消息来源的。”容郁也急了,这个女人知道什么?难道这就是姐姐送她来林炀身边的原因吗?
“皇上马上要从平江粮仓调三十万石粮食来,但是粮食一出粮仓没两天就失踪了。”尤淇淇道,现在这情况不说也是个和全城百姓将士一起饿死的结果了,她上辈子可实在是饿怕了,不想再受一次这罪了。而且这还不比京郊,那么荒凉,她连片野菜都挖不到。
容郁倒吸一口气,猛地看向林炀,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没了粮食,这一仗就必败。匈奴南下肆虐关内,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北方会民变四起。最重要的是对皇家最忠心的骠骑军全军覆没,光凭着京城里两万禁军,根本抵抗不了容项岚手下的十万精兵。
自己呢?林炀一死,他不知其中关窍,被怒火冲昏了头,再被容妃的死一激,会铁了心地跟着容项岚进京诛帝。
“户部尚书是安汝远的学生,那老头子不点头,这粮丢不了。我就知道,什么辞官回家写书,就是个幌子。”容郁很恨骂道。
“是了,匈奴里那个汉人军师,说不定也是他的人。”林炀眯了眯眼,恍然道,“他的一些行军布阵的策略,就是出自《嘉苍兵法》,这书还是安太傅送给兵部尚书的。”
“岂止兵部,六部都是他的人。等我爹杀了狗皇帝,他再出来杀了我爹,另立个傀儡皇帝,他做摄政王。”容郁冷笑道。
“我说,你们别光顾着骂这个姓安的,快想想咱们该咋活命吧!”尤淇淇急了,“你们要没法子,我就带着李芳回青县老家了。”
容郁厉声道:“回啊!你快回!到时候到处都打仗,乱世之中,我看你怎么活!”
林炀忙安抚地拍拍容郁的头,对尤淇淇温声道:“你还有什么消息吗?”
尤淇淇想了想,道:“襄王有个私生子,忘记叫什么了,他就是容少爷口中那个未来的傀儡皇帝。”
她只知道那个人登基当了皇帝后的名字,之前一直在乡野里隐姓埋名,叫啥她就不知道了。
林炀眼睛一亮,道:“年纪呢?”
“哦,和我一般大!我十七了,他现在也该十七!是腊月初一生的。”尤淇淇激动地挥了挥水瓢道。
“十七,十七,腊月初一生。”林炀的脸突然变得雪白。
容郁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林炀。
尤淇淇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们,道:“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好半天,林炀才道:“我今年,也是十七,我也是腊月初一生的。我有个双胞胎弟弟,叫林熵,拜在安太傅长子安景林名下做学生。”
☆、第三世(6)
李芳一个午觉睡起来,发觉家里另外三个人都变得很奇怪。
林炀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动不动坐着,仿佛他也成了一块石头。容郁在一旁仿佛小狗一样蹲坐着,仰着头看着林炀,同样一动不动。
尤淇淇抱着个水瓢,坐在厨房里的小板凳上,嘴巴微微张着,看起来比平时蠢了十倍。
大门在此时被叩响了,那三个仿佛被定了身的人突然一个激灵抖了下,齐齐看向了门口,把李芳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李芳慌道,“开不开门?”
林炀站了起来,顿了顿,才走到门边道:“谁?”
门外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林炀猛地打开门,把那人拽了进来,然后砰的又把门给关上了。
林熵长得和林炀很像,但是眉眼更柔和些,他好脾气地笑笑,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饿的?我听说城里缺粮了,给你带了些大米白面来,就放在驿站里,你一会和我去取吧!”
林炀道:“你怎么来了?”
“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林熵道,飞快地瞥了一眼院子里,见到容郁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
林炀意识到什么,转身看了一眼容郁和尤淇淇,拉着林熵进了屋。
容郁立刻也跟了进去,林熵要关门,被他挡了一下,硬是从缝里给挤进去了。
尤淇淇仿若受惊的小兔子般,蹿到李芳跟前,道:“他他他他他!”
“长得和将军好像啊,是将军的兄弟吗?”李芳奇道,“看起来像个读书人呢!”
尤淇淇扶着额头,靠在李芳身上,虚弱道:“我不行了,我要晕了,你去把你藏在枕头底下的糖拿一块来给我吃,让我缓一缓。”
“呸,吃土去吧!你敢吃老娘的糖,老娘把你SHI打出来!”李芳柳眉倒竖,厉声骂道。
屋里,容郁面带寒意盯着林熵道:“谁让你来的?”
“没谁让我来,我也不是冲着你来的。我倒是小瞧你了,都这个时候6 了竟然还没跑,容家怎么没抬着八抬大轿把你请走啊?还是他们不要你了?”林熵嘲道。
林炀横在两人中间,对马上要发飙的容郁道:“你先安静一下,我有话问阿熵。”
容郁抿了抿嘴,走到一旁坐下了。
林炀先投湿了汗巾,拧干后递给林熵,让后者擦了擦风尘仆仆的脸。
林熵笑着接过汗巾,边擦脸和脖颈处,边道:“京里马上就要调粮过来了,现在直道还未完全封路,顶多一个月,粮就能运到了。今年雪是真不多,怕来年要闹旱灾,争取这一役将匈奴部队彻底打残,朝廷是支撑不了长久作战了。而且,瞧着江浙那一带的局势,边关的兵,恐怕还要调一部分去提防民变。我不是在针对容将军,你可别擅自替你爹对号入座。”
最后一句是冲着容郁说的,容郁闻言冷笑一声,用眼神示意林炀赶紧把该问的问明白了。
“你来,不会单纯只是给我送几袋粮食,或者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吧!”林炀沉吟了下,道。
“自然不是,我是来替你解围的。你和匈奴交过手了吗?他们是不是有了一个带兵如神的军师?那是嘉苍先生的徒孙,名叫朱虹,深得苍门的真传。《嘉苍兵法》你就看了一册,我可是八册全都看过了,有我在,你对他,至少能有五成胜算!”林熵得意道。
料想中的喜出望外并没有出现在兄长的脸上,林熵看着林炀难以言说的古怪神色,不满道:“怎么了,你不愿意我来?嫌我没上过战场,只会纸上谈兵?”
“你来,安先生知道吗?”林炀斟酌着语句道。
“我是偷着溜出来的,他们追我追到离玉门关一百里的丘山就停住不敢上前了。安先生最疼我了,我助你打退了匈奴,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他是不会怪我的。”林熵笑道。
“怎么派了群怕死的来追你?你要真死了,安景林怎么跟他爹交代啊?”容郁凉凉道。
林熵怒道:“不许你直呼我先生的大名,他是你长辈,你还有没有教养?”
容郁猛地站起来,骂道:“命都要没了,还要个P的教养!等你哥被安家害死了,我看你还有没有心情尊称他一声先生!”
林熵身体一震,抓着林炀的双臂道:“哥,他什么意思?谁要害你?”
林炀无奈地看了一眼容郁,才对林熵正色道:“真是你自个要来的?不是谁故意放你来的?”
林熵怔怔地看着他,半响才道:“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他爹呢?安太傅本来是要送你去从军的,是安先生惜才,硬是讨了你去做学生,教授你四书五经、治国之道,几乎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我信他,但是我不信安太傅,他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林炀沉声道。
林熵道:“他有什么用心?我们兄弟俩,有什么可让他图的?”
“我,我不知道,一切都还只是猜测。但是你说的那批粮,我怕它是运不到了。”林炀苦笑道。
林熵道:“怎么会运不到?你怕户部卡你的粮?不会的,边关失守,朝野动荡,他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顶多就是少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