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抹黑的情况,还不如窝在官邸养病。然而梁峰没有动作,倒有旁人先找上门来。
一封请帖送至官邸,当朝司空王衍,请他赴宴。
面对这张请帖,崔稷轻叹一声:“怕是太尉的主意。”
王衍此人一贯钻营,从武帝时期就官路亨通。建树罕少,名头甚大。因为才华横溢、容貌俊雅,又精善玄理清谈,更是成了士林之典范,名士之楷模。在司马越入朝主政之后,就把他引为心腹。司马越终究不是武帝直系,想要用关东士族,还是力有不逮。只能依靠王衍这样的名士效应,来中和自己血统上的缺陷。
这样的偏重,更是让王衍声名鹊起,也让他所在的琅琊王氏随之水涨船高,就连他的弟弟王澄和族弟王敦也身居高位,极得司马越重用。
如今梁峰刚刚到洛阳,就有这等大人物宴请,想也知道应是司马越的意思。
“司空有请,自当赴约。”梁峰笑笑,扔下了请帖。
都已经走到这步了,还避讳什么?乖乖送去,让人家好好瞧看吧。顺道也好摸一下底,看自己前来洛阳究竟为的是什么。
崔稷也知道势在必行,又叮嘱道:“王司空为人清雅,乃名士之首。府君气度上佳,当能得他青眼。不过佛道之事,还当避之……”
王衍崇尚道家经义,又最善玄谈。若是在这种宴会上牵扯到佛道之争,怕是还没打出名堂,就要被人一顿讥讽,闹出笑柄。如此一来,可就不妙了。
“这种事,是想避就能避开的吗?”梁峰反问道。
崔稷立时没了言语。是啊,若是人家有意刁难,又怎么能避开?
见崔稷无话可说,梁峰摇了摇头:“还是见机行事吧。”
隔日,梁峰和崔稷二人,一同乘上牛车,向着司空府而去。并没有接受崔稷的建议,梁峰仍旧是大袖宽袍,丝履纱冠。衣服穿得整齐得体,面上也未曾涂抹脂粉,带着三分病态,七分肃容,登门求拜。
在侍从的引领下,两人穿过蜿蜒回廊,精致楼台,向着司空府后院而去。六月正是烈日炎炎,暑热难消的时候,然而司空府中绿树遍植,碧水环绕,就连暑气都被逼退了三分。当跨入庭院时,喧杂的人声乐声,随风飘来。只见临水的巨大亭台之上,一群人正在饮酒作乐。
为首那人,年约五旬,容貌不见衰老,反到清俊雅致,有了些脱尘的仙气。他的衣着也十分打眼,衣袍大敞,外露心衣,头上无冠,足踏木屐,简直不像是待客,而像是酒醉正酣。身旁七八个陪客,也都大多同他一样,衣衫不整,箕踞仰卧,一副放诞不羁的模样。
梁峰的眼角微不可查的抽了一抽。是了,这才是当世名士最流行的打扮。
因受竹林七贤影响,此时放诞已经成了名士中的主流行为,裸袒箕踞不再是有辱斯文,而成了一种表现气度和个性的方式。当然,也免不了有寒食散从旁影响。
不过这样的装束示人,是梁峰万万不能忍的。所谓“心衣”其实就是肚兜,一群留着胡子的大老爷们,衣衫大敞,穿着肚兜,露出白花花的肚腩或是干瘪发皱的胸腹,简直不忍细看。在家乘凉也就罢了,大庭广众之下穿成这样,还真需要一定的勇气。
不过并未把想法表露在面上,梁峰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陈郡柘梁丰,见过王司空。”
主位之上,王衍放下了手中酒盏,细长的凤目微眯,看向来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上党太守。虽然地处并州,但是梁子熙的大名,在洛阳可是久有流传。且不说佛子避疫的事情,只是当初击杀严籍,勇夺上党,就让他在朝中诸公心中,留下了个名号。
然而留名是留名,谁能想到他在上党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击退匈奴来犯也就罢了,日食夺城、解围晋阳,更是出人意料。如今就连年幼的天子都记挂上了这个名字,司马越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因此王衍就受司马越之托,先来试探试探这个上党太守的根底。看看他究竟心向何处?
宴是设下了,也摆出了清谈架势。这第一眼,却让王衍忍不住在心底暗赞。
只见来人一身简单至极的袍服,无粉无黛,无香无花,反倒衬出了十足容色。加之此子身量即高,体又纤瘦,苍白病容更是让人怜惜。王衍自己长的就好,也喜欢那些容貌俊美之人。若是只论长相,这人可是足以过关了。
不过赞赏只是一瞬,王衍摇了摇手中白玉麈尾,哈哈笑道:“未曾想梁太守如此姿容。只是为何炎炎夏日,还这般拘束呢?”
是啊,在座诸人,都是衣襟大敞的模样,唯独梁峰穿着周正。这说浅了,是他没有放达的气度,说深了,则是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这个下马威,使得可有些锋锐。
梁峰只是一笑:“心若自在,何必循行?衣衫不过外物,穿的舒心即可。”
这话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既没有马上解开衣服,谄媚的投入他们的行列,也没有板起面孔讲什么道德礼仪。这样的回答,不止王衍,就连他身侧几人都哈哈大笑,齐声称赞。
王衍也笑了:“此子容仪,不亚卫祭酒也!来来,入席畅饮!”
这个卫祭酒,说的正是刚刚上任的太傅西阁祭酒卫玠。出身高门,又容貌绝佳,卫玠如今也是洛阳鼎鼎大名的人物。只论容貌,这两人真是相去仿佛。
梁峰也不推拒,在下手客席落座。
侍婢立刻斟上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梁峰面前。这酒,是万万推不得,然而梁峰却没有举杯,只是道:“下官如今正在服药,不能饮酒,还请司空见谅。”
“哦?”没想到他敢当面推拒,王衍挑了挑眉,“子熙患得何病?”
“行散不当,故有顽疾。”梁峰淡淡道。
这话可是让王衍吃了一惊。服用寒食散出问题的士人,简直数不胜数。病情也分轻重,但是服散过当,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狂躁、易怒的神态,哪能像梁峰这样淡定自若?
然而仔细瞧梁峰面上,王衍又不得不承认,这病容绝非作伪。行散失当出现的症况,又是一查就能查明的,断然无法伪装,他敢如此说,恐怕确有其事。
王衍本人也服散,面对这样的病,怎么说都会有些兔死狐悲的想法,也不介怀,反而叹道:“没料到子熙也有散症。来人,撤下酒水,以茶代之!”
不论王衍本人性情如何,至少他想的时候,就会能人觉得如沐春风。梁峰微微一笑:“多谢司空。”
王衍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笑着向梁峰介绍起了身边诸人。在座几位也鼎鼎有名,谢鲲、庾敳、胡毋辅之,无不是同王衍臭趣相投的好友。不论是谈玄还是纵诞,都是各种老手。
身处这样一群人的包围,梁峰的作态就显得尤其扎眼了。
果真,王衍刚刚介绍完诸人,一旁那个身量短小,体胖貌寝的男子就开口道:“早就听闻梁太守大名,如今相见,倒想问问。佛子一事,可是当真?”
第189章 诘问
此人正是庾敳。身为颍川名门, 庾氏从汉末开始就是儒学世家, 庾敳的父亲、叔父和兄长也是当世名儒。然而不知基因哪里出现了突变, 冒出庾敳这么个玩世不恭的三玄狂徒。此刻开口,更是殊为无礼,尖刻莽撞, 让人侧目。
这问题是真不好答。尤其是当着这些人的面。
然而梁峰没有犹豫,直接道:“自是谣传。”
这话登时让在座诸人大惊,庾敳一个咕噜翻身而起:“既然不是佛子?为何传的神乎其神?还有佛祖入梦,难不成也是蒙骗世人吗?”
“佛祖是曾入梦,但是入梦即为佛子吗?”梁峰面色不变, “不过大梦一场, 得了个虚妄之名。”
这话即承认了佛祖入梦, 又直言给他冠上的名头都是虚妄,不是他的本意。听起来极为洒脱。庾敳却哈的一笑:“不辨不让, 好处占尽, 端是狡狯!”
“世人是赞是颂, 是贬是诽, 与我何干?”梁峰反问道,“难不成庾兄一生只为他人口舌?”
这话登时让庾敳哑然。他长相不堪,又极爱钱财,就连王衍本人都时不时讥上一句。但是他改过半分吗?还不是喝酒敛财,不务正业。世人的看法,对于他们这些任诞之士,怕还不如过耳清风。
对于诋毁如此,对于赞誉难道就要换一副面孔?
“好一个与我何干!”一旁,谢鲲抚掌大笑。这人样貌不差,然而嘴里缺了两颗门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滑稽。
这两颗牙,还是他当初调息邻家女郎,被人投梭砸掉的。不过谢鲲不以为忤,还声称缺齿也不影响他长啸高歌。果真如他所言,此时纵声大笑,也丝毫不觉得露出牙豁有何不妥。
然而笑毕之后,谢鲲眉峰一挑:“只是梁兄仍旧好释法,远玄道吧?”
在座都是名士,而有晋一朝,名士无不喜好老庄。身为王衍的座上客,他们又怎会真心实意的欢迎一个崇佛之人?
这已经是盖在他身上的印章了,怎么可能抹去?梁峰微微颔首:“正是。”
“断发忘祖,割肉焚身。如此胡法,也能得人崇信,真是令某想不透。”谢鲲目中显出嘲弄之色。
亦是脱离家族的儒学根基,投入老庄怀抱,对于梁峰这样的崇佛者,谢鲲怎会放在眼里?
梁峰却摇了摇头:“谢兄爱玄,为何不抛去俗物,拜师入道?玄理非道,佛法亦非僧。”
这个道,说的并不是大道,而是道士。如今五斗米教也在南方流行,道士并不算少。然而谢鲲是司马越掾属,还跟着王衍厮混,显然没有出世的想法。既然自己都没入道,又如何能指责喜爱释法的梁峰如僧人行事呢?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答,谢鲲并不停顿,立刻追问:“那梁兄是不喜僧人之行吗?僧人尊的难道不是佛祖教诲?”
“仲尼尚有七十二门徒,七十二人可曾如一?法传一口,道行三千,何必拘泥于表象?”梁峰并没有说僧人行事乃是违背佛理的,反倒把自己摘了出来。信奉是信奉,但是究竟怎么信,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践行,谁都没有标准答案。
一诘无过,再诘又空,谢鲲呵了一声:“终归是旁门左道,拘束身心,如何任游自然?”
这是佛道两者最大的区别。热衷玄学的名士,讲的“任自然”,是抛除一切礼教,去亲近天地万物,寻找本我真正法之法。而佛教,讲究戒律条框,推崇约束克制,认为修心才是达到果位的唯一方法。两教的思维模式,简直截然相反。
放在那些不那么“名士”的普通人里,梁峰还能讲讲红莲白藕青荷叶,可是对面前这几人,讲三教归一有用吗?当然没有。他们信得只有老庄玄道,连出身的儒学都被抛在脑后,又哪里会认同胡法?
所以梁峰并没有说同,而是论异:“君崇玄,幕天席地,醉酒当歌,近自然乎?酒醒之后,歌消之时,不过旷野空空,心又何在?我喜释,身在闹市,心在莲台,法珠一转,杂扰尽去。天地之大,我不可触。然吾心随吾,亦无尘可染。”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语速也不算急,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谢鲲听到那句“心又何在”时,只觉呼吸一滞。是啊,散消之后,酒醒之时,他面对的又是什么?是真正的豁达和自由吗?其实并非如此。
当初被长沙王无故杖责,如今做东海王幕掾,处处受人排挤。谢氏远非一等门第,他如此忍辱负重,为的又是什么?终归还是为家族筹谋罢了。什么三玄,什么道法,也比不过利禄熏心。
这话谢鲲可以听在耳中,但是胡毋辅之可不放在心上,指着梁峰哈哈大笑:“君言自在,吾观劳碌!听闻太守治上党处处亲躬,不染尘埃?俗!实乃俗物!”
胡毋辅之此人,是真没有什么出众才干,亦无立业之心。只是爱酒,日日酩酊,压根不理公事。这也是名士们自诩之“清”,诸般浊务,又怎能沾染他们的身心,耽误他们及时行乐呢?
这话可就不好回答了,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品行。最甚者当属王衍!身居高位,每日只是参玄清谈,根本不曾为朝廷尽过一份心力。这样一个喜好夸夸其谈,擅长信口雌黄的家伙,又怎么会喜爱勤政任劳者?当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压嘲讽才行!
这也是目前朝中现状。十余年大乱,有心谋国的,不是死了就是隐居山林。若非朝中无人,竖子横行,又怎会把大好河山弄成这副模样?
梁峰身后,崔稷紧张的提起了心神。他是了解自家府君的,更清楚他务实的态度。这样的勤政,不可能用任何托辞掩饰,也必然会被这些清谈之士视作俗物。之前的东西可以辩,这个要如何应对呢?
梁峰也沉默了下来,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就像划过了一层薄云,显出几分朦胧怅然。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我自死中生,已是侥幸。如今畏死,也怕见他人丧命,只得勉力为之。”
这话,真的丝毫不洒脱。而是一个耽溺于生死,挣扎于乱世中的孤魂。然而他说的真诚,没有分毫矫饰,也不曾露出羞愧神色,只是那么袅袅道来。就像嗡的一声,拨乱了心弦。
面对这样的回答,哪怕醉的酩酊,胡毋辅之也说不出狂言了。所有人,他们这些醉生梦死之人,逃避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麻醉的又是什么?不过只是个“死”字!及时行乐背后,是对生死的大畏惧,是“恨不能”的惶恐和怯懦。他们各个熟读经史,深谐老庄,都有着满腹才华和玲珑心肝。他们在内心深处,又如何不知,这些表象之后的深意呢?
亭中,乐声止,人声静。那一瞬,落针可闻。
然而下一瞬,胡毋辅之笑了出来,大笑拍案:“当浮一大白!”
说着,他拎起了桌上的酒尊,恍若牛饮一般大口的喝了起来,喝得满脸酒水,犹似涕泪纵横!
其他人也在这大笑声中笑了起来,举杯畅饮。乐声起,歌声扬,吹散了那短短的不吉和惆怅,也让所有人忘却了那可怕的“真实”。
王衍也举起了面前的酒盏,看着孤坐客席的年轻人,心中暗叹。
此子,不是同道中人。
他永远也不会跟他们一起纵酒狂饮,服散谈玄。他甚至不能推崇自己这套“名士”作为。他不想自己,更像乐广,像裴頠,像那些风姿绰绰,却又一心国事,死于朝堂之人。他们心中虽有老庄,但是儒者使命,从未消散。
这样的人,不会为他所用。
王衍已经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他一生都在朝堂,为着高位步步钻营,没有人比他自己需要什么,又有什么能为自己所用。
他身旁这些人,从王澄到王敦,从谢鲲到胡毋辅之,无不是他巩固权位的手段,是他控制司马越的棋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巧妙的投其所好,引领士林,才能让他坐上司空这样的高位。
而面前这个年轻人,永远不会是自己阵营中的人。甚至永远无法讨司马越欢心。这样的人,是不能立于朝堂的。
但是朝堂之外呢?
在远离洛阳,在抵御匈奴的前线呢?这样的人,却比那些夸夸奇谈之辈,要让人放心。
王衍不傻,相反,他自幼聪慧,天赋过人。他只是喜欢权势,热爱名望,只是贪图自己能够拿到的利益。而想要保住这些,一个稳定的朝廷才是关键。若是天子暴毙,国朝沦丧,他这个司空,又能拿到什么好处呢?
此子不可用,但是放在并州,未必不行。
只是瞬间,王衍长长的凤目就舒展开来,笑着对梁峰道:“今日得见,方知子熙实乃性情中人。来来,今日不谈俗事,饮酒行乐方是要务!”
这样的评价,不算低了,可是梁峰心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能看出,王衍并不喜欢自己。他的眼中不曾有重视,也不曾有欣赏,只是如同看一件精美器物一般,淡漠安然。其实当面对这群人时,梁峰就知道自己走不通的。他和他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共鸣,也不会有任何理性上的认同。而这,不是能装出来的东西,就算迎合,也未必能打动对方。
就像缘木求鱼,问道于盲。
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未曾伪装自己,大大方方表现出了与他们相异的地方。与其藏拙,不如露些锋芒。一个人可以无趣,却不能无用。至少他在上党,在并州,还是个可用之人。而这,对于梁峰也足够了。这样的朝堂,他一日也不想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