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弈延才发现他手中拿着的艾条,这是施艾?主公诊病的时候从未找人帮忙过,为什么要按住?然而脑中想着,他已经不由自主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那双腿很瘦,瘦而直,莹白如玉。蜷在深色的软榻上,让人喉中发痒。弈延干咽一口唾液,轻声道:“主公,属下冒犯了……”
说着,他跪了下来,按照姜达的指使,伸手按住了梁峰的膝窝和脚踝,让那节小腿固定在榻上。手中的肌肤滑的要命,薄薄一层裹在腿骨之上,嶙峋之中又带着些柔软,就像一簇火苗舔在了掌心。让他想要不顾一切握紧,又想撒手放开。
艾柱在娇嫩的肌肤上游走,就像雀舌一样点在穴位上方,让其下皮肤发红出汗。每当艾柱接近时,那条细瘦小腿上的肌肤就会一阵抽动,圆润的脚趾微微缩紧,似乎想脱离他的掌控。当远离时,肌理又会舒缓下来,柔柔伏在他掌下,乖巧的让人怜惜。只看着那双腿,弈延便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其,只有心跳砰砰,如鼓如雷。
被人按住,梁峰也不好再挣扎,只能咬紧牙关忍过那阵痒意。这可不是那种会让人哈哈大笑的爽快痒法,而是从心底升起,磨得人只想一脚踢开的瘙痒,简直就跟上刑似得。谁能料到痒痒肉竟然会长在腿上呢?话都不敢说了,他歪倒在凭几上,想靠意志力忍过这一遭。
左腿艾完还有右腿,整整一刻钟,折磨才告结束。姜达长舒一口气:“行了。以后五日一次,等到天暖就可以换温针了。”
“还是艾背吧。”梁峰用手盖在脸上,有气无力答道。
弈延缓缓放开手,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局促的并紧了腿,半弓着身子,脸上也净是红云。多亏姜达和梁峰正在专心谈论针艾的事情,并没有注意这边。他把双手偷偷按在了腿上,手指用力把大腿掐的生痛。
这是在主公面前!绝不能失态!
心底反反复复都是这句,也不知是掐在腿上的力道起了作用,还是自我告诫用处更大。当绿竹走进屋,小心帮梁峰擦拭过汗水,穿上了锦袜时,那些异样反应才终于褪去。
后挪两步,弈延跪坐在了一旁。
好容易打发了姜达,梁峰才从榻上坐了起来。今天还真是诸事不顺,不过事已至此,多想也没啥意义。先养病吧,养好了,该有的自然也就有了。
想到这儿,梁峰不由轻叹一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不明白诗中真意,只看到了梁峰脸上尚未慵懒晕红,弈延逃也似的移开了目光。
扭头看向直挺挺跪在一旁,嘴巴抿的死紧,两根还有些泛红的弈延,梁峰哼了一声:“今日下围棋吧。”
军旗变化较少,如今弈延已经能跟他打个平手了,根本没有虐菜的快感。平白被人看去了笑话,他当然不会放过这小子,好歹大胜两局,才能消心头之恨。
弈延闷闷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跪坐在了案前。
黑白棋子在两人之间铺展,掩住了那些浮动的心绪。
※
“还有几日才能到梁府?”满脸风霜的男子坐在道边的木墩上,脸也不知多久没洗了,都染上了灰土,可是他浑不在乎,大口喝下囊中冷水,冻得打了个哆嗦。
“过了太行陉,一日便道。”坐在一旁的梁府仆役递过去一块干粮,安抚道。
“现在能过关卡吗?”他似乎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
“子乐,既然人家千里而来,不会连这些事情都做不好的。”另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男子在护卫的帮助下,仔细检查了两匹马背上的行囊,才道,“幸亏没选牛车,要不怕是走不了太行陉了。”
“你还说!书少说缺了一半!”名唤子乐的人立刻动了怒,嚷嚷道。
“能让你偷走一半,已经是从伯父网开一面了。”对方冷哼一声。
“这是借!等我整理完后,会还回去的。”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那男子气哼哼咬了口手上的饼子,“只要等我印出了书,这些都给你那伯父也无妨!”
简直没法沟通,刘俭叹了口气,也坐到了路边。一千里路啊,只是听说能印出祖父的书,这小子就背着书简跑了过来。他那个老家的师弟也不知多久没见了,并州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模样,万一被人卖了,简直逃都逃不回来。
那梁府,真能帮他们刊印祖父留下的书稿吗?自己和子乐只会数算,到了梁府又能做什么?难道给人算账吗?
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几个护卫,刘俭摇了摇头。也罢,梁府能派出五人护送他们一路从青州赶来,怎么说也是诚意十足。又是个亭侯,万一是个喜好星象的贵人,说不定还能糊弄过去。
唉,也不知子乐那个师弟是怎么跟人说的,别闹出笑话才好。
压下心底忧思,他也拿起干粮,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第89章 入囊
挤在流民之中, 刘俭惊讶的发现这太行陉跟自己想得有些不同。就见梁府仆役跟守城兵士交谈了几句之后, 关隘就敞开了大门。不但身边这些人, 连身后的流民也一起上了陉道,也没见人收取什么过关的财物,就这么放他们进入并州?
这可是从司州通往并州的要道, 穿过太行陉绕行他处节省十数天路程。按道理说,别说流民了,就是梁府之人想要过关也不容易,怎么可能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
能这么轻松入关,李欣自然兴高采烈, 刘俭可没他那么心大, 忍了又忍, 终于忍不住问道:“阿安,怎么如今过关如此容易?”
梁安嘿嘿一笑:“过关并不容易, 但是咱们是梁府人, 哪会有人拦?”
梁府的面子已经如此管用了?刘俭又看了看身后那批流民:“这些人呢?难不成也是因为梁府?”
“这我就说不清了。据说是高都城在招收流民?唉, 我出门也两三个月了, 实在不晓得府里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梁安的语气里不乏遗憾。
两三个月能变成什么模样?刘俭一头雾水,也不好多问,只得跟在众人身后,沿着崎岖小路前行。就这么走了一天,又在太行关内住了一晚,才来到了并州境内。
先抵达的,自然是高都城。因为流民众多,城外建了不少棚屋,但是毫无杂乱之感。几个衙役守在城外,见到了流民,立刻把人带去棚屋,颇为井然有序,显然已经习惯了如此。更远处,十几头牛和数不清的男女正在田间耕种,也不知是开荒还是赶春,一派繁忙景象。
看到眼前忙碌的人群,刘俭心中立刻安定了几分。如此春耕之景,就连青州也许多年未曾见到了。高都看来有位相当勤政的县令,那梁府就在高都附近,应当也颇为受益,看来阿安言非虚。
然而当梁府寨门真正出现在眼前时,还是让刘俭吃了一惊:“此寨之内,皆是梁府所辖?”
这可是相当不小的一块地啊,都被梁府圈起来了?
梁安两眼放光,兴冲冲道:“这寨门我离开时还未建起呢。不过一冬时间,便有如此坚寨,刘郎君还担什么心!”
这是两个月内建起的寨门?看着面前高约三丈的巨大门楼,刘俭实在不敢置信。可是撒这样的谎又无甚意义,难不成梁府真有此实力?将信将疑,他驱马走进了寨中。里面的景象跟高都城外别无二致,甚至更忙碌一些,道路两边都是劳作的农人,田间还有翻车,哗哗河水顺着沟渠灌入田地。
若不是知道这两年并州大旱,他都要以为此地风调雨顺,乃是人间乐土了呢!
看来梁府确实是个好去处,只看那梁郎君找他们来做什么了。在这等欣欣向荣的庄园里,哪怕是陪着家主研究星象也是个好差事啊!
当然,李欣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就是梁府主人?能帮我刊印师父留下的书稿吗?”跟其他人不大一样,李欣见到梁峰之后没有露出半点惊艳神情,开门见山道。
刘俭被唬了一跳:“子乐,这可是梁侯,不得无礼!”
看着面前两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梁峰笑道:“自然可以,只要刘老先生校注的《九章算经》,梁府都能刊印。就像那册《伤寒新论》,如今已经刊印二百余册,再过些时日,天下皆知也未尝不可。”
《伤寒新论》李欣可是见过,也正是这本印的极好的书,让他下决心离开青州,来到这里。可是没想到,现在这书都印了二百余册了!那岂不是并州识字之家皆有?如果他师父校注的《九章算经》能够刊印,岂不是也能天下闻名?!
一想到这里,李欣立刻扭头对刘俭道:“师兄,这里不错!等咱们印完书再走吧!”
刘俭:“……”
千叮咛万嘱咐,到头来还是如此莽撞行事!刘俭简直都不好意思看主座那位似笑非笑的表情,尴尬道:“不知梁侯请我们来,为的是何事?”
“听闻刘老先生曾著‘重差’一卷,可测山高涧深。正巧我府上准备绘制舆图,想借两位高才……”
梁峰话还没说完,李欣已经大摇其头:“测山量地耗时费力,又无甚意思,不干不干。”
梁峰一噎:“那请二位教授学徒,让他们勘绘呢?”
“蠢物太多,谁耐烦去教?”李欣不屑的哼了一声,“我还要整理师父留下的书稿,继续研究数算,哪有这闲功夫!”
这也太没有交流常识了,换个人,不把他打出门去才怪。难怪能背叛原先的师门,跑去青州拜师,又卷了老师家几十卷书稿,跑来这里要求刊印。对于这种痴迷数学不通事理的研究型人才,恐怕不好用利益引诱。
思索片刻,梁峰突然道:“其实我心中总想着一事。我们足下之地,究竟是否平坦如一?”
听到这话,李欣嗤笑:“自然不是。地乃半圆,当如张太史令所言,‘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内。’”
这是张衡《浑天仪注》中的记载。跟之前的盖天说不大相同,张衡认为天乃球体,地则是半个椭圆体,其下有水与天相接,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星象和数学上的原理。刘徽作为大数学家,创作出“重差”一章,又常年居住在山东,自然见过海上山岛之景,不难得出跟张衡相似的结论。不过刘徽的兴趣在纯数学方面,对于天文研究不深,李欣只是知道这事,也没怎么关注。
没料到李欣知道地表弧度的事情,半圆之说估计是万有引力发现之前,人类对于地球的想象极限。梁峰欣然道:“果真如此!我观东西之向气候大抵相同,南北之向却天差地别,唯有地表为球面才能解释南北天候之差。既然是球面,理应能算出此球大小才是。不知刘老先生毕生钻研,可能测算足下半圆的面积?”
“咦?”李欣眨了眨眼睛。《周骰算经》里也有说明地之长短,但是若地表不为平面,那数字怎可能对?割圆数和重差都是师父的得意之学,用这两样,似乎还真能重新测定地表面积。
见李欣意动,梁峰乘胜追击:“若想测地,也非一日之功。不如留在府上,边校订刘老先生的书稿,边教些助手。等到时局太平了,再带助手跨越名山大川,丈量地表,绘出合乎重差之学的舆图,岂不两全其美?”
眼看面前那人三言两语,就让李欣心痒难耐,刘俭赶忙拦在了前面:“梁侯所言让人耳目一新,不过师门所承,尚有不少疑题未曾化解。若是把毕生精力用在天下之图上,怕是误了所学。”
如果真让子乐跑去画舆图,这辈子估计都搭进去了。面前这位可不像那些喜好数算的贵人,没法用清谈打发。祖父留下的东西,还要如何传承?
被拦下了话头,梁峰也不恼,微笑问道:“不知刘郎擅长何法?”
刘俭可不像李欣那样全才,简单道:“我更偏好割圆一术。”
“嗯。重差可测山峦海岛,割圆能做什么?”梁峰好奇问道。
刘俭一时语塞。割圆术是祖父一生心血,可是要怎么跟旁人解释呢?《九章算术》之中,每一章都是实际解决问题的方案,就连重差也不例外,割圆术自当有其用途才对。
眼见刘俭一时答不出话,梁峰这才道:“既然是圆,自当有不少旁通之物。就如梁府最近研制出的水车,便是浑圆一轮,只是造起来太过艰难。若是刘郎能够让其简洁几分,提高功效就好了!还有弓弩抛射路径也是弧线,不知能否用割圆术算出施力的距离,让其抛投更远,射击更准呢?”
听梁峰如此说,刘俭不由眼前一亮:“或可一试!”
学以致用是任何研究者的软肋,刘俭也不例外。其实他对祖父研究的高深算学兴趣不大,反而对割圆术沉迷非常。若是能把割圆用在日常之中,是否也能让此法流传更广呢?
看着他闪亮的眼眸,梁峰不由松了口气。数学,尤其是几何学对科学和工程制造的影响可是极为重大的。如今各坊中不乏能工巧匠,但是他们所会的只是“技艺”,是根据经验而成的模糊概念。如果有“术法”作为引导,则有可能捅破那张窗户纸,解决一些只凭经验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才是“数学是科学之母”的真谛。好不容易拐来了两个刘徽名下的正牌弟子,怎么可以浪费在画图制表上?
摆出一副和煦笑容,梁峰道:“如此甚好。以后你们可在府中继续研究学问,衣食住行皆有梁府负责。我会选几个机灵的学徒送过去,学习重差之术。若是坊中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也会呈给你们过目。”
见师兄似乎也默许了,李欣立刻道:“我还两个削竹简的,记数要用不少简牍!”
“梁府产纸,日常验算都能用纸记录。我也会命人给你们制作黑板,替代沙盘。”梁峰大包大揽应道。
“师兄,这里都能用纸啊!”李欣顿时激动了,包吃包住,纸随便用,还能刊印书籍,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
刘俭犹豫了一下:“可有月俸吗?”
包吃住当然好,但是没有余钱何来保障?就算厚着脸皮,这事也要问清楚才行。
“比照府内标准,一月三斛米粮。如果教出一个弟子,加绢两匹;如果协助坊中研制出了可用的工具,还有赏钱可得。不知如此可好?”梁峰反问道。
看着面前那人笑眯眯的表情,刘俭吞了口唾液:“如此甚好……”
第90章 并进
啪的一声, 木门被推开,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拖着长长的草耙子走进了房中。仔细把草耙放在墙角, 脱下净是泥土草屑的外衫,他跑到案前,就着陶罐喝了几口水。这些都是早上阿娘烧好的热水, 只是一天下来,早就放凉了。也不敢多喝,解了口渴,他便放下罐子,捡起榻上放着的干净短袄, 穿了起来。
仔仔细细穿戴齐整后, 用手把布料抚平整了, 他从案上拿起一个粗麻做成布包,深深吸了口气, 大步向门外走去。
“咦?这不是阿平吗?要去进学啊?”
“阿平, 若是不成可别耽搁, 要想法子进部曲才是。”
“就是, 千万莫辜负了你阿爹的军功啊!”
一路上,不少相熟的农户看到了他,都忍不住劝慰两句,少年拘谨的一一点头应是,足下却没停顿,一路小跑到了大宅门口,由门卫仔细核查之后,才进了院门。
郎主的宅子,不论来几次,都让人无法适应。太华美,根本不像他这种人能来的地方。阿平不敢私下张望,埋头走向外院的西侧偏院,那里是账房周勘居住的院落,如今除了办公之外,还僻出了一间作为学堂,专门教授庄户子弟数算之学。
他家是庄里的邑户,父亲之前参加了部曲,几个月前战死沙场。家里分得的十亩军田彻底免了赋,阿娘便把原本佃的二十亩地退了,靠耕种这十亩军田,并二十亩桑田养活两人。若是先帮着阿娘干活,几年后也参军,家里便不愁吃穿了。但是现在他却跑到了学堂中,学习数算。
光在学堂内,一天至少要花费一个时辰,回家之后要完成师父布置的习题。这两样,就要耗费不少时间,帮阿娘干活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学的又是数算这样的学问,不少邻人都觉得他在这里白耗功夫,只是痴人说梦。
然而阿平却无法放弃!他从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东西!学堂里教授的那些数码、口诀简直让他耳目一新,就像一扇门豁然敞开,看到了这世界的真相。这可不是低头盯着田地能够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