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清伸手将他扶起,亦笑吟吟道:“我与品贤来看你。”
“品贤?”陈涛暗自低吟,往楼清身后看去,邱尚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头,视线懒懒与他一对又移开,全然没注意到陈涛眼里闪过的惊讶。
“品贤他…”怎变这副模样?
楼清笑道:“连你也认不出了?”
陈涛点点头,道:“初看不敢认,细看倒是有几分少年时的模样。”
邱尚少年时唇红齿白,有些男生女相,因此他看不惯自己模样,故意折腾自己,弄得瘦骨嶙嶙,有些惨不忍睹。
在梁思凡府上近乎养尊处优的这一个多月,成功的将以往掉了的肉养了回来。
邱尚似笑非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年少时的样子。”
陈涛道:“你以前脾气大。”现在也不小。
邱尚成功被噎住了。
楼清笑道:“我是不介意听你们二人叙旧,但尚学你当真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陈涛被哄笑两句,自觉失礼,连忙将人引进府内:“老师见谅,我太激动了。”
楼清笑了笑。
前院种着数株樱树,正开出白色的花朵,枝头闹春,由于这些日子雨水不断,此时树下一片落英缤纷,有些粉红小朵还漂在水面上,却带了别样的美。
三人穿过庭院,走上门廊,脱了鞋子,穿着罗袜走入屋内。
陈涛是主,楼清又高他一个辈分,因此进了屋,陈涛恭恭敬敬请人坐下。
陈涛一边泡茶一边道:“数月不见,老师进来可好?”
楼清道:“一切安好,你在户部可还习惯?”
陈涛道:“刚入户部时,着实有些迷茫,好在同僚亲切,愿被我麻烦。”
楼清道:“你初来京城,对事物不熟悉,避免不了要放下身段的时候,还望你明白。”
陈涛道:“让老师担忧了。”
楼清笑笑道:“你为人聪慧,又肯吃苦,仕途定当一帆风顺。”
陈涛揖礼道:“借老师吉言。”
楼清道:“你不怪我啰嗦就好,一见面就唠叨,也难为你担待。”
陈涛笑了道:“我哪敢。”
楼清端起他递过来的茶,慢饮一口,顿时清香盈满嘴腔。
在邱尚接过他端上的茶时,陈涛道:“你先前为何不辞而别?害我担心。”
邱尚的动作顿了顿,才接话道:“我来京城是有事要办,又不是游玩,你既然到户部上任,我自当离开。”
陈涛道:“说来我倒是忘了问你,你来京城所为何事?”他默了默,看了眼楼清,又道:“老师又是何时进京的?季寨主他...”
楼清先回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与长风是先去了江南,才辗转到京城。”
陈涛迟疑道:“那季寨主也是在京城了?”
楼清点头道:“在呢。”
邱尚道:“我来京城是长风哥的命令,你还要问吗?”
既是季长风的命令,总跟长风山寨脱不了关系,就陈涛现在所了解的情况,也只知道长风山寨一直‘不甘寂寞’,与多地山贼土匪有合作或竞争关系罢了。
可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又有京兆府大理市刑部坐镇,哪能容盗匪作乱?几乎是本能的,陈涛又开始猜测季长风的目的了。
见他们二人又‘拔刀相向’的趋向,楼清不由得笑道:“品贤与我说了你们上京时遇上的事,我以为你们二人经过生死与共,应当前尘尽释,怎么?是我想多了?”
陈涛第一次将利嘴抿紧,抿的实实在在的,楼清说的没错,与邱尚一同上京的那些日子,已经将陈涛心中芥蒂抹去,只是两人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若真和颜悦色,陈涛反倒不习惯。
倒是邱尚面不改色道:“只要陈大人不要动辄就怀疑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句话又将陈涛的眉头挑了起来:“若你行得正坐得端,我又怎会怀疑你。”
邱尚将背挺直,直直地望着陈涛。
陈涛:“...”
楼清忍不住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为今天的更新道歉,本来想偷偷码字的,可今天太忙了,只好先更新了。
日后一定补偿,原谅作者。
陈涛今天的得意会是他以后的悲伤。
第86章 86
京城连绵了七八日的小雨终于在昨日半夜停了,天光之后,只剩一滩滩水渍和空气中浓郁的青草香。
陈涛从太和殿出来,脚步正想迈下白玉阶陛,背后却传来一道纯净声音:“尚学。”
陈涛将脚收回,站定回身,扬唇轻笑:“之言。”
这位字之言的青年一身大红官袍,单看穿着,他的官阶应在陈涛之上,再看样貌,却是美貌的不可多见。
他身姿修长,如芝兰玉树,肤色白皙,如玉温润,脸上线条柔和清晰,如笔墨描线,一身大红官袍却越显他的气质清冽。
这位字之言的青年走了两步,在陈涛身边站定,笑道:“看你脚步匆匆,可是有事?”
陈涛道:“我想去拜访恩师。”
“恩师?”青年扬眉:“先生何时到了京城?”
陈涛道:“有些日子了,只是我忙于户部的事,又加之下雨,故而一直未去拜访。”
青年道:“既是你恩师,定当是德高望重的人,如此难得的机会,我也要同你一起去。”
“这...”
青年道:“你为何迟疑?”
陈涛见对方眼中有玩笑的意味,不由得摇头,笑道:“我怕老师见了你,眼里就只有你了。”
青年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可得好好表现。”
“陈大人不必担忧,能做楼先生的学生,这是张大人求不来的,等见了楼先生,张大人怕是要反过来嫉妒你。”一道慵懒声音插入,将两人心思吸引,纷纷转头望去。
见了对方,张远道呀的一声,惊讶道:“原来这第一面,竟给梁大人捷足先登了。”
梁思凡跨出太和殿的门槛,迈着步子走了过来,与他二人形成一个三角:“张大人误会了,我也只是有缘,曾在东南县见过楼先生,这京城的‘第一面’,是陈大人得了。”
张远道摇头,一脸失落道:“可惜呀可惜。”
陈涛问道:“梁大人可要一同前去?”
梁思凡会搭话,一定是有同样的心思,这点不难猜。
梁思凡笑道:“有劳陈大人带路了。”
陈涛忙道不敢。
三人心情愉快的走下阶陛,好似刚刚殿中皇帝的指责都成了泡影,给楼清轰散了。
三人转入宫道,身影融入官员中,可却不知为何,他三人的背影最为出众,甚至一目了然。
张远道收了笑,看似面容平静,实则内心起伏,先前皇帝在太和殿发怒的容颜犹在眼前,他想了想,问一边的梁思凡:“梁大人,不知你对此事看法如何?”
张远道特意咬重此事二字,借以提示梁思凡,梁思凡也不负所望,他一点就明:“水有源头,流言也有个出处,此事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只是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先前皇帝在太和殿上发怒为的就是这几个月在全国越传越疯狂的‘私生子’一事,流言传先皇有位皇子流落在外。
可天下周知,先皇的子嗣并不多。
张远道道:“梁大人聪慧,想来已有应对之策。”
梁思凡笑道:“张大人无须担忧,此事我会调查明白。”
会让天下明白,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先皇的私生子经历过死亡,侥幸存活,要皇室还他一个公道。
之后三人一直沉默,直到出了宫门,陈涛才道:“两位大人是先回府换身衣裳还是直接去拜访恩师?”
梁思凡道:“我虽与楼先生有片面之缘,可这是私下拜访,不宜穿着官服,不如这样,我们各自回府,换了衣裳之后再去陈大人府上会合,再一同出发如何?”
“如此甚好。”
三人便各自回府,等再次会合,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
梁思凡与张远道都是坐着马车来的,等到了陈涛府上,梁思凡避免麻烦,让他二人坐他的马车,清河驾车,往别院驶去。
别院里,凉亭下,石桌上,一个棋盘,两位青年对面而坐,手中各执棋子。
邱尚目光紧盯着棋盘,眉头紧蹙,他思索一会,正要落棋又猛地停下,似乎步数不对,他又将手往左移,离上一步几格的位置,就在楼清以为他决定好是这的时候,邱尚又把手收了回来,继续盯着棋盘,大有下一刻就要抓头挠腮的趋势。
楼清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笥,道:“善弈者善谋,我并不以此为傲。”
邱尚懂他话下意思,只好不甘心的将棋子放下:“老师上善若水,此等人品哪是我能比较的。”
楼清笑道:“你何必这样自贬?以前我不知你,现在还不明白你其实是心思通透?”
邱尚道:“老师总让我无地自容。”
楼清惊呼道:“你这话真是折煞我。”
“老师...”邱尚也惊了:“我跟你说笑,你莫要当真。”
楼清忽然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道:“你以往是为了长风山寨,不得不将自己真实性情隐藏,今后不用了,做自己,让自己开心可好?”
邱尚愣了,心头仿佛被人打了一拳,明明痛到痉挛,却又无人可怪。
邱尚垂眸,后点头,又点一下:“嗯。”
楼清笑了,将人放开,恰这时,季长风从廊中走了过来。
“阿清,陈涛来了。”
亭中两人都回过了头,也同时起身,楼清道:“他怎过来了?”
季长风道:“除了看你还能是为了什么事?若非二弟也来了,我才不让他进门。”
楼清对此很无奈。
邱尚对此表示...他是被逼无奈。
第87章 87
从京城到东南县,千里迢迢。
从楼清到张之言,六年时光。
中间隔着的是少年成青年,一字之差。
当两人目光交错时,仿佛过去的六年变成了隔天,两个少年对面而站。
“阿昕,你的功课做完了吧?快借我抄抄。”
“你若抄我的,老师如何看不出来。”
“你说得对,待我改掉几字。”
“老师出题的本意,是想看我们两人的想法,今日你将这答案模糊成模棱两可,有何意义?”
“我与你自幼相识,所见所闻略同,正所谓好友相交,兴趣相投,你怎知你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
张远道知道过去是在打他的脸,楼昕与他不同。
这个人是块玉,他知道无价,却有刻纹精美的盒子将他们隔着,生生拉成一条线的两端。
张远道一直谨记着他,因此过了六年,他都能在时间久远后将他认出。
“阿昕!”屋里的呼吸或沉或重,却都给这两个字压了下去。
声音压下太多情感,也只有这两个能全数表达。
楼清也愣了,是相见太过突然,纵使他知道陈涛有一日会将张远道带到他面前或者他在别处遇见,可不会是今日,楼清根本没做准备。
张远道的眼角泛着红丝:“你不认得我了?”
他有些委屈,有些心酸。
楼清苦笑:“阿道。”
在张远道喊出楼清的字时,陈涛就已经愣了,梁思凡只是略装惊讶,以免显得不合群。
季长风却是面无表情,虽然知道楼清心思,可见张远道能一眼认出楼清,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你这些年...”张远道顿了顿,平稳自己的情绪:“去哪了?”
“到处走走,后来在东南县做教书先生。”楼清有问必答。
“为何?”他的为何隐藏了太多,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为何了无音讯?为何不找他?
楼清笑了笑:“我真不知从哪回答你,你能等我一会吗?”
张远道张了张唇,默了。
楼清又对陈涛道:“今日你来看我,我当好好招待你,只是故人相见,有许多话要说,不如你与长风叙叙旧如何?”
季长风与陈涛对视一眼,都一个心思,他们哪来的旧?
但是楼清发话,季长风和陈涛一向都唯命是从,虽说陈涛此时一头雾水,恨不得紧紧黏着他们二人,听个究竟,但陈涛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楼清又对梁思凡揖礼:“梁大人,许久不见。”
梁思凡体贴道:“楼先生有事先忙,我也与季公子说说话,你无须挂虑。”
楼清点点头,看向张远道:“我们换个地方说。”
张远道一声不吭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上一次比肩行走是在六年前,那时也是春光正好,他们相约踏青。
少年恣意,策马而游。
门敞着,檐廊下的小院一目了然。
屋中隔案对坐的人也清晰。
房内只有水声和呼吸声,两个人都在静默。
谁也没有说出第一句话打破沉寂的念头。
张远道怕这是假的,他走了多年的好友,忽然出现在面前,刚刚他在前院的那些冲动在穿过中庭时已经消失无踪。
楼清是不敢说,即便是适应了突然,可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在想,阿道在想什么呢?会怎么问他,第一句是他过得好吗?
如果这样问,他要怎么答?
最后还是张远道先开口了,楼清的静默让他开始无所适从:“我找了你许久,也不知你是不是故意躲着...你当时找过我,我却不在。”
楼清没想到他会以这句话作为切入点,将过去和现在链接起来。
“我当时去找你,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可我也明白,若是见了你,你哪能不知我的想法,我这样愚笨,是骗不过你的。”他笑了笑,将话说得很轻。
张远道亦不敢大声,倒不是不想将这个人骂一通,可他已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你若是笨,又怎能躲我六年?”
这个人的心弱的跟条线似的,弹一下就断,当年楼清留信一封,只道是他受不住娘亲逝世的打击,故而远走他乡,不想触景生情。
一封信,只言片语,走的干净利落。
楼清只能说:“抱歉。”
张远道失落的笑了笑。
楼清看了眼,斟酌了会,道:“现在年纪大了,说这些话有些矫情,刚离开京城的时候,我甚是不习惯,可一想起娘,心里就疼,既然都离家了,在哪不都一样,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越走越远,最后都忘记如何回家了,你怪我吧,我把那些年一直想寄出问你好不好的那封信给压在心口上了。”
顾怀大师一直对楼清赞誉有加,称赞此人聪慧,有大家之风。
可如今,他把这大家之风用在他身上了,隔了六年的书信,却用一张嘴问出,太迟了,迟的张远道不得不接受,迟的他笑到泪流。
楼清大惊,心思全乱:“阿道!”
“我没事,我没事...唔...”
“阿道!”楼清满含愧疚,却只能将想要安慰的手收回。
张远道低着头,双手捂着脸,无声的哭着,若非他的肩头有细微的耸动,楼清都不敢确定对面的人是否在哭。
许久之后,张远道用方巾揩过眼角,这才抬起头。
大家都已不是少年心性,张远道又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早学会一手喜悲不外露的本事。
纵使因为见到楼清而压抑不住情绪,哭过之后,他恢复如常,只是眼睛有些发红。
张远道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连祖母都能放下,我又算得了什么?”
“我...”楼清哑口无言。
张远道道:“我今日还能为你流一滴泪,看来你这些年也没将我对你的情谊给消磨掉。”
楼清又慌又惊:“阿道...”
张远道道:“我若是个女子,定要昭告天下你对我始乱终弃,以做报复,可你是我的好友,是无可替代的人,你放心,祖母我替你哄得很好...你何时回去看她?”
面对张远道精诚的眼神,楼清舌尖顶了又顶,他很想告诉张远道,他不是离家出走而是逃跑,落荒而逃。
告诉他,当日去找他,实则是想对他坦白,可造化弄人,六年前错过了,今时楼清再愧疚,也不会把话说出来。
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他也能面不改色的骗人了。
楼清低下头,痛苦道:“我不敢就这样回去。”
“活该。”他一声笑骂,像是回到多年前两人打闹的时光。
楼清的忐忑有所松缓,他偷偷看了眼张远道:“你能否帮我?”
他这模样像极了当年,楼清虽贵为丞相之子,可并不得宠,这是众所周知,楼丞相对他苛刻有加,楼清难得有‘欲望’,却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袒露,而是找张远道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