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研究所给他的称呼是编号27,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我叫他杰拉德。”我对看过来的杰拉德招了招手,“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他,你也可以这么叫他,但是同样,别告诉别人。”
“为什么?”看到杰拉德慢慢走过来,泽尔恩往后退了半步。
“没关系,他和其他感染者不一样,不会吓到你的,反而是你得注意别吓到他。”我笑着解释了一番,才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不希望让某些人知道一些我不希望他们知道的事,所以也不希望他们知道我对感染者的态度特殊。”更不希望听见杰拉德这个名字从某些人的嘴里说出来。我在心里补充道。
泽尔恩点了点头,又重新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看着他,“好像没有我在学校里听说的那么可怕,为什么老师们说感染者都是怪物?”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好在泽尔恩也没有特别期待我的回答,又问我:“我们说话,他能听见吗?”
“能。”我说,“不过不一定能听得懂,你要是想对他说话,记得说慢一点。”
泽尔恩再次点了点头,仰着头和杰拉德平静的目光对视着,轻轻地说了一声:“你好,杰拉德,我叫泽尔恩。”
杰拉德垂下眼睛看着他,然后在我惊讶的目光注视中,缓慢地点了下头。
我看着他生涩又呆滞的动作,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泽尔恩看起来也很高兴,他回过头看着我,开心地问:“他能听懂?我听学校的老师说,感染者们都是不会思考的。”
杰拉德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表情茫然的很。
我拍了拍泽尔恩的头,酸涩和欣慰的感觉同时在我的脑海里流动着,致使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看着杰拉德依旧如同雨雾般混沌的双眼,细细品味着这股突如其来的满足感。
第三十二章
“所以我才说他和普通的感染者不一样,”收起心里百般复杂的情绪后,我对泽尔恩解释道,“他是我所接触的患者中最有可能恢复的,我一直都在尝试着帮助他。”
“看起来您将他照顾得很好。”泽尔恩看着杰拉德说,“他一点儿都不像是我们在照片中看到的其他感染者那样脏兮兮的,带着苍蝇满天飞。我可以把他的样貌描写记在我的报告里吗?”
实际上几天以前他的确是又脏又臭的样子。我笑了笑,说:“可以,不过他能够理解你说的话这一点就别写进去了,我希望等他彻底恢复,得到了一个定论后,再将这个消息公布出来。”
“好的。”泽尔恩答应了一声,然后犹豫地看向我,“那个,叔叔,我能进去吗?”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不行。”
“为什么?”
“他现在的状态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既然你爸爸同意让你来这里,我就需要为你的安全负责,尽可能地排除一切危险。”我告诉他,“虽然不愿意这么说,但是他对于普通人来讲的确是个威胁,我无法保证带你进去之后他会不会攻击你。”
“那好吧。”泽尔恩遗憾地转过了头,“他看起来很孤单的样子。”
“等你以后有能力保护自己,或者他终于恢复了,你再跟他说话也还来得及。”我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是要写观察报告吗?趁着现在他离得近,赶紧写吧。”
“哦,好的。”泽尔恩转过身,我替他拉出了另一把备用椅子,他就坐在上面,拿出终端机开始记录杰拉德的情况。
杰拉德站在原地不动,偶尔转一下脖子,像是好奇似的地盯着泽尔恩看。
“他好像挺喜欢你的。”我对泽尔恩说。
“真的吗?”泽尔恩停下正在输入文字的手,抬起头看了看杰拉德。
“嗯。”我点头道,“他不太喜欢其他人离他太近,目前也就只有我和我的助手辛朵莉不会在进入这件观察室的时候被他用可怕的眼神瞪视。”
“可能是因为我是小孩子?”泽尔恩跟着杰拉德的动作一起歪了歪头。
我笑了笑,“有可能,你看起来的确人畜无害。”
在我安静地陪着泽尔恩写他的论文报告时,尼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不知道是他作为记录员习惯了还是天生神经粗无视了那两个保镖,他就这么小跑了进来,直接忽略掉了那两个像是木桩一样定在原地的家伙。
“莱欧!快快快,你赶紧准备一下。”他一进来就大呼小叫道。
“怎么了?”
“格格耳里那老秃头好像要来找你麻烦了,我刚刚在听他……”他停下来,睁大眼睛看了看泽尔恩,“你……这不是我们的小少爷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泽尔恩看向我,我点了点头,对尼约解释道:“他们学校里要求写一份关于对hlm病毒认知的报告,所以申请来了研究所收集素材。”
“我怎么没接到这个情报……失策失策。”尼约低头嘀咕了一句,然后对泽尔恩打了招呼,“总之很高兴第一次跟你面对面对话,泽尔恩·彼得达勒小先生,我是尼约,我的身份就先不介绍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身边的这位先生说。”他再次看向我,“我刚刚才听见他们的对话,那家伙带了好几个律师和政府工作人员,的确就是像你猜想的那样,他们打算整治整个研究所,估计下午就回下达一系列命令书赶你出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要赶莱欧叔叔出去?”泽尔恩看着尼约,疑惑地问,“凭什么?”
第三十三章
“呃,这个嘛……不方便跟你说,小先生,一些大人之间的小矛盾而已,很快就会解决的。”尼约语气不稳地摆出拙劣的借口,“要不我和医生出去说?”
“我想听。”泽尔恩端着礼貌的语气,但是态度坚决地说,“莱欧叔叔会让我听的,对吧?”
我摸了摸他的头,对尼约说:“没关系,你说吧。”
尼约为难地看了看我们,然后凑到我耳边问:“这不好吧?他可是……那位的儿子,知道了这种事情,万一传到高层耳朵里,这件事就很难平息下来了吧?”
“他们不会管这些的。”我略带嘲讽地笑道,“我在哪里研究都是研究,都是为了hlm病毒努力,留不留在这个研究所,对政府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这对你的名声不好啊。”尼约指了指我桌上的通讯器,记得像是背后燃了把火,“像这种消息,可是会在短短几分钟内迅速传遍每个地方的啊!到时候如果他胡说八道,该死的随便瞎编个理由,谁会知道具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你现在这么慌张也没用,”我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等他下午发布了命令书再说吧。”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采取对策。”尼约开始习惯性地原地转圈,但还没转几圈就昏头转向地一下子靠在了墙上,甩了甩头才清醒过来,“不然如果连我在这里都没能帮你搞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回去后嘉利米维尔要把我踢出门外该怎么办!”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上帝啊!”
大概是觉得有趣,泽尔恩嗤嗤地笑起来。
我瞟了一眼杰拉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尼约上蹿下跳,表情不再像是刚刚那样茫然,反倒是又回到了平时毫无情绪的状态。
“没关系。”我告诉尼约,“在研究所里也主要是因为方便照顾诊疗所里那些良性病毒患者,现在良性病毒已经得到了初步控制,光是治疗方面的话其他人也不需要我了,自己就能做好,他们这几年以来展现的各项能力都非常优秀,所以我对于留不留在研究所也没太大执念,只要——”
我停下说到一半的话,迎上尼约好奇而又愣怔的目光,继续道:“只要能让我带走隔离室里的这个家伙,我就能毫无遗憾地离开这里,嘉利米维尔也不会说你的。”
“可是这也不太现实啊。”尼约歪着嘴说,“虽然这家伙是嘉利米维尔送来给你做研究的,但是他已经打上了编号27这个属于研究所的标好了,所长是不会乐意让你带走他的吧。虽然花这么说很难听,但他情况这么特殊,性格这么乖,不哭不闹,在所长眼里大概是个最合适的试验品了。”
我轻轻笑了笑,“等我离开个两三天,你就不会这么形容他了。”
“完全搞不懂这个家伙为什么会只听你的,你不会是用了什么一记鞭子一颗糖那种手段吧?”尼约摊开手,做出一个古怪又迷惑的表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城区福利院里那些整天任劳任怨左手一个小男孩右手一个小姑娘的阿姨啊?或者那个一天到晚笑眯眯一脸慈祥的老院长。说起来我上次去做采访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过段时间得再去看看,那些小家伙都特别可爱。”
我哼笑一声,没有说话。
“好啦好啦,既然你看起来这么老神在在的样子,我急也没用,真不知道我这到底是在急啥,某人一点都不领情嘛。”他哼哼唧唧地抱怨了几句,妥协道:“好吧,最后一个问题。”
“说。”
“问小彼得达勒先生的。”他斜眼看了看我,然后对泽尔恩亲切地问道:“小先生啊,你知不知道你旁边的这位先生什么年纪了?”
泽尔恩点了点头,说:“知道。”
尼约呆了一下,“你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泽尔恩也跟着愣了一下,“我以为你问这个问题是想说其他的。”
“啊,不,”尼约回过神来,面露兴奋,“我就是想问这个问题,字面意思——他多少岁了?”
我笑着打量他得意的脸色和眉飞色舞的眼神,依旧默不作声地看他表演这出戏,顺便拿出通讯器发了条简讯给嘉利米维尔,让他有时间多管管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小伙子,不然以后估计又得撞大事。
泽尔恩眨了眨眼睛,却出乎我们意料地摇了摇头,“你跟莱欧叔叔这么熟悉了,他都没告诉你,就证明他不想告诉你,所以我也不能说。”
听到他这么说,尼约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严肃地教训道:“小孩子就应该顽皮一点,应该跟大人对着干才对,打打小报告什么的,有时候还能有糖吃啊!你们这些绅士家的小孩的童年实在是太悲惨了。”
嘉利米维尔也在这个时候回了我简讯,简单明了的两个字,相当有他的风格:揍他。
我不可抑制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放到尼约面前挡住他9 剩下的话,“你少带坏他。”
“我哪里带坏他了?”尼约举起双手喊冤,“我是在传授长辈的经验啊!”
“泽尔恩还有观察报告要写,没时间跟你聊天。你有这个闲暇时间的话,还不如去所长先生那里折腾,说不定还能搞到你想要的一手资料。”
“这倒也是的。”尼约收回双手放进裤兜里,耸了耸肩,“我总觉得这几天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男的长得不好看,一看就不是好人。”
“长得不好看就一定是坏人了?”我挑眉问,“而且他们明明长得挺好看的。”
“这你就不懂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上帝大人都看着呢,”尼约伸出手在脑袋上方画着圈,“坏人就该得到惩罚,所以哪怕再好看的人,只要内心肮脏,人们都会觉得他长得丑。”
“谬论。”我笑骂一句。
尼约这才施施然地摆动了几下身体,拿起自己的东西三两步踏出观察室,大概是继续追踪所长那边的信息去了。
“他真有趣。”泽尔恩这么对我说,他的表情遗憾又掺杂着羡慕,用期许的目光追随着尼约的背影,“我身边都没有他这么有意思的人。”
“你会有机会到世界各地转转的,”我将他揽进手臂内侧,轻轻地揉捏了几下他柔软的耳垂,“你会在不同的地方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结识到不一样的朋友,和他们一起生活,分享各自体会过的乐趣。”
“真的吗?”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杰拉德趴在玻璃墙上静静凝视我的样子。我只感到一阵无可奈何,回想起他这段时间里的变化,一直以来都存在着的心酸感酝酿在空气里沉淀成了更加生涩的模样。
“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应当是每个人都拥有的权利。”我对泽尔恩轻声说道,“即使现在想要办到还很困难,我也希望你们不要放弃,目标坚定的话,总有一天会找回属于自己的路。”
第三十四章
泽尔恩写完了观察记录后,我让戴布和辛朵莉带他去了餐区,小家伙就算比之前又长大了几岁,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乖巧,从来不会肆意捣蛋,该做的事情一定按部就班,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他也不会多问。
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性格也算是一件好事。
杰拉德坐在床上看着我走进隔离室。他这两天比以前又要更加精神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天到晚垂着眼皮打瞌睡,或者没日没夜地盯着我发呆。他现在偶尔会放远目光看看隔离室的外面,往观察室桌子和显示屏的方向张望,也会打量每一个路过观察室外面的工作人员。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新生儿,而不是一个毫无思维的木头人,如果这次要离开研究所的话,把他一起带回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坐到他床边,抬起他随意放在身上的手,将餐盒塞进他手里,“起来吃饭。”
杰拉德坐直身体,看了看手里的餐盒,眼神茫然地看向我。
“我可不能喂你一辈子。”我伸出手指敲打了几下他的额头,然后替他打开餐盒的盖子,又抓住他的手腕,控制着他的手握住叉子,“别傻看着我。”
他依旧盯着我看,眼睛睁得稍微大了一些,似乎是在努力理解现在的状况。
我笑了笑,依旧握着他的手腕,手把手地让他使用餐具叉起餐盒里的食物送去自己嘴边。
杰拉德看着近在眼前的叉柄,眨了下眼睛,好半天才张开嘴咬下了那块胡萝卜。我放开他的手,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打开了我那份午餐。
我默不作声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打量着他可以称得上委屈的神情,他力气虚软地握着叉柄,怔怔地看着我,表情看起来像是一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年幼孩童,或者在学生时代被老师或者长辈批评的少年。
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看起来倒是很有趣,同时也令我感到有些不忍心,但我还是秉承着初心,一声不吭地坐在他旁边吃饭,让他看到眼睛酸疼为止。
在我就快要把餐盒里的午餐都解决了的时候,他才重新握紧叉柄,学着我的样子往嘴里塞东西。
我本来也不太饿,就干脆放下了餐具,将餐盒的盖子盖起来,打量着许久未见的他自行进食的样子。距离上一次他自己拿起餐盒,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怎么使用餐具,动不动就把叉子咬断。几个月来我一直都全方面照顾着他的饮食生活,的确已经很久没看见过他自己做些什么事了。
我说不出来现在是什么心情,但我似乎根本无法克制住蔓延在脸上的微笑。
在他把所有食物都清扫干净后,我拿回了他手上的餐盒和餐具——然后就发现他不再理会我了。
“杰拉德?”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目光始终如一地盯着窗外,对我的任何动作和话语都不为所动。
“你这是在跟我闹脾气么?嗯?”我将手放上他的头顶,轻轻揉弄着凑近他问,“还是我在你眼里跟食物是完全画上等号的,我现在不肯喂你吃饭了,你就不理我了?”
我当然知道他闹别扭的真正原因,只是难得看见他这么有趣的表现,兴致上来了随口胡说八道而已。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无比享受被我这样轻柔抚摸的感觉,所以也没打算避开,眯着眼睛在我手掌下扭动了几下脖子。
不过还是没有要给我任何一个眼神的意思。
我也不急着出去了,将餐盒收好放在窗外,一边替他做着放松肌肉的按摩,一边想着该怎么让他这个基本什么都没装的木头脑袋下意识地原谅我。我倒是没想到,让他在这样小的一个方面独立竟然会带来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后遗症。
“我可没有要丢下你不管的意思,”我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腿上,替他按揉着侧颈,思考了一番后,还是如实说出了我的想法,“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早一点恢复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永远都待在这个隔离室里接受我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