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你没有!!!你从没说过!!!”饶是凶荼已见过文华熙孱弱无力的样子千百次,此刻心中还是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怖,眼泪惊惶得流干了,方才还气概冲天的豪杰竟恍恍然流下了大滴血泪,双眼一片模糊,只有脑子里一双紫耀石般的美丽眼睛栩栩如生,仍在不住地摇头:“没有没有没有,你没和我说过……是我,都是我的错……!”
“哪有什么错对、真假……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这是天地命数,冥冥使然。”文华熙无奈地眨了眨眼,还想再嘱咐句什么,却忽觉心头一松,眼前一亮,竟是天光彻底大亮,蔓延春草都冲破了台下兵士沉重足铠,丰饶地铺在了他身下。
忽然之间他好像忘了所有事,忘了自己是谁,为何在此,自己身上的血泪是何人所流,身下的土地又是谁的步步血莲浇灌而成,他只想欢欣地笑一笑,再道句珍重——
笑意刚刚凝到一半,他便茫然地眼神涣散,五感俱灭,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陷入了永恒的,寂静光明。
狴艳拍案而起,披风扫翻了王座旁的仪仗,渊明更是挣扎着蹒跚站起,只有凶荼不可置信地喃喃着:“他们骗我,你明明还有几十年,明明还有,他们都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张口向天,鬓发披散,竟是七窍流血,声嘶力竭地大笑了出来,至笑到自己喉咙嘶哑,干咳不止,口形徒劳地大张,竟是呜呜咽咽地吞咽着空气干嚎起来,嘶哑如猿啼枭鸣,令人耳不忍闻眼不忍看,状若疯癫,喉头泣血,偏生还无知无觉地抱着怀里尸体发狂地向着台上只余最后一抹青焰的炉鼎冲去。
狴艳一同震惊地失了语,身旁谋臣立即挥手:“放箭!诛杀乱臣贼子!”
“你们还等什么,放箭呐!”
台下军士也被震慑,迟缓许久才来得及放箭,这几步却已足够凶荼奔至炉鼎面前。渊明起身欲阻,母亲的话却又回荡在耳边,眼看着大萨满僵硬身躯,他不知为何迟缓了一刹,当即便被凶荼撞翻在地,眼看着万千箭雨铺天盖地射向那不世身躯,铁箭箭头寒光倒映着远去的蒿野花的艳影,瞬间便扎得凶荼身如草垛,血喷如蓬。
然而凶荼一身屹立,岿然不动,竟是深深护着怀中平静尸身,没有箭雨擦过文华熙身上哪怕一片衣角。
他二人早已被血浸透,文华熙一头雪发只有发梢还微露霜白,无辜地摇曳着。眼见凶荼失心疯一般嗬嗬痴笑着抱文华熙走到了火前,竟是肉身入火,连狴艳身边的谋臣也面色铁青,被惊吓得不敢言语。
那青色火苗窜天而起,霎时便将二人血污衣角吞噬得干干净净,倒是还了他们一身清静,只余骨灰。凶荼任烈火焚身皮肉皲裂,仍惊惶而又爱重地护着怀里那张安息的无瑕面容,仿佛闻不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了焦臭味,剧痛中整个人都变作一块外焦里嫩的血淋淋烤肉:“你被剔了骨头,再没有来世,那我还你……我还你……”
“不,不对,那一刀是我还你的,现在我要你欠我,你不是最仁慈最公正吗?当着天地我说过你就是我的王后,我的伴侣,现在是你欠我了,你来还我啊,还我啊!!!”
火中影影绰绰一对人影,是疯了的魔王低头深吻他沉睡的心上人,不知何时他口中流出无数鲜血,竟随着火苗一同涌入了文华熙口中,火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辉煌艳红,丹朱潋滟,哀嚎声也化作了喜乐,仿佛这才是本该有的封后大典,结成一双单相思的爱侣。
渊明失神地锵然一声跪倒在地,眼见神明选中了那个异类,却到底还是和魔同归于尽。也许神魔本无界限更无爱憎,不过是彼此寂寞,永生孤冷,宁可不死不休,炼狱天劫,也好过被雪原无声覆盖。
狴艳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火光吞噬尽了她年少时曾恋慕过的一张面容,似真似假,如梦如幻,却是消失为片片飞灰,由炭黑的青铜鼎中飘出,落到眼前却变成了打转的调皮雪花。
她伸手去接,雪花便碎了,她和渊明一同急急奔到那双身影消失无踪的火焰余烬旁,却只见一枚被烧得只剩边角的莹润麒麟玉静静闪烁,其下的珠穗早已烧光,其上的最后一串独山玉珠却不知去向。
渊明怔怔地捧起一抔灰烬,还不待紧握,便被风吹着洒向天空,欢快地化为转瞬融化的雪花。
礼官拉长了声调颤巍巍地喊着:“大典落成——恭贺新王——”
山呼万岁的下跪声中,魔军们坚硬的铠甲触到的再也不是坚硬雪地,而是柔软芳草。天空一片晴岚,和风细细,狴艳猛然抬头,却见渊明眼中映出了自己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自己眼中也映出了他的灰烬。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声中,结界落成,天地隔绝,天幕中那飘摇的回魂早已远去,只留下一片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恰是好风好月,美景良辰。
TBC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这里啦,这其实是我一开始就想写的场景,当时我在听林保怡的《砒霜》,附歌词:
万物中你我 一息间错摸
种因 结果 然后万劫不复
明明灭灭目光交错 苦海点猛火
是你闪身路过 竟勾引着我
为你牺牲已注定 似身染绝症
尝尽你的砒霜要我命
连累我眼睛 挂念有声
轮回在 生生死死感情才尽兴
可笑爱情为殉情
大半生沦落至此不过为证明
短促泡沫泡影
朝花晚拾仍然能尽兴
早已注定难安定
遗憾最终证实时间
汹涌能磨灭风景
但最舍不得的是这份情
(若永不可超生亦也为情)
问是否有个 贪花可结果
爱少 怨多 黄梁梦惹的祸
寻寻觅觅电光闪过 空得到痛楚
万法心经念破 甘于去犯错
用你砒霜救我命 我不怕任性
情愿至死心境至冷静
忘掉了眼睛 我就看清
下章大结局,感谢大家等了这么久:)
☆、四十一(完结)
四十一
“天之苍兮,牧我白马;地之青兮,染我春衣——”
魔域偏远城镇的一隅,一名少女拣选着手中喂蚕的桑叶,口中悠悠哼唱着魔族子民新传唱起来的小调,眼下夏日朗朗,天光正好,远见一骑快马却从空荡街市上疾行而过,马上的人发梢灰白,面容却十分清俊,她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正当她转开视线时,那匹马却掉头回转,停在了她面前。马上的人面容分明是青年,头上却束着奇怪的葛巾,也不知是有什么过去,满头青丝都沧桑地掺杂了斑驳白发,开口时倒是一派温文儒雅:“请问姑娘,总督府该怎么走?”
闻言,少女顿时警惕地收起了手中的青叶筐:“什么总督?我们这里只遵从族长的旨意,从来也鲜少有外人来,看你装束奇怪,难道又是来清剿的探子?快走!”
马上的人也不恼,只向她微笑:“陛下已下了诏书,封祝火族长为镇北总督了,你们从此不必担心军兵来打扰你们的安宁。”
“啐!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少女满怀犹疑,眼神却不禁向道路尽头瞟了瞟。马上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躬身施了一礼,便纵马向大道尽处那栋雕梁画栋赶去。
少女在身后连声懊丧地大喊,马上的奇怪访客却有些感慨。前任魔王带回了不少夕族人,借着魔族此刻大地回春,他们带来的蚕竟然也能在这从前的雪国中生存了,百姓耕织富足,终于能安定下来。
此地避世而居,一直不服女王管束,但女王却也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励精图治之余也开始钻研权谋平衡,如今竟肯放下旧怨,抛出示好的信号。尽管他已不涉政务,但这次他还是答应了女王亲自来走一趟,就当是为了和祝火旧日同僚的情谊,也为了某个人。
满怀心事?5 钠锸忠宦返吹友坛荆硖阒共绞比醇笳霸缫延腥说群颍垲㈨桓模簧斫咀莺煲拢皇切盍诵耄骸扒詹畲笕耍憔尤涣饷疵飨缘穆芬舱也坏剑俊?br /> “还是说,你近乡情怯?”言语挑衅依旧,正是祝火将军的做派。他言下暗示之意不言自明,翻身下马的人却依旧好性子地同他见礼,眉目恬淡如入定:“有时候出路越明显,人反倒会越糊涂。”
祝火蓄了须,倒显得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当家人模样,看着奇怪的旧日同僚,终于忍不住挑眉责怪:“渊明你怎么回事?虽说你原来就不像个正常人,但上次你是不是和我们那位大王一样,都给烧傻了?你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
祝火一边令下人牵马,一边和渊明同行,不住地“啧啧”连声嫌弃着他的着装。渊明一身长衫,似佛,似道,似儒,腰间却还悬着一张大萨满生前最后戴过的面具。
渊明带着这张面具,是为了母亲留给他的念想,而如此着装,僧衣百衲,道袍鹤氅,是他难以被归类的身份和心境,不欲与旁人言,故此也不解释,任祝火一路絮絮地引自己在厅堂中落座。
“公事就别谈了,我知道你来也不是为了传旨,我这就让人带你去见他们。”祝火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爽,天翻地覆之后,好像只有他全身而退了。
好像。
渊明点了点头,手中念珠成串,心头电光石火,竟然还是没有解脱,还是让祝火言中了,近乡情怯。
“那就不谈公事,便是私事,王也有话要我带给你。”
祝火神色一僵,转过头去:“闭嘴,我不想听。”
渊明看着他,忽然想起当日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向管家索要文华熙留下的木盒的自己:“你可以看。”
他解下行囊,拿出那个自己的木盒,盒中装满了兰花花种,经年没有被人种下,却仍有淡淡幽芳自矜,祝火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了,却见渊明从盒中又拿出了一片叶子,放在自己的青瓷茶杯旁。
那叶子上闪烁着神族语言,祝火瞬间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面色苍白却只憋出一句:“我看不懂,拿走。”
渊明眼神温柔地捧着自己的木盒,衣袖染了风尘滚滚他不在意,却要从怀中拿出一方洁净帕子特地来擦拭木盒,才又珍重地收了起来:“他只给我留下这些花种,但五年了我也没有种,我怕花开花落,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遗忘了,也怕没养好,花先替我枯萎,更怕我有朝一日阖眼,没有人看顾这些花。”
“所以我只能日复一日看着这些种子……有些东西,只要你没有死,哪怕五感俱失,也会忍不住去追逐的。”
他无言地看着祝火拿起了那瓣叶子,自小守卫边关,祝火认得那上面写的是:“妹妹,我回家了,你们还好吗?我很想你们。”
一字也未提及自己。
“王让人留下了长思殿,每日打理。她听说夕琼有个哥哥,所以让我把这片叶子给你,这应该是他们兄妹俩靠血缘传递消息的手段。”
夕琼已经不在,所以那盆被狴艳摆在自己寝宫的植物,再传递了这行字之后便彻底地干枯了。
“文华熙可真狠,逼人兄妹分离,算什么本事……”祝火故作轻蔑,夹着叶片的食指和拇指却剧烈颤抖,他想直接捏碎了那片青叶,却更想向渊明借木盒一用,连同自己的心一齐揉碎了洒进去。
渊明听闻祝火已经娶了妻,他是族长,势单力薄地驻守在此当然不得不繁衍后代,联络周围部族。而与他已经天人永隔的某个神族,不过是午夜拥吻时他都不屑于向妻子解释的一道旧伤疤罢了。
罢了。
渊明不忍再看祝火的眼神,不看他也想得到。
他起身悄然离去,留祝火一人静默地坐在堂中,坐到茶冷了人散了,坐到云卷云舒天荒地老,忽而一声笑,抬手将那叶片丢进了茶里,咬心嚼肺似地就着冷茶吞吃了下去。
他不是渊明,夕华更不会给他留念想。如果别人的故事是那捧炽热焰火,他们不过是被烧焦的炉鼎。
“他们在后山住着,你向东走,自会有人带你去。”
祝火听到自己终是笑着说了这句话,腹内满是腥苦。
渊明向他道谢,起身欲行,一转眼却看到帘幕后跑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来,好奇的眼神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转,又一路小跑到祝火膝下,扑腾着两只小短手不住地问:“父亲,您怎么哭了……?”
渊明做完了该做的事,也只得轻叹一声,转过身去,缓步离开。
他怀着满腹心事,一身前尘,行经后山,却见山花满荫,草木扶疏,一座青砖小屋遗世独立,竟如人间仙境般素雅。
一名老翁正在花下锄杂草,见了他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想是早已得了祝火吩咐:“大人,有礼了。”
“老丈有礼。”渊明看了看那小屋,却不敢走近,只站在花下遥遥看着:“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大人问得真是有趣。”老翁擦了擦头上的汗,叹了口气:“谁不知道这里住了个疯子呢?力气倒是挺大,就是每天疯疯傻傻的,就抱着一具冰雕似的美人发痴,谁要拦着他呀,他那眼神还挺吓人呢!”
“……他们是怎么来到此地的?”
“这事就不是老朽该打听的了,只是听主人说,他们是靠一串玉死里逃生的,那疯子最后一刻大概想到了主人,所以玉就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了。”
渊明闻言默然,到底是凶荼最后急中生智,还是文华熙仍存了一分生意?
那老丈看了看他面色,想是耐不住寂寞,也絮叨了起来:“看您像是个相熟的人,老朽也不瞒您,这两人不知什么身份,我家主人嘱咐要好生照料不提,听说就连陛下也常常稍东西来……”老翁疑惑地拈了拈须:“上次还有什么死士,半夜偷偷摸摸来要抢那疯子的宝贝——就是他的人,说什么奉命行事,收殓骨灰,结果被那疯子生生把一个活人从当间就扯碎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疯魔用了什么异术,他那冰美人这两年居然化了,虽然还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但普通行动是没问题了,那疯魔更痴得和什么一样。老朽平常只给他们送必要之物,却不太敢靠近他们,奉劝您也离得远点,无论是神是魔,一旦疯了傻了呀,就看不进别的人咯……”
老翁仍在耳边诉说,渊明静静看去,却见一扇木门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高大身影推着一架精致玉椅走了出来,想来有狴艳和祝火照拂,就算来日战火再起,他们的起居用度也不会受到波及。
老翁口中的疯魔生得高大,面孔也英俊,却横亘着一道蜈蚣似火烧疤痕,想来身上皮肉更是不堪细看。他盯着玉轮椅上的人,眼神虽专注无辜如孩童,满身却仍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他是疯魔,轮椅上的玉人同他一对比,便显得光华皎洁,风姿清标,但那张脸虽然出尘绝逸,眼神却也有些茫然,像是前生后日尽忘,有些傻了。
渊明嘴唇翕动,正欲上前,却见文华熙招了招手,他身后庞大身影便听话地弯腰,单膝跪在了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嗫喏不敢言。
文华熙却是笑了笑,伸手细细替他梳拢散乱的头发,丝毫不嫌弃他面上疤痕吓人:“这么多日了,我开始怀疑我没有死,而是尚在人间。”
“不是人间,是魔域。”
“你怎么让我复生的?”
“我用我的轮回,换你几十年寿数。这几可以是三可以是二,我怕你厌弃我,不敢保证有七有八,但不管何时,路走到头了,我就陪你一起灰飞烟灭,葬在风里,飘到你想去的那些地方。”
两人彼此对视,眼中哪还有疯魔痴傻,俱是一片清明。
凶荼喃喃地将头靠在他膝上:“现在是你欠我的,大圣人,你可要还。”
文华熙见他满身伤疤纵横,竟是豁出了一切,只为同自己厮守在这天地间蜉蝣朝露般的光阴中,不由深深地看入了他的双眼:“还?我的债主是谁,你是谁?”
凶荼虔诚地吻过他的十指,想说我甘愿做你的奴隶,可文华熙不喜欢这样。他心头怅惘一时涌上,璀璨的金色眼瞳中凝起了热泪:“我只是一个疯子,而你是一个傻子。”
“疯子和傻子的债,需要还吗?”文华熙拍了拍他的头,忽然发现手掌下的这颗脑袋好像变聪明了点,却又好像更傻了:“那你倒是告诉我,你怎么这么可怜,从堂堂大王,变成了一个疯魔?”
幽花落闲庭,远处旁观的渊明无声在心底呐喊出了一个答案,却同时听到凶荼低沉道:“因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