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仪笑着让自己落幕,剩下的舞台交给罗重,足以完成一场让众人满意的大团圆结局。
他躲在巨大的宫柱后,看着罗重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忍不住笑着,跌坐在地上——
年少时,他以为折断双腿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随即而来的家破人亡便将他打入炼狱,当罗重救了他,带他回北方,他以为这个人会是自己追随一生的明主,今日却自己的信仰所抛弃。
陆嘉仪一个人,背靠着一根柱子,无声恸哭。
“吱呀”一声,殿门忽然被打开。
陆嘉仪吃惊地回过头,从宫柱后往外探看。
离开的罗重是倒退着走回来的。
陆嘉仪抹了把被眼泪鼻涕模糊的脸,刚要站起身却忽然见到周显从打开的门后走了出来。
“钟昭公。”
明明已经被北郊军控制的周显仿佛换洗过了一番,脸上重新露出气定神闲的模样。
陆嘉仪心中猛的一顿,便见他周显侧身退开,向身后俯身让出道路。
“主公,罗重已经找到。”
随着周显话音落下,那人便从大开的殿门里走了进来——
一步一步,安静却仿佛敲在心头的重锤,拖地的黑色大氅仿佛还没有完全张开的巨大羽翼,双手交覆身前,露出苍劲十指,指上带着一枚红宝蟠龙赤金指环,颔首低眉,却无谦卑之色,身形伟岸英武,却面容沉静,目光内敛,有山阿崩于前而不动之色,又有华光暗熠夺人心魄之寒。
此人沉、稳、内、敛,浑然霸道,便如猛虎静坐于山前——纵使不动声色,亦叫人不敢轻觑。
陆嘉仪倒吸一口凉气,猛的按住口鼻,将自己藏回到宫柱后——
章长胥,镇东将军、魏州公,此刻本该在千里之外的魏州。
“所以。”站在殿中的罗重淡然道,“周郎是为了河东氏才背弃我的?”
当初章长胥被调离京中罗氏出力不可为不丰,而罗重掌权之后,对河东章氏一族的打压更是从没有断过。
河东氏,先帝在时便引以为心腹之患。
如今周显得以脱身,只怕外面的北郊军……
陆嘉仪不敢多想,罗重并没有曝露他的所在,他只得小心翼翼藏住自己,探看情形。
只见周显自若一笑,厚颜无耻道:“我主从来只有魏公,并没有什么背弃。况且钟昭公帅兵逼宫,如今犯下谋反大罪,周显怎能与之为伍?”
罗重嗤笑一声:“你们倒是已经给我挖好了坑,就等埋了。”
周显站在章长胥身后,笑而不语。
陆嘉仪心中冷笑,到这地步,他怎么能看不出章长胥奔波千里来到王城的意图——
由周显在宫中制造混乱,罗重不得不动兵甲入禁宫制压,然后再由章长胥千里迢迢名正言顺平乱,这一手反覆,漂亮地将原本坐镇的罗氏赶下大与主座,让他河东氏卷土而来!
陆嘉仪面上冷笑连连,却抵不住心中悔恨交加,若不是此刻他们主臣离心又怎么会让河东氏钻了这个空子?
——都怪那愚蠢的小皇帝,也不知道用什么邪术蒙了罗重的心智!
若知今日,早该处理了那没用的傻子。
陆嘉仪看看站在殿中的罗重,又心知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机会。
“钟昭公送河东氏的恩情,章长胥一直铭记于心。”
章长胥的声音缓慢而暗沉,一如他这人,内敛深沉,沉重而缓慢的步伐声,一步一步仿佛踩在人心头。
他站在罗重一步之处。
“不敢当。”罗重冷笑一声,将刀尖插在地上支撑住自己,“河东氏总不是千里迢迢来谢恩的,嗯?”
“只要你交出北郊军的令符。”
“呵呵。”
罗重伸手将滴血的鬓发抓向脑后,仰面一笑:“你河东氏……不配——”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罗重傲然的笑容凝固在嘴边,陆嘉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滴血的刀子从罗重身体里收回去,后者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
章长胥慢斯条理地擦拭刀刃,这世上本没有几人见过他出刀,谁也不会想到说话沉稳缓慢的人会使出这样干脆凌厉的刀锋。
血争先恐后从罗重的身体里流淌出来,那具强大的身躯颤动了两下便完全静止下来,就仿佛陆嘉仪曾经所有的期待,忽地,戛然而止——
“主上,令符不在罗重身上。”
章长胥闻言停下动作,环顾了整个大殿一圈。
陆嘉仪伏在地上,断裂的指甲死死扣在北郊军令符上。
缓慢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内,仿佛一头猛兽环伺着他的猎物。
“拿着令符的人一定还在宫中。”
“是的,主上,我们会找到他的。”
章长胥慢慢走上九重台阶,带着赤金指环的手指轻抚过王座:“烧了这里。”
火光窜起,渐渐蔓延了整座大殿,藏在宫柱后面的陆嘉仪忍受着剧烈的灼热,指甲在厚重的朱漆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是他亲手把王座举到罗重面前,是他亲手把罗重逼到绝境,是他亲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是……
是他章长胥杀死了钟昭公罗重——
河东氏被火光照亮的侧脸,一如宫柱上的划痕,深刻在了陆嘉仪心底。
第30章 罚1
立夏之后的一夜,天空暗如浓墨,一道雷光划破天际,照亮古老宫殿里的暗影。
章长胥手中的刀尖抵在陆嘉仪□□的胸膛上,即将要刺穿心脏——
“阿爹——”
少年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章长胥猛然收回刀子,面色晦暗地看向闭合的殿门——
外面的少年手掌还没来得及拍上门板,大殿便“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章长胥走出来,殿门在他身后合拢:“做什么——”
少年仿佛没有看到头顶阴沉的脸色一般,向前一扑,堪堪抱住太师魏公的腿弯,整个人被淹没在彭起的下裳里,瓮声瓮气道:“刚刚雷公打鼓了,兰蓬害怕……”
跟在少年身后小跑过来的太监喘着气,神情惶恐地跪在十步之外:“魏公……”
少年是章长胥的幼子章兰蓬,相比于早早名闻天下的镇南将军,年幼的章兰蓬一直被深养在府内,资质寻常,从没有值得外人称道的地方,章长胥也甚少亲自管教,因而坊间传言中,这个孩子并不得章长胥的心。
可照顾了章兰蓬一段时间的太监却觉得,事情或许并非像外界传言一般。
尤其是,镇南将军去后,成为太师魏公独子的章兰蓬。
章长胥低头瞥了眼少年踩在石板上的脚丫:“光着脚,嗯?”
少年闻言,将赤脚缩进下裳的裙摆里。
章长胥不说话,也没有伸手。
少年小心翼翼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兰蓬是不是打扰阿爹办事了?”
“嗯。”
少年顿时低头,把脸埋在他衣摆里,闷声道:“那阿爹罚我吧……”
一双手将少年托举起来,抱在怀里:
“这是最后一次,长大了就不该怕打雷。”
“嗯!”少年伸手抱住章长胥的脖子,“兰蓬是大人了。”
章长胥解开衣襟,将少年冰冷的双脚捂在怀里:“快点睡觉,明天一早还有课业。”
“嗯……阿爹,兰蓬明天可以晚一个时辰起来吗?”
“不行。”
“噢……”
“你一个人跑过来的?”
章兰蓬迟疑了下,目光偷偷瞥向一旁的殿门。
他不像章听鼓,能一个人随意出入宫廷,想要闯进章长胥所在的千机殿,必须拖上另外一个人。
遂老老实实回答: “陛下哥哥也来了。”
门边那人还未对上章长胥的视线,便退后了几步,将自己整个藏在阴影里。
章长胥的目光顿时暗了下来,将章兰蓬交给一旁的太监:“你先回去,阿爹一会儿过来。”
少年脸上明显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却抓住自己的的袖子,乖乖巧巧点头离开。
这时,照顾天子的大太监也赶了过来。
章长胥周身寒气一凛:“兰蓬怎么会碰到陛下——”
大太监嗓音微颤:“……禀魏公,今夜陛下因为手上的伤势一直没能睡下,不甚触碰到伤口惊叫之下逃出寝宫才撞上了小公子……”
“手?”
章长胥冷哼一声,垂眸看向天子被包扎起来的手掌,慢慢走上前。
仿佛感知了主人情绪的杂毛犬在天子脚边狂吠着,尖锐而清脆的声音吵得整个宫廷都要被掀开。
章长胥一脚将那野狗踢了出去。
天子见杂毛犬哀嚎一声伏在地上不动,便要跑过去查看,却被章长胥一脚踩住后摆面朝下摔在了地上。
天子爬起来,鼻子上已经撞得青红。
章长胥朝他一步一步走来,他便用双手撑着地面一步步向后退去。
“陛下到底想对我河东氏做什么?”
天子低着头发出抗拒的呜咽声,他甚至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拒绝对方。
金丝黑面的鞋履踩上天子撑住地面的手掌,白皙漂亮的手掌缠住布条,这正是之前被袁真砍断手指的那一只,拇指、食指和中指修长白净,仿佛精致的玉器,后面却只剩下包扎好的两截。
鞋履缓慢地碾压那两截断指,天子痛苦地瘫软在地上,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昏暗的月光下亦能看出手掌上白色的布条被血水染成黑色。
“难道芝亦的死还不够吗?”
可惜天子却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感受到章长胥怒气的大太监在看到第一眼的瞬间就猛的叩头跪伏在了地上,将自己蒙蔽起来。
章长胥外泄的怒气只一瞬间便收敛了干净,放开脚下这人。
随着鞋履一松,天子如同负伤的兽类一般,惊惶的向后退去,一只手捂在胸前,一只手撑着身体,向着远离章长胥的方向,一直倒退着,撞破门,跌进殿内。
——这下,殿内的陆嘉仪看到了天子和周显等人,殿外之人也看到了他。
章长胥曼斯条理地将鞋底的血渍在地上擦干净,状似无意般问道:“你觉得看不下去了?”
跪在地上的大太监猛的一颤,尖细的嗓音不稳道:“魏公……魏公承天受命,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殿内的陆嘉仪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句话,看着蜷缩在殿门一脚的天子,发出一声嗤笑。
章长胥瞥了殿内一眼,低声道:“愚蠢。”
“是,奴下蠢钝。”
章长胥没再搭理他,将双手拢在袖中,慢慢朝着与大殿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太监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将人丢在殿内,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只得跪在原地不敢动作。
临近宫门,章长胥忽然停下脚步,道:“把他收拾干净,好好安置在宫中。”
大太监心中一惊,章长胥对此人的容忍竟是到了如此地步,正惴惴不安间,又听得对方道:“待周显醒后,交由他来处置。”
大太监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安安静静跪在地上,一直等到章长胥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才颤颤巍巍站起来。
静默的千机殿内灯火未熄,黑夜深处庞大的禁宫群落却仿佛一只潜伏的巨兽,随时等待着择人而噬。
第31章 前途
躁动的夜晚,又是一批带着猎犬的卫队从驿道上飞奔而过。
阿二走在最前面探路,袁真背着袁琛跟在后面,阿日和阿义走在最后,从甲卫手里抢来的角弓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像是被上面的血污黏在了手掌上,一边清扫众人走过的痕迹,一边注意着后方是否有追兵出没。
“大哥,到前面和来接我们的人汇合就能回西野了……”
袁真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的一片黑暗,仿佛真的能看到什么一般。
“嗯。”袁琛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袁真心口剧烈收缩了一下。
从神相门离开的时候,因为他的迟疑,袁琛被一支射中后心,而此刻他几乎感觉不到背上这人的力量。
袁真跨过一个土坎,背上一颠,袁琛便从喉咙里吐了一口血出来。
“哥,你撑住,接我们回西野的人就在前面了……”
袁真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他感觉不到脖子上那条手臂的力气,只觉得背后的黏湿的一片,就像是兄长袁琛把身体里的血全留在了他背上。
“阿真……”冰冷的呼吸打在袁真耳朵上,“我没事……”
袁琛失力又失血,已经有了昏昏欲睡的征兆。
袁真感觉到了背后人的松懈,着急得说话间都仿佛带了哭音:“哥,撑住啊……就算是为了阿真,求求你了……一定要撑住……”
脖子忽然一紧。
袁琛的下巴扣在袁真肩膀上:“闭嘴……少说话……”
袁真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收紧双臂,抿住嘴奋力前行。
袁琛趴在他背上,一只手勾着袁真的脖子,一只手却仿佛没有筋骨一般垂落下来——他的确没有力气了,原本胸口的伤势撕裂太严重,神相门下突围又消耗过度,这一路几乎都是损着命脉强撑过来。
袁琛垂下头,借着月光依稀能够看到那双在土地上快速奔跑的脚,在他能够看见的范围里,都是血色的反光——那些血不单单是从他撕裂的胸口流出来的。
袁琛清楚记得门锁落下时袁真膝盖骨砸进石砖里的声音。
千斤重的城门锁,攻城时都要数十人扛着巨木冲撞,换做寻常人早被当场压碎了血肉,而袁真,硬生生撑了一盏茶的时间。
袁真不可能不痛,然而他一路上都在说:兄长,我们回家。
不断有血顺着袁真的小腿肚流淌下来,淹没在泥土里。
走得越快,血流得越多,可只有尽快逃离他们才能活下来。
“嗖”地一支箭飞过来扎在了袁琛的后心。
“公子——”
“哥——”
更多的箭矢从身后的黑暗中飞出,伴随着狂吠的狗叫。
袁真回过头,面对着射来的箭簇,将背后的兄长遮挡住
阿义捡起地上坠落的箭矢反手射了回去。
体型瘦长的猎狗蹿了出来,一口扑向袁真,旁边的阿日冲过来一甩手臂,将那猎犬打偏。
“阿日——”
随即,另一只猎狗扑出来一口撕开阿日断臂上没有愈合的血肉。
“公子——”
阿二回过头来,一刀斩杀了扑咬袁琛兄弟二人的猎狗。
“杀了这些畜生,不要让他们把人引来。”
阿日闻言,单手掐住咬着自己的那只猎犬,直接摔在了地上。
更多的喧闹声从黑暗中传来。
“公子,他们追过来了——”
阿义朝黑暗中射了一箭,只听到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便立即有狗吠跟了上来。
“快走——”
这次不再是零散的试探,而是大批的追兵。
很快火把从远处的树林里显现出来,紧接着便是飞窜的箭矢。
“公子,你到我前面来——”阿日将背着袁琛的袁真往前一拽,这时恰有一支流矢射来,径直刺穿了阿日拉住袁真的手腕,箭簇从另一边戳了出来。
阿日轻哼了一声,把箭矢□□,交给阿义。
阿义接过带血的箭便朝黑暗中射去——又是一声重物坠地。
与此同时,一条猎犬从黑暗中窜出来,一口叼住了阿义还没有松开弓箭的手掌,狠狠撕咬起来。
阿义痛的扑倒在地,阿日上前,单手费尽力气才将他的手掏出来,却已经是露出森森白骨。
阿义不吭一声,撕了一条布带封住伤口,回头道:“公子,你们先走,我和阿日断后。”
“断什么后,一起走!”袁真咬牙道。
袁真很清楚,阿日、阿义两人口中的“断后”意味着什么。
阿义拉着阿日在袁真身前跪下:“我与阿日名为袁氏家奴,却得公子兄弟以待,可如今西野惶惶不安亟待大公子回归安定人心,公子所顾应该是西野安危,是天下大势,公子待我们以兄弟,我们又何尝不以公子为性命?公子所求即是阿日阿义所求,西野男儿宁死不屈,我等甘为公子、为西野粉身碎骨、血祭旗幡!”
袁真背着袁琛,满是鲜血的身躯被夜风吹得凉透,却始终迈不出一步。
“阿日,阿义……”背上的袁琛忽然出声,“西野男儿宁死不屈……可忠血英烈不该无妄牺牲,我令你等须得保全性命,及时归来!”
“阿义,谨遵大公子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