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弈再没见过那双澄澈碧绿的眼,青莲同他所有的臣子一样,对他恭敬而畏惧,他是高高在上的魔王,理应如此待遇,无人敢对他言语调戏动手动脚,然而他又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他有时会问青莲为何变得与从前不一样。
青莲会恭敬地行礼:“回禀我王,臣并未改变,王也不曾改变。”
他有时也会问他想不想离开。
却并未看见青莲惊喜的欢笑,他依然像回答政事般恭敬:“不想。”
“为何不想?”
“因为不想。”
“你可恨我?”
“臣不敢。”
于是炎弈不知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掌控着一切,可一旦身入棋局,又哪是自己能掌控的,他甚至迷茫,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有时他会去冥界走一走,看看那里的鬼魂生死轮转,他记得奈何桥头一个青年男鬼,等了几百年,也未等到妻子到来,后来有鬼差告诉他,他的妻子已得长生不死之躯,永远也到不了冥界,他们注定生死长别,永不能相见。所有鬼都劝他还是早早投胎转世,然而那鬼却还在那里等,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鬼,他说,她若不死,我便不生。
炎弈从不理会此等情爱缠绵,他从来都认为,一旦放不下,那便是执念,只要念头消散,便无执可念,就是放下。
然而,某一日,冥主重华却说他已生执念,炎弈心头微惊,脑中闪过一双碧绿的眼,幡然了悟,却不言语。
重华道:“心无杂念中生出的执念最是长久难消,不知清心寡欲的魔王生出的是什么样执念?”
炎弈道:“因为得不到,放不下,想不清,追无影,如此虚虚幻幻,真真假假,不知所踪,便成了执念。”
“执念有万千,无形无态,也是千形百态,唯一相同的就是放不下。”
“总会有放下的一日,不是么?”
“是,总会有一个机缘而来,让你得到了,或者彻底失去了,执念便是放下了。”
这是炎弈喜欢重华的一点,事情从不说破,轻轻一点,便可心会。
离别时,重华道:“待你执念放下那一日,我会摇一叶扁舟带你看看冥界中你没看过的风景。”
“记住了。”
炎弈从不怀疑他的话,冥主重华,说过的预言,从未错过。
所以,当那个叫南箓的狐妖说可以帮他得到青莲时,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机遇。
“你要什么?”他问南箓。
“你在魔界至高的王位。”
“可以。”
他在那个位置坐了太久,太高了,觉得有点冷,有点孤独,若是低一点,无人对他恭敬畏惧,是不是就可以得到那双澄澈的碧眼?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但南箓说,他能得到青莲,完整的青莲。
他信了。
于是编排了一出戏码,他被南箓刺杀而受重伤,危在旦夕,果然,就算事情并未公开,还是引了赫苍出来,这些年,他一直不知赫苍藏身何处,不然真有可能杀了他。
只是,无论怎样的矛盾,青莲始终不离弃那个影子,若是让他杀了张至深,青莲会不会责怪他远离他?
但南箓说那是他的所爱,不能杀。
那么,就杀了赫苍,这一次,他不会手软。
南箓不言。
原来南箓早已计算好,只是他又看不透这只狐妖,那张绝美的面容下不知掩藏着怎样的悲伤,嘴里说着利欲熏心的话,眼中却无一点对权利的贪念。
“得到魔界后,你要做什么?”
“攻打天界。”他随意说着。
炎弈笑了,原来还有人比他更痴心妄想,那么,就把魔界拿去吧,就算是痴心妄想,也该搏一搏。
于是他们利用张至深,再次引出赫苍,让青莲见到最肮脏的赫苍,那个早已变了心性,疯狂又残忍的赫苍。
然后,杀了他。
其实炎弈也并非杀了他,只是收回当年送给他的修为,让一切回归原始。这世上本无赫苍,而他炎弈,是个有影子的魔,大道返归元,而已。他抱着被血浸透的青莲,那双碧绿的眼睛终于只能看着他,那么绝望而平静。
弱水之畔,有船缓缓行来,摇橹的船夫是冥界之主重华,点了一盏鬼火,载着他们上路,炎弈问他去哪里,重华道,你如今已身处红尘,我便带你去看看红尘的风景。
小船静静飘着,弱水潺潺,映着船上鬼火成了千万碎片,片片生辉,一阵风使来,又有蝴蝶围着灯花飞舞,猛然冲入那光亮中,化为火蝶,飞在半空。
“你说,蝴蝶为何要去扑火?”
“因为它们喜欢。”冥主的声音在弱水之上缓缓答道。
“为何喜欢这么要命的东西?”
“因为他们喜欢。”
摇橹声在弱水中一下又一下,依然寂寞。
青莲睁着双目,空洞而绝望,猛然天边一声巨响,照亮了半个夜空,不知是谁在冥界放起了烟花,绚烂的光彩,夺目的花朵,本不该存在冥界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然而青莲的眼睛一动,渐渐有了光彩,看向他的身后,笑了开来。
“你在看什么,青青?”
“我在看,你的影子。”
青莲回答,即便在昏暗的夜里,冥界突如其来的烟花还是照亮了他的双目,那样澄澈透亮,光彩夺目。
炎弈心中大震,蓦然觉得更加寂寞。
南箓说他会得到青莲。
南箓骗了他。
第二百一十三章:贪狼心
琅邪曾听一位占星师说过,在漫天的繁星里,北斗第一星名曰贪狼。
他对星宿不感兴趣,只觉那名字取得真好,狼,天性就是贪心不足的动物。
从他有记忆开始,便一直是争夺,猎物,地盘,配偶,权利,荣誉,无一不是靠种种手段争夺而来的,等他做了妖族的王,他依然贪心,他要做魔界的王,若真有一日做了魔王,他可能还想统御六界,做天地之间唯一的霸者,这是狼族的天性,永远的贪心。
炎弈不知所踪后,据说新任的魔界之主是个刚来魔界的狐,不知实力如何,单凭炎弈一个传令才登上魔王宝座。
哪一次帝王的更换不是一次重大的变故呢,兵马压城,血流成河,这是很正常的权谋较量,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坐上那个宝座。
琅邪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在去倪郸朝觐时,明里带了三千兵马,暗中还有八千,除非这新任的魔王真有炎弈那般实力,否则,这魔界的王者至尊就是他的了。
他还听说,这新任的魔王是个容颜绝色的狐,名叫南箓。琅邪嗤了一声,一个男子再绝色也不可颠倒红尘。
可当他真正见到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男人,是他琅邪的。
因为真正见到时,才知天下竟有如此绝色之貌,即便是一只魔,却还有股不染凡尘的仙气,面目清冷,目光所及,芸芸众生之相,皆不在他眼中。
靡靡声乐中,琅邪听见了自己的欲望,狼之贪欲,这样的绝色,不该成为魔王,而应该是魔后,做他琅邪的王后。
既然如此,那么计划会做些调整……
正想着,南箓那冰冷的双目忽然温柔起来,望着脚下群魔百官,柔声唤着:“深儿,你过来。”
他心中一惊,越发好奇。
是怎样的人,能让他的双目如此温柔?是怎样的人,拥有这双如此温柔的双目?
他看见他伸出手,牵出一个冒冒失失的青年,那青年似乎还未从震惊中醒来,任由他牵着,走过长长的红毯,接受百官注目,行了一路,落下一路浓情温柔。
琅邪静静看着,灰紫眸中不知觉暗了一层,原来,他的魔王早将柔情倾注在另一个男子身上。部下悄悄告知,那是一只红毛狐狸精,他轻轻笑着,牵动眼角的伤疤,邪气侧漏,看来,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我的魔王。
那青年才稍稍有些回过神,南箓又用一个魔后的身份将他劈成了呆子,琅邪看着他目瞪口呆,继而找各种借口离去,而他的魔王百般耐心地强留下他,言语行动中,无不深情。
若是将这种深情打破,会是怎样的结局?
琅邪想着,那眼角紫光过于邪气,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贪心,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他未来的魔?2 螅睦锱趟阕湃绾尾拍茉猜囊靶摹?br /> 那么,第一步就先来拆开这传说的深情。他听闻世间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可肝肠寸断,可舍身殉情,那么,两个男子之间能有多深的感情?
仙魔之约,被他的谣言传成了要张至深去和亲,男子和亲,如此荒谬的传言,琅邪自己都觉得好笑,看那张至深气得跳脚,琅邪更觉有趣。
后来,部下送来情报,那张至深只是一个人类,真正的红毛狐狸精如今在天界。
一个人类与魔族的感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那么,让真正的红毛狐狸精来搅搅局如何?
他看张至深气得暴跳如雷,而南箓却能应对自如,将计就计,心思藏得缜密,那样不动声色的一张绝世容颜,让他越发感兴趣,他的魔王不该爱上一个平凡的人类,而应该是他琅邪的魔后。
可是,他又发现了更有趣的事,修仙不成而入魔道的南箓竟然只有半颗心,而另外半颗仙心竟在张至深体内,将心生生分给另一个人,这要承受多大的痛苦,若是再将它们合并成一颗心,这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有些试探,不能开始,一旦开始,便无法结束。
可这些试探又是多么有趣,他想看看,一份感情究竟要怎样才能破裂,破裂后,又怎样才能再次拥有,我的南箓魔王,你终将是我的。
可是,无论他如何布局,那叫张至深的人类竟还异常执着,他便有些不明白了,那怕死的小子忍受着变成魔的恐惧,为何还不愿放弃这该死的感情,难道真有世间传说的爱情?
于是他一次次的言语试探,接近他,试图击垮他,只是张至深与他所见的其它人类不同,他虽胆小怕事,可真正勇敢起来竟又无所畏惧,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都能若无其事地玩笑,有时聪明得很,有时又迷糊得可爱,莫非这就是吸引南箓的原因?
那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子,琅邪想,可惜他不该爱上南箓。
只是这世间万物,都没有一个绝对,命运的扭转,多数时候是自己造成的,一个转身,一抹回眸,甚至一次伸手,不知觉间,前面的路,早已换了方向。
琅邪也不知何时对张至深感兴趣的,开始只觉他有趣,无事时候便找他说上些话,干些挑拨离间的龌蹉勾当,无论他上当不上当,琅邪喜欢看他神色张扬,无所畏惧的神情,任何事物到了他眼中,都变得生动有趣,连空气都变得活泼起来,那是一种充满生机与明亮的力量,与他常年的阴暗杀戮完全不同。
然而,计划不会因此改变,魔界会是他琅邪的,南箓也是他的,张至深必须死。
只是偶尔会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若是南箓与张至深都是他的……
贪心是种可怕的东西,就像饕餮的大嘴,永不知足地吞噬着一切,得到了一个,还想另一个,这是狼的天性。
琅邪第一次为自己的贪心吃了一惊,继而大笑,既然是贪心,为何要控制,他是狼族之王,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么,计划再一次改变,他要摧毁,摧毁他们的爱情,然后才能真正得到他们,他将是魔界之王,没有什么不能得到。
泗水之战,他亲手策划了那场阴谋,让张至深对南箓彻底死心,将一切都摧毁,再让他琅邪的双手重建一切,得到一切。
那场阴谋是如此完美,没有任何破绽,只是他低估了人心,因为他从不懂人心,更不明白,一份感情若真要死,就可以连根拔起,用生命葬送。
他亲眼见张至深剜心偿情,南箓为此魔性大发,他成功地摧毁了他们的爱情,再次证实了阴谋的力量。那力量是如此强大,毁了情感,也毁了肉身;那力量又是如此渺小,毁了肉身,也毁不了那样深沉的情感。
原来这世间,真是有这样情爱。
泗水之战,这场他亲手策划的阴谋由南箓的疯魔告终,吉贝的军队隐在暗处,随时等待坐收渔翁之利,他却忽然有些厌倦了。
八千年前,他在向炎弈挑战失败后,炎弈对他道,你贪心太过,不懂取舍,什么都想得到的结果便是什么也得不到。
那时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起初,他只想得到魔王宝座,后来又想得到南箓的绝色,再后来又不舍一个张扬可爱的人类,贪念太重,最终竟对那魔王宝座已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一段被自己亲手毁灭的感情。
他将魔王之位拱手让给南华,南华问他为何如此,他只道不感兴趣。然后,那与南箓一样清冷的女人笑了起来,周围的魔官们万分的诧异起来,一直野心勃勃的琅邪王怎会将到手的宝座拱手让人,这是天下最不可发生之事。
琅邪只是笑笑,他的贪心忽然不见了,目光所见这个魔界,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安详,张至深死后也会如此安详,南箓在南华梦境中也会如此安详吧。
——番外卷二·完——
第三卷:前缘
第二百一十四章:小狐狸
它饿得快受不了,四处觅食时,偷了山中人类院子里的鸡,就地吃了起来。
“你这小狐狸倒是挺聪明,将我的鸡耍得团团转。”
它瘦小的身体一愣,缓缓转向身后,屋子门前站了个男人,身形高大,穿一身灰布长裳,带子松松系着,长发随意在身后松松绑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它警惕着往后退,发出危险的低吼,那些幸存的鸡又被吓得乱做一团,那个男人却并不在意,笑得不怀好意。
它知这个人必定不好惹,不然不会整座山的妖怪都不敢靠近这里,它挪着步子后退,受伤的腿拖出一行血迹,然后猛地朝篱笆外跃去。
身体腾在半空始终未落地,只是一个瞬间,那个男人已捏住它的身子,它无处施力,身体早已疲累,连挣扎也免了。
“偷了我的鸡还想跑,小狐狸的胆子倒是不小哟。”
男人将它抛在空中,它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以为会就地摔死,不料男人只是换了只手抓它,另一只手顺了顺它的毛:“虽然修为尚浅,倒是只有灵气的小狐狸,我今日心情好,便将你收了。”
它身体一震,剧烈地颤抖起来,细长黑亮的眼惊恐地望着男人。
男人恶意得逞,哈哈笑道:“你莫要紧张,你这狐狸偷了我的鸡,总不能白白放了你,今后便在我处做些杂活抵消我的损失,我也不会饿着你,但这几只鸡你可不能再偷。”
它颤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可还是警惕地望着男人。
男人捏住它尖尖的下巴:“从今后起我便是你的主人,叫你干的活一件也不能少,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能变成人形,乖,变一个给主人看。”
它怯怯地看着男人,男人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瞧着它,它瘦小的身子渐渐往后退,慢慢变成一个白衣裳的人类小男孩,约摸六七岁,圆嘟嘟的脸上两只大眼含着泪花,表情极是无辜,身后的尾巴摇了几下,银色的头发垂在小腰上,头上还有两只毛茸茸的白耳朵,嘴里沾了几根鸡毛。
“我肚子饿。”它的声音软濡稚嫩,可怜巴巴地看着男人。
“去把那只鸡吃完。”
“谢谢主人。”
他怯怯地看了男人几眼,然后转身,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的半只鸡,擦擦嘴巴的鸡毛,乖乖走到男人面前:“吃完了。”
抬眼望着男人,只觉他身形真是高大,肩膀宽阔,眉眼锋利,有种岿然如山之感,而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男人蹲下来,带着坏笑,捏了捏他的脸,又捏了捏他的耳朵:“长得倒是很可爱,耳朵还不能藏起来么,这样更像是狐妖,小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头:“我没有名字。”
“怎会没有名字?你的亲人呢?”
“姐姐说,名字必须由父母取,我的父母被坏蛋抓走了,所以还没有名字。”
“你的父母是谁?”
“不知道……”
“身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被……被妖怪们欺负,它们总说我是孽种,不该被生下来,不配住在霖山,所以,它们总是欺负我和姐姐。”
那双大大的眼清澈黑亮,闪了一层薄薄的泪花,毛茸茸的耳朵搭在头上,如此模样,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