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巫师厉要恼羞成怒的表情,宋琅才连忙止住笑声。
她回想着那一年在山谷里采药时的惬意与愉悦,唇角勾起了怀念的笑容,又一次将那首山歌轻轻哼唱起来……
瓦蓝的天空依然一碧如洗,金色的阳光依然温暖明媚,枝头的雀鸟依然婉转啼叫,拂面的微风依然带着原始的、清新的草木气息。
而草丛间的黑色身影,虽然已经不再年青,但他微微闪亮如同星辰的眼神,也依然一如当年——那背着竹篓的男人,在阳光明暖的午后乍然听闻女子的婉扬歌声时,忍不住第一次怀着对学术领域以外的好奇,转过脸,遥遥望去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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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许多年里,巫师厉几乎再也不曾回想起过往那些日子的沉寂与孤独,因为在他此后生命里的每一个日夜,都沾染上了宋琅的笑语声。
每一晚,他的梦中也不再是她离去时的惊痛,或是孤独行走的凄冷。因为自从某一夜,她轻哼着安静的夜歌送他入眠后,这就成了她的日常必做任务……
这晚,月色格外清幽。
宋琅静静飘在床边,像以往每一个夜晚那样,为他轻轻哼着歌曲……
忽然,床上的巫师厉睁开眼,轻声问:“宋琅,你陪着我多少年了?”
舒缓的歌声停下,宋琅低头看着他,温柔的声音放得很轻:“七年了。若是加上当初的六年,我们就已经相伴十三年了。”
“这么多年了呀……”
他重新阖眼,偏过脸。声音有惶恐,有不安:“宋琅,如今老去的我,是不是已经不堪入目?”
“不会,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初见时的模样。”
“不……现在的我,一定很丑……”
“……”
一阵沉默后,宋琅俯下身,无声吻上他生出皱纹的额头。然后,她贴在他耳边,温柔说:“怎么会呢,你一直都很可爱。”
巫师厉的眼睫轻轻密密地颤动着,紧闭着的眼角,有点点泪光折射出月色的皎洁。
“宋琅,我一直很感谢……你找到了我……”
宋琅静静看着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眼中漫上哀凉。
“如果有来生,但愿你还能再找到我……”他露出了一丝希冀的、轻浅的笑容。
“刚才的歌曲,你还没有唱完。”
“……好,我继续唱。”
她伸出手,虚握上他的手。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谢谢你……找到了我……
第一次,你从遥远的时空中穿越而来,找到了最初那个偏执的我……
第二次,那一个雷雨滂沱的昏暗夜晚,你撑着伞,举着灯,向山脚下泥泞不堪的我走来……
第三次,即使你成了荒魂,飘荡在浩瀚的虚空中,也还愿意为我归来……
真的……很感谢啊……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但愿上天垂怜,让我在将来的每一世,都能遇见你……
那样……就好了……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曲终,她伏在他不再起伏的身体旁。
灵魂体是无法流泪的,她只能紧紧闭着眼,用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脸。
身体里的那缕执念,随着主人的逝去也迅速变淡,直至消失……
下一刻,如同牵绊着风筝的线被一下子扯断,失去了执念束缚的灵魂体,也再次被放归回虚空……
第65章 平安京双生阴阳师(一)
遥远时空中,另一个世界——
漠漠荒原,辽阔的黄河波涛滚滚,巨流从宽阔的河床奔涌而出,绵延万里,川流不息。
在这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地,没有人发现,黄河上方的空中突然发生了一阵剧烈的空间动荡。蓦地,半空中现出了一道幽黑神秘的裂缝。
一副冰棺从裂缝中飞快冲出,坠入了奔流不息的黄河中。
然后,沉落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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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异时空抛出的宋琅,再次被卷入了一条狭窄的、长长的隧道。
无数时空的接口,都汇聚在这条幽暗的隧道中。隐约间,宋琅感受到了一股微弱的牵引力,她艰难转过方向,想顺着那股引力飘去,不想再成为虚空中的荒魂。
然而在这时,背后却传来了一阵强大的吸力,下一刻,她的灵魂体不受控制地被吸入了某一个时空——
“……”
“……”
见鬼了!!
还没从眩晕感中回过神,宋琅就发现自己的处境很是……微妙!
她好像……栽鬼堆里了?!
“哪里冒出来的野鬼,不懂夜行的规矩吗?”一个周身长满了眼睛的美艳女人森冷看向她:“一点怨气都没有,还敢胡乱走到我们的前面?”
宋琅顿时头皮一麻,密集恐惧症伤不起啊!
她连忙移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一大堆奇形异状的鬼怪围观着。
这服饰风格、这语言口音、这传说中的鬼怪夜行风俗……宋琅觉得她需要静静!!
“哦呵呵……”一个只有头颅、没有身躯的女人满怀恶意地打量着她:“穿得不伦不类的,一看就不是正经鬼!”
在众多鬼怪的强势围观下,宋琅欲哭无泪地抬起手,将身上的杏色衣裙换成了一身唐衣,她讪讪地用日语打着招呼:“你们好,我是从唐土来的,初来乍到,还不懂平安京的鬼怪规矩,请见谅!”
“哟?原来是大唐那一边的鬼怪?”鬼怪们顿时好奇起来,凑得更近地打量她。
“你到底是什么鬼怪?”长着獠牙的青鬼好奇问。
“啧,外貌一点阴森狰狞之气都没有,一看就不是正经鬼!”
宋琅一哽,她这副形态已经是被人类阵营排斥了,难道连鬼怪阵营也要容不下她了吗?
莫非为了合群,还真要让自己变得面容狰狞一些?!
看着围观的鬼怪眼神愈发不和善起来,宋琅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正常的审美让她干不出自我毁容的事来,但她好歹也是参加过万圣节之夜的老手,不就是扮鬼吗?好说!
意念凝注,宋琅的手中顿时多出了一个狰狞咧着嘴的南瓜头。
她一边将硕大的南瓜头往自己头上套去,一边解释道:“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宋琅,是一种来自唐土的南瓜头鬼怪,会在夜晚到处游荡以吓人为乐!希望兄弟姐妹们以后多多关照!”
话音落下,一片诡异的寂静。
宋琅心下一阵疑惑,她用手捧着大大的南瓜头,努力调整好位置后,透过缝隙看向众鬼:“怎么了?”
“没、没什么……”
鬼怪们纷纷摆手,连之前一直在阴声怪气地嘲讽她的发鬼,此刻也沉默地转过了头——她、她好可爱啊!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奇特可爱的鬼怪!!
众鬼同情地看着她,怪不得她身上一点怨气也没有,弱小得可怜!啊,该不该提醒她,她这种扮相想要学飞头蛮去夜游吓人,根本攒不了怨气嘛……
青鬼伸手摸了摸自己狰狞的獠牙,说:“咳咳,这位……从唐土来的南瓜头小姐,今晚的百鬼夜行,你就跟在我身后吧,多学习一些其他鬼怪的本事……”
宋琅点了点头,硕大的南瓜头因为她的动作差点儿掉下,吓得她赶紧举起双手固定着头。然后她小心地捧着南瓜头,重新点头答谢。
面前高大狰狞的青鬼,忽然微不可见地红了一下脸。
他转过身,对围观的鬼怪们阴森森地斥道:“都散了都散了,还围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按照妖力强弱排好今晚夜行的队形就出发吧。”
围着宋琅的鬼怪这才纷纷散开,身上怨气重的、本领比较大的鬼怪排在前头,弱小一些的就自觉跑到后面站好了。
宋琅飘在青鬼的身后,推推攘攘地也跟着一起朝街头涌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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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古长安的街道上,粉色的、白色的樱花花瓣四处飘扬,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
日本平安时代的京都,处处透着优雅与平和的气息。
走过一条条交错的大路,宋琅不停转头,细细打量街道两旁古旧气息浓厚的房屋。这些被称为“木与纸的艺术”的日式建筑,有一种近乎极致的简约,走在其间,品味着每一处似曾相识的汉唐古韵,宋琅恍惚生出一种时空交叠的错乱感。
然而,充斥于耳的哀泣嚎叫声很快就打断了宋琅的思绪,浓浓的黑色妖气也开始从鬼群中散出。
听着耳边一堆鬼怪的鬼哭狼嚎,宋琅顿觉一阵毛骨悚然,这种专业素养,她学不来啊!!
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有晚归的人在匆匆赶路,毫无所觉地从鬼群中穿梭走过。这时的鬼怪们就会异常兴奋地嚎叫着,一缕缕生气从那人的身体中被吸出,被无数鬼怪贪婪地吸食着,而那路过的行人,大概在回家后,就会因为阴气入体而大病一场了吧。
“你怎么不吸食生气?”走在宋琅后方的发鬼问道。
闻言,青鬼也转头疑惑看向她。
宋琅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发鬼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这可是大补!你要是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被那些阴阳师给收了去……”
青鬼用眼神止住发鬼的话音,人家是从唐土来的鬼怪,行事想法不合群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他安慰地摸了摸宋琅硕大的头,说:“南瓜头小姐,你不必担心,虽然不吸食生气会让你无法变得强大,但你身上的怨气这么薄弱,一般的阴阳师是没办法发现你的。”
“哼,也是,只要别遇上葛恒家族的阴阳师,倒也出不了岔子。”一旁的百目女鬼说。
宋琅捧着南瓜头鞠躬道谢,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对于他们的关心,她还是感激的。
正谈话间,前头的青鬼突然身体一顿,恶狠狠地咒骂道:“果然碰上了阴阳寮那一群人,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我们上!”
宋琅抬眸看去,远处是一群身穿白色狩衣的青年,正是这个时代的特殊职业者——阴阳师。
鬼怪们嗷嗷叫着冲了过去,艳丽的发鬼将一捧发丝缠上了宋琅的身体,将她扯过来说:“唐土来的南瓜头,你躲远点,别碍事。”
宋琅也无意卷入这场战斗,毕竟她不想伤害人类,也没有立场去阻止鬼怪们。于是她对发鬼说了一句小心后,便脱身离开了鬼怪堆,独自飘远……
路上,她也遇见几个冷沉着脸、手捏符咒的阴阳师,他们都是无视了她,甚至直接从她的身体穿了过去也毫无所觉。
宋琅觉得无趣至极,就随意飘上了一棵繁茂的樱花树。她栖身在树上,低头俯视着底下的朱雀道琉璃瓦。
这一晚的平安京,并不平安。
许多阴暗的街道处,都在上演着鬼怪与阴阳师的厮杀。宋琅远远看着这一幕幕黑暗血腥,万分郁结地转过脸合上了双眼,她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些灵异场景,她该思考一下,作为一个鬼魂以后该何去何从了。
她还不清楚,自己在时空隧道中感受到的那一丝牵引力到底是什么,就恰好碰上了这个时空的百鬼夜行,随即被浓重的阴气吸卷了进来。不知道以后她还有没有机会,再次返回时空隧道一探究竟?
正思考间,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絮絮话语声。
树上的宋琅转过头,隔着重重叠叠的樱花看向来人……
“凉介大人,你怎么往这边来了?这条街道上的鬼怪不是已经清理完了吗?”一个身穿白色狩衣的阴阳师问道。
枝条随风摆动间,宋琅透过粉白色花瓣间偶尔露出的空隙,勉强看清了走在前面的男人。
那人一身深蓝色直衣,肩宽身长,五官轮廓深邃。他的腰间悬着一柄长刀,身后背着箭筒,正朝她的方向快步走来……
“不,还有一个漏网之鱼。”身姿笔挺的男人一边走着,一边从身后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支箭矢。
宋琅身体一紧,说的不是她吧?
“漏网之鱼?哪里?”身着白色狩衣的阴阳师少年惊讶地抬头张望:“我没察觉到这里有鬼怪的气息啊!”
“虽然气息很薄弱,不过确实并非人类,我能感觉到。”
在离宋琅栖身的樱花树约五十步时,男人顿住了脚步,他握着箭支闭目凝神,似是想努力感应出她的准确方位。
白衣少年惊讶又带着隐约的畏惧说:“果然不愧是葛恒家的二子,任何一丝鬼怪气息都无法瞒过……”
“噤声!”男人冷冷打断他的话,皱起眉找寻着鬼怪的所在处。
此时,树上的宋琅已经绷紧了身体。
从听到“葛恒家的二子”这句话后,她就忍不住内心哀嚎起来,她倒的什么霉,竟然一来就碰上了百目鬼口中的煞星?!
“找到了!”
忽然,男人睁开眼,将一张符咒贴上了箭矢后,迅将搭箭上弓,他口中默念着九字真言,缓缓将弓箭举起,对着樱花树的方向。
第66章 平安京双生阴阳师(二)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隐藏在樱花树上的宋琅压低了身子,眸光收紧蓄势待发,定定盯住那人的动作,猜测自己躲过这一箭的可能性有多大。
“哦呵呵呵呵……”
千钧一发时,一个狰狞笑着的飞头蛮忽然从树后的墙头处飞出,掠过了宋琅的身旁。
男人眉心一拧,紧握着的弓微微偏移。下一瞬,一支带有符咒的箭矢迅猛飞出,将扑过来的飞头蛮射穿在树干上。
宋琅心头一惊一紧,电光火石间硬生生将半跃出的身体去势收回。
将飞头蛮射杀后,身着深蓝色直衣的男人依然紧皱着眉,怀疑的目光扫视过那棵樱花树。
可是,飞头蛮浓厚的妖气已经彻底将宋琅的气息掩盖住。
“凉介大人,既然鬼怪已经解决了,我们赶紧回去向阴阳头汇报吧?”
“不……”
男人正犹豫间,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阴阳师的惨呼声。
“凉介大人!我们赶紧去那边支援!”
男人目光微紧,不甘地将手中的弓放下,转身走远……
“呼……”宋琅险险呼出了一口气,要是鬼魂能出汗的话,她现在一定是全身湿透了吧。
平安京居不易呐,以后再遇到那个男人,她一定贴着墙壁远远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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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百鬼夜行过后,落樱纷飞的京都又暂时恢复了平静。
街道上,宋琅也很少见到阴阳师出没了,偶尔有贵族公卿的牛车缓缓驶过,扬起一阵袅袅熏香,极尽风雅,仿佛已将那一晚的黑暗与凄厉悉数掩埋。
宋琅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着,千万时空中难得相遇,她若不好好游历一番,实在是糟蹋这一番际遇。
天色渐暗,宋琅手中抱着摘下的南瓜头,飘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大路。忽然,一阵嘹亮的笛声传来——是哪家府邸奏起了唐乐?
她顿了顿,转身向笛声来处飘去。
华贵雅致的府邸中,有许多贵族公卿前来参加府中主人的宴飨。正中间是一处平台,台上的笛师奏起了雅乐,姿容清美的白拍子正和着乐音,舞姿幽然而娴静……
宋琅转了一圈,找到了观看视角最佳的位置。她在几案前安静地跪坐下来,将抱着的南瓜头搁到了一旁,然后目光专注地欣赏起台上的歌舞。
过了一会儿,身旁似乎走来了一个人。
余光瞥见那人白色的衣摆,宋琅也并不在意,台上的白拍子正舞到精彩处,她目光丝毫不移,继续欣赏着。只是将自己搁在一旁的南瓜头抱进怀中,然后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人的位置。
虽然别人都看不见她,但她还是不想与别人的身体重叠在一起,总感觉有股莫名的羞耻?
那人似乎身形一顿,但旋即姿态优雅地在她身旁坐下。
隐约间,一阵好闻的、微冷的初春残梅淡香萦绕于鼻间,搂着南瓜头的宋琅忍不住翕动了一下鼻翼,目光却依旧不离舞台。
又过了一会,有侍女托着食案款款走来,将盛着的精致点心摆到了她面前的几案上。
“啊,谢谢!”正看得专注的宋琅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是个鬼魂,下意识地向侍女道了谢后,她伸手就想去拿案上的点心——
指间突然落空,宋琅手一僵,然后讪讪地想收回穿过糕点的右手……
“噗嗤!”身旁的人突然一声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