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李外婆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点点头:“蒋家还不算绝了良心。”她话锋一转,两手一摊朝李月玲道:“那倒正好,你大哥娃儿也见到了,你大嫂如今是家里的功臣,生了我李家长子嫡孙,该奖励的。我和你爸合计着,给小宝置办下将来娶媳妇儿的房产,恰好差个两万来块,三万也差不多了,余下的一万,就用做装修。”
李月玲被母亲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吓了一跳:“娘?我和小麟就这么多钱,全给大哥买房了,我们吃什么?”
李外婆一听这话暴跳如雷,拍桌子大骂:“赔钱货!赔钱货!你娘养你这么大,要你几个钱还要看脸色?没羞没臊的东西,你丢了我李家祖祖辈辈多少人的脸面?!你没地方吃饭去了,那你干什么离婚?!现在姑爷冤上李家,以后你三弟要是生了娃,谁来给钱买房子?!”
李月玲如遭雷击,一下子僵在原地,连血液也冰冷入骨……
赔钱货……赔钱货……这么个称呼,从小在她耳边如同魔咒不停回荡,可无论如何,她总是不愿相信,爹娘对她,会真的没有一丝感情……
李外婆犹自喋喋不休:“他蒋梦麟是蒋家的人,你拉扯着他干什么?你帮外人养儿子……”
李月玲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娘!你绝了良心吗!他是我亲生的!亲生的!”
李外婆瞪大了双眼,万想不到女儿竟敢出口反驳,当即大怒:“妈的赔钱货!我当年生你时就该一把掐死!你这辈子莫要踏进李家的门!我李家祖宗三代,认不起这种没爹的外孙!”
蒋梦麟一把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推到椅子上,眼里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厌恶。要说母子之情,从上一世李月玲酒后一次次殴打,蒋梦麟就开始渐渐绝望了。李月玲这个人,典型的在外轻声弱气,回家猛如饿虎,面对厉害的人,她除了哭和逃避,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方才一路上回家时,蒋梦麟也清楚地看到她眼里对自己的犹豫和彷徨,很显然,对于自己这个儿子到底要不要养育,她心里也是很有些拿不定主意的。
你不想养我,我还不稀罕跟你呢!
蒋梦麟可不是那种闷不吭声受委屈的性子,李家家大人多,若是日后他真的有了什么资产,这门注定了死皮赖脸的亲戚也是个头疼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在把脸给撕破,否则日后又拿些自己幻想出来的亲戚情分来要挟,蒋梦麟可懒得对付。
他一张口,就把李外婆气了个半死:“外婆,你摸着自己那把良心给我好好算算,你如今住的这房子价值多少?地基价值多少?后山的老房子承包的果园乌龟塘价值多少?小舅大舅二舅大姨小姨的婚房花了多少?小舅开的那辆桑坦纳市价多少?我倒要看看是谁绝了良心,你拿我蒋家吃我蒋家用我蒋家,如今腆着老脸说我这债主是外人?你也好意思!我要是真递了状书上法院一笔笔讨要,外婆你也别怪我太绝情面,多的我不要,那车那房我当做喂给狗吃,就当算你拿我蒋家三五万现金,状书下来,我要叫你砸锅卖铁给我凑干净了!”
李月玲脸上一阵臊得慌,她原本拿夫家补贴家里,也会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直没人和她提出,慢慢的他也当做理所当然了,如今儿子一笔笔算出来竟是这么笔巨款,一时间就像惊雷炸在耳边那样,觉得大白的天都变得乌黑了。
李外婆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她拿了蒋家多少钱,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同样知道外孙这话里一分一毫没有作假,李家有文化的人那是一个也没有,要说法律,也就仅止于杀人偿命,许多年前,李外婆甚至还以为若是自己亲身血脉,那杀了打了警察也是管不到的,如今蒋梦麟这一番话,把她可吓得不轻,若是家里真把这三五万掏了出去,那一下子估计又要回到赤贫了。
只是她这么多年来顺风顺水惯了,那里经历过小辈这样厉害的嘴皮?吓过之后,心里又止不住燃起恼怒来——即便是自己拿的再多,也轮不到小孩子来插嘴!
李外婆脸色苍白地骂道:“你这是什么家教?你娘就叫你这样和长辈说话?果然是有娘生没爹眼的东西,尊老爱幼都没在学校里学过吗?”
蒋梦麟冷笑着一摆手将扇地呼呼作响的电风扇推倒在地一使劲儿将引线拉了下来,在手上绕了两圈就朝大门跑去。
李家原本就在一个小镇子上,地方不大,拉出几个人大多都是沾亲带故的,此时多少有人闻到了风声说李家闺女回来了,也纷纷过来探望——
李家这闺女可不简单,嫁人几十年,娘家修房盖楼出力甚大,楞生生将一屋子农民搞成了万元户,李家腰板挺得也直,镇上的老太太老爷子哪个不羡慕?门口驻足看了一会儿,老爷子提起闺女脸色却不好,大家也不奇怪——
李家人重男轻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也知道这事情,闺女往家搬了那么多,老两口就没说过一句好,反倒是那几个成天撩猫逗狗不学无术的儿子宠的跟个宝似的,真说起来,除了羡慕,多少还是有些人看不惯李家人的做派的。
众人正驻足着,里屋忽然一阵丁玲哐啷的响动,还没等人回过神,却见到李家闺女那半大的儿子,一脸悲愤地跑出来了。
第7章
李外婆知道不好,当时就气的脑袋一蒙,等到抬手想拦,却已经晚了。
论起做戏,蒋梦麟虽说没什么经验,可上一世的面具带了那么多年,临机应变还是很懂得的,加上他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半大小孩,即便是说谎话,也不一定有人会怀疑他,要再加上高超的演技,还有几个人能辨别是非?
李外公逗着孙子只不过一个愣神,蒋梦麟就冲出人群跑到外头去了。
桃源镇不过是个小地方,这两年政府也有意往旅游方面开发,首当其1 冲的,就是里李家非常近的一座百年大桥,那里是镇上的中心,往下商业街,往后餐馆不少,桥下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清澈通灵,而蒋梦麟看上的,却是桥头处那块又宽又大的青石板。
他纵身一跃跳在石板上,一抬头,已然是满脸的委屈悲愤,脸也憋得通红,他往腿上一掐,憋出一股泪来,带着哭腔大哭起来——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蒋梦麟这一做戏,还没等十秒钟,奔走相告的乡亲们就围成了一圈,全是来看李家热闹的,反正看热闹不要钱,李家这两年也太过嚣张了,能抓着他们的笑料,实在是不容易。
李外婆赶到桥头,一看这模样当即就要晕过去,老两口气的互相埋怨,李外婆简直后悔的要死,早知道外孙是这么个烈性子,打死了她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欺压啊!
李月玲心里暗暗忍不住地有些高兴,笑还没挂到脸上,立马被爹妈的脸色吓得沉了下去,她颤巍巍地拨开人群,上到石板下,却是爬不上去了。
蒋梦麟满意地看着嘈杂的人群,计算了一下,几个看上去很碎嘴的姑婆团也到了,立刻投入其中,大哭起来:“各位叔伯阿姨爷爷奶奶,你们给我评评理,李家如今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怎么来的。我爹有能耐会赚钱,我娘爱贴补娘家我们姓蒋的一句歪话没说过,从前拿钱的时候,一口一个外孙闺女叫的亲密,我还是个傻子,以为他们有良心呢!如今我和我娘落魄了,还挂念着来家看看老人,哪知道外家一开口就要走我日后七八年的学费给亲孙盖房!我大舅那亲儿子才一岁大,我只不过多插句嘴,外家就口口声声说我是外人,当年拿钱时怎么不说外人的钱拿不得?”
蒋梦麟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大腿已经给自己掐青了,底下人听了几句也猜明白出了什么事,没两下就嗡嗡开始议论起来,小孩儿哭得凄惨,说的道理又是句句诛心的,几个好八卦的老人团摸了两把眼泪,就在人群里要找李家二老的踪迹。
李外婆如今哪里还有脸面见人?她心里恨得要死,恨不能立刻就上去将那姓蒋的推进河里淹死,李外公更是吓得面无人色,一扬手给了老伴儿一巴掌扭身躲回家了。
李家大舅在门口一张望,还在好奇为什么外头聚了一大堆人,眼见爹妈回来了,迎上去就问,一听原委,脸都白了。
他一拍大腿,大声抱怨:“你这老不死的,净给我找麻烦!”
说罢抬脚就往人堆里跑。
蒋梦麟擤一把鼻涕,见状甚是满意,刚想开口,就听到底下一个浑厚男声:“我说外甥!你快下来!你外公外婆嘴巴坏了些,哪就有你说的那么坏?你那房子大舅不要了还不成?你快下来要紧!”
蒋梦麟低头一看,来人不是大舅是谁?他脸一沉,冷哼道:“我姓蒋的是外人,劳不得你叫外甥,你还觉得我出钱给弟弟买房子是应该的了?自古以来除了爹娘死绝,谁听说过当哥哥的给弟弟办家产?更何况那还不是我亲弟!你不信问周围乡亲,你问问他们听没听说过那个道理?”
李家大舅心里气得要死,直骂自己爹妈没事找事,还没等张嘴,一把就被别人拉过去了,众人好容易逮到一个当事人,立刻七嘴八舌数落起来:“你们李家怎么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啊?”
“我说李大刚,你这样做人可不厚道……”
“你儿子不是才满一岁吗?怎么惦记起外甥家产了?”
“哎哟哎哟这事儿得叫我大姑来看看……”
“别别别别!!”李家大舅赶忙拦住那要找人来的老太太,讨饶说:“我真不知道这事儿,这全是我爹妈搞出来的,以前他们对五妹就没好脸色,最近五妹又离婚,他们更瞧不起了,可我发毒誓,这事儿我绝没搀和过!”
李家大舅指天掷地有声发了十好几个毒誓,从头顶生疮到脚底流脓,好半天终于把兴致勃勃的老太太哄回来了。
开玩笑,说话的姑婆是十里八乡最碎嘴的一个老太太了,如果真的把她的同好找来,那李家人在镇上就甭想做人了!
李家大舅刚松一口气,却又听上头外甥哭骂说:“我人虽小,可也是知道明辨是非的,我现在没了钱读书,以后定然也是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外婆外公存心要逼死我这个外人,我干脆叫齐了大家给我做个见证,这就吊死在李家门口,给我那要买房娶媳妇儿的大表弟冲冲喜!”
李月玲一听这话吓得大叫:“娃儿快下来!这玩笑开不得!”
她嘴里虽然这样说着,手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连脚步也没挪一挪,反倒是李家大舅擦点两腿一软跪在当下!
这话说得太诛心了!这外甥今年最多也就十四五六,哪儿学来的这么多挤兑人的方法?他今天别说真吊死了,就算没吊死,自己这儿子,日后也别想轻易讨到好媳妇了,这不明摆着说李家人薄情寡义夺人家财不得好死么?!
李大舅在心里简直将父母骂了个天昏地暗,如果不是还有些理智,他恨不能立刻回去绑了母亲到桥头当面儿扇她十好几个嘴巴子,可他的愤怒,脸上却连一丝一毫也不能露出来,只能气弱劝解:“小麟啊,你下来咱好好说,你外婆哪儿就有那个意思呢?就是她真这样想了,舅舅也绝不能同意这么干的……”
“你话说得好听!”蒋梦麟横他一眼,“当年大堂弟出生的时候,外婆打电话到蒋家,活生生要去一万五礼钱,你不是收的欢天喜地?”
一时间桥下人炸开了锅。
一万五!?这是什么概念啊!桃源镇这种小地方,一年能有两千块收入,一家人就过得无比滋润了,就算是连地基盖房下来,最多也就一两万块钱,这李家要的,等于是一套活生生的楼房啊!
众人的指责和鄙夷让李大刚羞耻地脑袋也抬不起来,但心里更多的却是新的愤怒——
孩子的礼钱,他们夫妻明明只收到八千,剩下的七千哪儿去了?
答案不言而喻,老太太攒私房了!
可凭什么黑锅得自己来背?!李大刚又怒又怕,却又听蒋梦麟开口:“你叫我下去说话,我是不敢的,我无亲无故一个外人,反正在你们李家的地盘上左右是要死,被你们拉近黑屋里去剁了死无全尸,还不如就这样堂堂正正死在大门口!”
李家大舅腿一软,终于跪倒在地上,深知到外甥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件事情肯定没法儿善了了,心里又急又怒又怕,周围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好像最后一根将他压塌的稻草,李家老两口倒是溜了个干净,李家大舅简直想就这样撞死在桥头,省的日后被人指指点点过日子。
李月玲见好就收,朝着石板上佯装怒骂:“娃儿给我下来!你要气死你娘吗?!”
她倒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家儿子居然会那么厉害,果然跟他爹一个模样,有能耐的很。
一想到前夫,李月玲脸色又阴沉下来,在外人看来,反倒是像对儿子不满了。
蒋梦麟斜斜瞟她一眼,心里全不当回事儿,红脸她倒是唱齐了,白脸就剩自己的事儿了是吧?李月玲算计自己儿子倒是一点儿也不手软。
到底蒋梦麟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这一天下来,李家门口就没断过来探望母子俩的人,有些心肠好的还作势要掏钱帮助,被蒋梦麟一个个谢过去推辞了,别人的人情,能不欠尽量不欠,李外婆看着这一幕气的脸发黑,李外公更是旱烟没离过口,只不过他们俩的想法,蒋梦麟是一点也不想去考虑的,见着外人就抹眼泪卖乖,李外婆纵使气的死去活来,到头来却是一句重话也不敢说。
吃饭时,李外婆端起厨房里的鲶鱼汤卤鸡腿猪下水和炖肉上二楼和儿媳妇吃去了,蒋梦麟冷眼看着桌上留下的半碗豆腐酿和一叠四季豆,冷笑一下,拌了半碗饭配着辣椒酱干脆蹲门口去吃了,这一下子邻里又炸开了锅,李家人这几日卖鸡卖鸭卖鱼从来没断过,怎么外孙回来不但受了委屈,还只吃得到这种粗饭?!
李家大舅从外头进来一看这模样就知道不好,立刻奔上二楼找自家老娘翻天覆地闹了一通,还砸了二弟媳妇端到嘴边的鲶鱼汤,李外婆从窗户望外一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额角汗都滴下来了,当即拿了个空碗装了菜就给蒋梦麟母子送下去了。可这时补救早就晚了,大家都亲眼看见她在二楼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对李家人的品性又刷了个大大的疑问。
一天下来,李外婆就怕了这个阴招不断的外孙,他没费一兵一卒就将李家积攒几十年的好名声败了个干干净净!老头子捂着心口蹲四楼愣是一口汤也喝不下,胸口就跟郁了血似的。李外婆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蚀的是一粮仓的好米,心里的憋屈丝毫不比老伴儿少,可即便是再生气,她也不敢再做什么了。这姓蒋的外孙肚子里的坏水就跟墨汁儿似的,李外婆只认斗不过。
惹不起躲得起?哪儿有那么容易?
第二天一大清晨,蒋梦麟天还没亮,就拖着六神无主的母亲拉拉扯扯一大堆自己来时的行李一脸萧条地往车站走。
他原本就没打算留在l市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现在李月玲对爹妈的态度也死心了,蒋梦麟乐得轻松,也正好再用这事儿给李家人找个不痛快。
果然车行还不多久,李家邻里就飞速传出一个大消息——
李家那一群没良心的,硬生生将得罪了自己的闺女儿和可怜的外孙,趁着天没亮给赶出去了!那母子两个走的时候,那个可怜哦……简直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李外婆瞅着五楼自己刻意留给外孙子住的,李家最阴暗纰漏,此刻却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的小房间,两眼一翻,终于没撑住气晕过去。
第8章
李家的鸡飞狗跳早已不归蒋梦麟管,上车转车,乘了四五个钟头,母子俩也到了此行的目的地———H市。
h市作为z省的省会城市,繁荣富饶自然不是别处能比得上的,自古以来h市就是沿海商贸重地,加上风景独好,文人墨客流连不去,历史册中,也独留下了大大的一笔。
李月玲一下火车,看到拥挤的人海般的民工流,立刻呆住了。
1997年的H市,正是快速迅猛发展的时期,从五湖四海赶往h市的人流每天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哪里是深居简出的李月玲见识过的?李月玲很有些害怕,缩在儿子背后不敢吱声——她可是听说过,大城市里小偷可多呢。
蒋梦麟闲庭信步地拎着一堆行李和母亲出门去招了辆出租,随意报了个地名,到了h市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