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跟你父亲走后……好好生活,记得听他的话。”
周放轻轻把箱子放在了原地,转身离开。
端木宁站在原地发愣,想起自己搬来他这里的那一天,周放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推着车的情节,想起他不甚宽阔却挺直的背影,想起他那句“以后就跟我过吧,我来照顾你”的保证。
是他把自己接过来的。
现在,多好,又是他亲手要把自己送走。
时间过得真快,跟他在一起已经半年了。
这半年,无疑是自己从小到大,情绪波动最大的半年。
失去母亲的悲伤痛苦。
陌生父亲出现的茫然无助。
更多的是跟周放在一起的快乐,每一天都刻在了记忆里。
喜欢他的那种心情,并不美好反而像种折磨的初恋心情,第一次抱着他时的满足,第一次亲吻时的战栗……
如今,这一切都要画上句号了吗?
笑起来的时候,轻轻扯了扯嘴角,似乎连心脏都被狠狠撕扯着,实实在在地疼痛着。
终于,事情还是朝着自己最害怕的方向发展起来。
回头看了看,周放的卧室里透出的淡淡灯光,突然熄灭了,眼前一阵黑暗。
端木宁拉起了地上的箱子。
走出院子的时候,已近十一点,街上行人寥寥,一排排整齐的路灯让小城市染上淡淡的暖黄色。
看着自己在路灯下拉长的背影,身边没了另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拉着箱子走在街上的时候,只觉得寒风刺骨的冰冷。
穿的是他送的衣服。
从内裤到毛衣,再到厚厚的棉外套,他亲手挑的一套白色衣服,就过年的时候穿了两天,然后便宝贝似得珍藏起来,舍不得穿。
现在穿着它回家,心里稍微暖和一些,又觉得这样执着的自己实在傻得可笑。
另一只手里攥着他送的那本书。
第一本被印刷出来的作品,自己最宝贝的礼物,虽然封面被他弄的有些不伦不类。
可还是想带在身边。
从家里带到他那里,再带回来,只用了半年。
眼前那个大大的屋子。
以前是三个人,总是冷冷淡淡的妈妈,还有一直把自己当孙子一样关心照顾的,年迈的管家钟叔。
两位自己心里最亲的人,在同一天,突然离开了。
现在又回到这里,虽然没有事发当初的震惊和痛苦,可心里隐隐的悲哀和难过,在见到熟悉的院落之后,变得更加鲜明起来。
开了灯,一步步走上台阶,清晰的回声让人害怕。
像是恐怖片拍摄现场一样空旷又黑暗的屋子,把全部灯都打开来,还是觉得有些阴冷的感觉。
开了空调,电热毯,抱紧身体缩在床上。
对自己说:端木宁,要坚强起来,以后就这样一个人生活吧,不要……让周放瞧不起。
这样想着,鼓起勇气关了灯,闭上眼睛,直到深夜的时候才渐渐有了睡意。
次日清晨,7点就醒来的周放,有些无聊地在屋子里转。
看到端木宁的卧室空空荡荡,厨房里也不见了他忙碌的身影,心里竟也空落起来。
昨晚虽然醉了,可做了什么还是很清楚。
把他赶走,自己心里也很难受,没有办法告诉他,自己其实喜欢上他了,甚至自私地想把他藏在翅膀底下,让他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可那样太残忍,他还是个孩子,没办法分辨一些事情。
如果因为自己的自私,甚至因为冲动而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长大之后,端木宁会恨自己吧。
毕竟,现在还没有任何经济基础的自己,和心智不完全成熟的孩子端木宁之间,谈感情的事,太早了,也太伤人。
骑着车子往学校赶,路过端木宁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端木宁穿着厚厚的大衣从门里出来。
反射般地挥手打招呼,却在端木宁冷淡的目光下收了回去。
正尴尬间,林微载着温婷路过,回头笑着问:“你们还不走啊,迟到了。”
周放扔给他一个多管闲事的眼神,回头见端木宁把手塞在口袋里,沉默着。
“要不要我载你过去?”周放问。
端木宁摇了摇头。
周放心中一沉,脸上依旧是招牌笑容:“那我先走了,你一个人走过去?”
端木宁点了点头,在周放刚要骑车的时候,突然开口道:“你放心,我一个人也会生活地很好。”
周放沉默片刻,轻声叹道:“小宁,我们不讨论这个,快迟到了,先上车。”
“没关系,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走过去的,又不远。”说着,便迈步往前走去。
周放愣在原地,直到端木宁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轻轻叹了口气,骑车往前走。
周放始终没办法放心端木宁在那个大大的院子里独自生活。
自己又没有理由,或者说不敢,再把他留在身边了。
于是再次拨通了他父亲的手机,让他尽快给儿子一个好的安排。
跟他父亲见面谈话的时候,周放提了好多要求,比如,不要逼他做任何事,因为他个性太倔强;要记得他喜欢吃清蒸的东西,不喜欢油腻、麻辣等口味重的食物;他怕冷,一定要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要经常关心他,哪怕他不跟你说话,他也会因为感受到你的关心而开心起来。
跟他父亲一起来的,还有个男人,看上去二十多岁,很年轻。
可是比起那个垂着头沉默的父亲相比,那个人反而更显成熟稳重。
“小宁是他的儿子,他当然会尽全力照顾好的。”男人淡淡开口,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他妈妈生前寄来的信,还有亲子鉴定的证书,你若怀疑我们的身份,可以仔细看看。”
周放接过来,看了眼端木清在生前寄过去的信。
并不秀气反而很端庄的字迹,简简单单写了一页纸。
大意就是“当初被人算计生下儿子,因为我们两家生意上的过节,不想让孩子卷进去,我跟他再婚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他说会把孩子当亲生的一样看待,于是便没有告诉你。孩子叫端木宁,长得很可爱,如果你想,我会在他16岁的时候安排你们见面。”
没料端木宁还没到16岁,她却先去世了。
周放有些疑惑,“他妈妈再婚,那小宁应该有继父才对,怎么没听说过?”
一直垂着头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讪讪地答道:“那个人是清儿一直喜欢的学长,他们结婚之后,过了几年他就因病去世了,清儿怕小宁难过,就骗他说,他爸爸远走他乡。”
周放愣了愣,心中不禁对端木清生出些许佩服,一个孤单的女人,独自带着孩子过了这么多年,却没有半句怨言,还能赚那么多钱,买下大院子不说,给端木宁留下的存款也足够他活到成家立业,她真的很辛苦,也很爱这个儿子,虽然她总是很淡漠的样子,也很少表现出来对儿子的关心和在乎。
相比而言,这个什么都不知情的老爹,真的很想让人揍他一拳。
可看他低着头内疚自责的可怜样,周放又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放心,我会的。还有,谢谢你,这段时间多亏有你照顾,小宁才那么快从他妈妈去世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真的很感谢你,周放。”男人道谢的时候,真诚的目光直直注视着对方,让周放觉得脊背起了层寒毛。
“呵,不客气了,要不是我得毕业去外地上大学,我可不会把他交给你这样失职的父亲。”
“呵呵……”男人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他的,不会再失职了。”
“对了,你决定上哪个学校了?”旁边的男人又开口,很冷静的语气,看着周放的时候目光倒很友好。
“没,高考还有两个月呢。”
“不是保送吗?”男人皱眉,“据我所知,你参加了文学大奖赛,拿了前三名,应该能申请到保送资格的。”
周放耸肩,“这个具体消息还没公布,我也不太清楚。”
“你似乎对自己的前途不是很关心呢……”男人轻轻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反而对小宁的关心,有点过头了。”
“呵呵,保送啊,重点大学什么的,对我来说只是浮云罢了。”周放翘起嘴角笑了笑,故意忽略了他后面的问题,“反正,我这烂萝卜,哪里有坑哪里塞吧。”
“如果有喜欢的学校,我可以帮你联系。”
“不需要。”周放一口回绝,声音也严肃起来:“如果因为我照顾小宁,让你们感恩,想反过来帮我,那大可不必,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掉价。”
“嗯,我很欣赏你的直率和潇洒。”男人点了点头,笑道:“现在才刚放出获奖消息,过几天的颁奖典礼,或许我们会再见面。”
“哦?”
“而且,到时候肯定会有一些编辑找你谈出版的事情,不如你直接跟我们签约?我们也是出版公司的。”
“呵呵,这还是算了吧,沾亲带故让我觉得不舒服。”周放笑着拒绝,拿起桌上的杯子喝光了咖啡,“就这样吧,你们找时间把小宁接走。”
看着周放匆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男人才意味深长地晃了晃杯子,对身边低头看着信的江山道:“你不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吗?”
“嗯,挺潇洒的小伙子。”抬起头来疑惑状看着对方:“你的意思是?”
“他的作品我看过,很特别。评审团为了确定名次,争执了不下一周,在我看来,他的作品比那个一等奖的爱情小说更有价值。”
“啊,是么……”
“你不想在金子还没发光之前,抢到手,亲自来雕琢吗?”
“问题是人家不肯让你雕琢。”江山一边喝茶,一边无所谓地说。
“你真是……”无奈抚额,“有没有商业头脑啊!”
“呵呵……这个我不是全权交给你负责了吗,再说现在签的作者太多了,一大堆作品积压着,有的拖了一年还没法出版,已经饱和了,总不能签了人家,却没法对人负责吧。”
“也是。”轻叹口气:“先算了吧,他还小,嫩着呢,过两年,他要是肯走这条路,我们再暗中帮帮他。”
“嗯嗯。”
“喝够了?去接你儿子。”
“我儿子有点冷,比他妈妈还可怕,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无奈地皱起眉头:“他很讨厌我,整天给我摆脸色看,让我觉得自己当爸爸当得特失败。”
“不行的话我先搬过去,陪你们住一阵子。”
“你搬过来干嘛?”
“万一你们父子发生暴力血腥事件,我好处理后事。”
“好吧,那你搬过来,你口才好,帮我劝劝那孩子。”
第23章 告白 上
像是做一场交接仪式般,周放把端木宁交给了他父亲。
比起心底的失落,更重要的,是他终于脱离自己的“魔掌”,能在更好的环境下长大了。
他爸爸能给他更多的关爱,周放知道,端木宁虽然嘴硬说自己不需要父亲,可是,心底却一直渴望着有个爸爸。
这样多好,他终于可以达成愿望,自己也可以放下心来。
过几年等他长大之后,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呢?
周放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感觉突然变得悲伤起来的自己有点陌生,便豁达地笑了笑,捡起街边的一个易拉罐,准确无误地踢进了垃圾桶。
过了些日子,文学大奖赛的颁奖典礼,在北山市举办。
周放拿到了第三名,收到邀请函之后,便动身去了隔壁的城市。
坐在公车上,心里想著刚才上车之前,端木宁那个不知掩藏着什么情绪的眼神,深深地看过来,在来送行的人群里,显得格外突兀。
或许等自己拿奖回来之后,端木宁已经跟他父亲远走。
嗯,其实这样挺好,就把刚才那个拥抱,当成是告别吧,虽然为免尴尬同时拥了好多个人,可自己的手指却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等周放获奖回来的时候,保送的消息也确定了下来。
天河大学中文系的教授点名要他,经过跟学校的协商,周放也就同意了。
在一群人因为高考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周放由于确定了保送,显得格外清闲,于是整天待在办公室里处理百川校报的事,并且在社内低年级的同学中选择合适的社长。
那天下午,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犯困,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开门的时候,见到站在门前端木宁,还以为自己眼花。
沉默良久,端木宁开口道:“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依稀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淡漠的语气。
周放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学校附近的河边。
“你父亲……找过你吧。”周放问。
“嗯,我拒绝了。”端木宁平淡地答道。
他们找来的时候,端木宁就明白,是周放出卖了自己,是周放要把自己塞回陌生的爸爸身边。
虽然早就知道他不想跟自己继续住下去,可从那个男人口中听到“我跟周放商量过了”这样的话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难过。
他迫不及待要把自己送走,端木宁虽然不知道原因,可也大概猜到,是他不想再跟太过依赖他的那个“孩子”继续生活下去。
一边跟父亲冷战,也从同学口中听到他去参加颁奖典礼的消息。
带着金光灿灿的奖牌回来的周放,也带来了仁川中学第一个因为文学大奖赛得奖,而获得保送资格的消息。
天河大学,据说是个一流的学校。
中文系,也是好多文科生挤破脑袋想去的专业。
端木宁为周放高兴着,同时也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将来考去他们学校,做他的学弟,到时候他没有理由再说自己是小孩子了吧……
因为有了目标而兴奋起来的端木宁,却因为一些谣言而乱了阵脚。
中文系美女很多啊。
周放这种性格的男生,很招女孩子喜欢。
这哥们艳福不浅啊,T大中文系,那可是真正的花丛。
不仅是花丛,那质量来看,可是御花园呐。
私下有人这样议论着。
周放不是同性恋,在不恋爱的人少之又少的大学,在美女环绕的中文系,周放不可能三年来不交任何女朋友。
远在这里上高中的自己,难道默默忍耐三年,三年后跑去他的学校,却只能面对挽着他肩膀微笑的女生?
“小宁,你有什么话说?”周放柔声问。
“等下的聚会你去么。”
“什么聚会?”
“百川社的散伙会吧,周津津组织的,在你回来之前就说好了。”
“是么,呵呵,我都不知道。”周放笑了笑,叹道:“果然,我不在,那帮人就造反了。”
“我听说你会保送到中文系?”
“是啊。”
“那恭喜你了。”
周放无奈地耸耸肩:“其实我更喜欢历史来的,可惜,非要学中文。”
“到学校可以转专业吧。”
“小宁。”突然叫他的名字,明显看到对方攥紧的手指,“你约我出来,就是说这个吗?”
“嗯,想跟你说声恭喜,我没什么礼物送你,就写了这幅字。”
周放从他手中接过,精心装裱过的一幅字,隽永的字体,写的是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你送这个给我……”
“你上次答应送我的生日礼物,后来忙忘了吧,我倒是一直记着,你不写来送我,那换我写来送你了。”平淡的语气,似乎在说你早上吃了面包那我就吃油条好了。
可那悼念亡妻的词,却让周放心底再次不安起来。
圣诞节那夜不好的预感,似乎是时隔很久之后被唤醒了一般,变得更加强烈。
那天下午,百川社全体成员一起去KTV聚餐,周津津请人,周放请客。
算是个告别会。
因为进入高考最后的冲刺阶段,百川社需要交给低年级的同学负责,第一批从创刊就一直坚持着的元老们,也终于到了退休的时候。
周放说,“百川社像是我们大家的孩子,从出生时一头稀疏的黄毛,到现在满头乌黑靓丽的秀发,我们这些爹妈为它劳心劳力忙了三年,现在要把孩子交给别人带了。”
目光又飘到端木宁身上,轻轻笑了笑,说,“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