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十二叹气:“没事儿,我去找吧。”
铜钱儿继续练字
一整天,花十二忙成了脚不点地的陀螺,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客人少了,他才有空捶打几下酸疼的腰。
炼柒真是乖巧到了心窝子里,知道老板用嗓子,茶壶里一直备着晾好的温茶;喊一句就知道要干什么,找东西、递东西干净利索;看见客人进来,有时候不用花十二,自己就能搞定生意。挑剔如花十二,居然找不出他一丁点儿的毛病,再看看铜钱儿,唉,不提也罢。
晚上,花十二特意做了小柒爱吃的菜犒劳这位乖巧的小伙计,把铜钱儿晾在一旁吃白米饭拌青菜叶子。
饭吃到一半,夏景桐来了!
炼柒对夏景桐有着莫名的惧怕,下意识拉住花十二夹菜的手的袖子。
夹菜的手一抖,卤得红彤彤的排骨掉到了桌上,不能吃了。花十二不由叹了一口气,将排骨拨进碗里,才抬头看夏景桐,声音似是无奈:“都这个时辰了,殿下怎么来了?”
“不能来么”,从踏进花町阁起,夏景桐的目光就落在铜钱儿手里的白米饭上,再看向花十二时,脸色变得很难看,口气也十分不善:“先前我砸了你的店,你生气了?”
花十二摇头,仍自顾自地坐在饭桌前,拿筷子挨个敲碗碟,发出“叮咚叮咚”清脆的杂音,回荡在空中,异常刺耳。
铜钱儿坐在他对面,把脸埋进饭碗里,打定主意一声不吭。
夏景桐更气愤了,上前拖拽起铜钱儿,铜钱儿手里的饭碗“呯嘭”地扣到了地上,发出尖锐的破裂声,屁股下的凳子也掀翻在地上,“哗啦”“嘭咚”一阵乱响,像是尖锐的冷刺狠狠刺进了骨髓血肉,连同身心一起疼痛,也是一把锋利的锥子扎进了胸口的位置,破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花十二像是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七皇子一般,伸手讨要:“砸烂了东西,理应赔钱。”
“赔钱是么!”夏景桐呲牙冷笑,一脚踹飞了扣在脚下的饭碗,“钱钱钱,你个唯利是图视财如命的奸商!浑身铜臭味儿的你怎么不撞死在钱眼里!!”
“殿下说的没错,我花十二爱钱,只爱钱……”目光落在夏景桐暴怒的脸上,碧绿的眼中突然流露出麻木的哀伤。
“对!你不止爱钱,你还敢玩儿阳奉阴违的一套!”夏景桐指着花十二怒斥,犹如炸毛的斗鸡:“我命你负责贺长安的饮食起居,为什么他只吃白米饭?!生气就生气,你朝铜钱儿撒气算什么男人!”
身后的铜钱儿哆嗦了一下,去拉扯他的衣服,可盛怒之下的夏景桐谁也阻止不了。
花十二甚至顶嘴:“此言差矣!贺长安在我这儿白吃白喝白住了几个月,殿下何曾赏我一个铜板?我拿我花町阁的钱供他吃喝拉撒住,殿下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你――”夏景桐面红耳赤,提脚踹飞了饭桌,“你要钱是吗――好,我就不给你!我施舍给乞丐还能听几个响头,扔了也绝不给你!”
饭桌摔得七零八落,盘碟的碎片四处迸溅,花十二忙把小柒护在怀里。
“还有这花町阁,我现在就砸了,赔钱?――你去皇宫找父皇陪啊!”
夏景桐毫不含糊,松开铜钱儿,转身抄起一丈高的青花瓷摔到了地上,踹倒零星花朵开放的花架。花架倒下去的瞬间,就见花十二忽然扑了过去,把花架脚下的绛色草护在身下。
厚重的花架“吱呀”一声倒在花十二的后背上,与肉体相撞发出骨骼破碎的声响。
“殿下,草民只有三盆留兰草。一盆卖给了殿下,还有一盆被殿下砸烂,如今只剩这一株,恳请殿下手下留情。”花十二抱着留兰草匍匐在脚下,佝偻的脊背显得卑微而低贱。
提起的脚终是没有踹下去,夏景桐哼了一声,忿恨道:“暂且饶了你这一次!”随即拉着铜钱儿头也不回地离去。
到了亥时,清冷的月辉洒在空旷的街道上通向无垠远处,拉长了两人一长一短的影子相映交叠,街道两旁无风自动的灯笼发散出的灰暗光晕很快被黑暗吞噬。两抹孤寂的影子随着洒落的月光一直走,似要走向那月光的尽头、无垠的黑暗处。
这时黑暗中传出轻微细窣的动静,像是爬虫移动发出的声响,密密麻麻地在黑暗处汇聚。夏景桐不由停住,低头看突然不再迈步的铜钱儿,问他:“怎么不走了?”
铜钱儿憋了很大力气,张大嘴巴,发出了一个细若蚊蚋的字眼:“刀……”
“什么刀?”
铜钱儿松开夏景桐的手,两只手比划:“刀……长……花花给……”
夏景桐听得一头雾水,仰头看了看天色,又似随意看了眼黑暗处,高贵疏离的丹凤眼微不可察地眯起。
“落下刀了啊,”他拉住铜钱儿的手,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没办法,只好回去取了。”
夏景桐拉着铜钱儿回到花町阁的时候,寂灭的黑暗中只有那一扇门大敞着,明亮的灯光照着花十二抱着留兰草坐在门槛上缩成一团的身影,看上去竟十分可怜。
夏景桐疾步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了片刻,正想绕过这可怜的一团,跨过门槛,哪知刚抬脚一只手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裤脚。夏景桐顺着手臂看过去,一张眼眶红肿、鼻头通红的脸映进眼里,上面泪痕未干,依旧撇着嘴泫然欲泣的模样。
“真难看,”夏景桐嫌弃地踢开他的手,回身冲铜钱儿说:“去睡吧!走的时候我叫你!”
铜钱儿一声不吭地进去了,眼睛木然地看着前方,扬起的嘴角却是带着笑的。
若是花十二看见了,肯定会感慨一番:养了几个月了,小白眼狼终于养熟了。
夏景桐屈尊降贵坐到门槛上,声音里依然带着怒气:“瞧你现在的模样,活脱脱一条丧家之犬!你不是挺精明的么,大晚上坐在这儿装可怜,这是要用苦肉计了?”
花十二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没有,我只是……难受……心里难受。”
“你难受,不就是砸了你几样东西才难受么,”夏景桐拿出个锦囊,倒出一颗流光四溢灼灼耀眼的夜明珠,“赔你的!可满意了?”
花十二居然不为所动,仍旧趴在膝盖里啜泣。
“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它可以买你十家花町阁了,你还不满意?”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花十二抬起头,满面泪痕地控诉:“我何曾亏待过铜钱儿!小柒帮我照看生意,我犒劳他一顿好的怎么了?铜钱儿昨晚不知节制吃坏了肚子,我罚他吃素不对吗?我拿铜钱儿当半子,你看他吃白米饭就挑我的过错?!你怎么不看他身上的新衣服来夸我――”
若换作平时,夏景桐早送他去见阎王爷了,居然敢当面指责他这天下至尊至贵的七殿下,当朝皇帝都未曾对他说过半句狠话。
可是看花十二红彤彤的兔子眼,夏景桐只觉得自己是在欺负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再多的怒气卡在嗓子里都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不要哭了,是我不对!我错怪你了!”
这简直是天下奇谈,要知道,养尊处优的七殿下恃宠而骄,哪怕冒犯了丞相大人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留下一句“得罪了”,对着凤摇皇后也不曾说过软话,更不要想道歉这码子天方夜谭的事了。
花十二继续抽噎,开口尽是哭腔:“你砸了我的花町阁,我都没计较,好不容易修整好,你又想砸,还不许我难受吗?”
“那是你活该!谁让你问太子的!你惹我生气,我不该拿你的花町阁撒气吗?”
“殿下……”
“少装可怜。你又不是铜钱儿,这招没用。”
花十二的哭声顿时扬高了,哭得撕心裂肺好不凄惨,“若殿下肯对草民有铜钱儿一半的好,草民死也心甘情愿了。”
“这话就假了,”夏景桐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换作是你的小情人听了兴许会感动,可惜对我没用。”
“小情人?――我才没有小情人呢!”
“胡说!看你老大不小了,又不爱拈花惹草,不是有了小情人还能是什么?你承认了我又不会笑你,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这下花十二是真的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颗大颗的眼泪溢出眼眶,翠绿的眼眸像是浸了水的翡翠。
夏景桐无奈地叹气:“知道了,没有小情人!那这夜明珠,你还要不要了?”
“――要!”
花十二夺过夜明珠塞进衣襟里,目光灼灼瞪着夏景桐,吓得他往后挪了挪。
“你……看我做什么?”
花十二抽了抽鼻子,突然饿狼一般扑了上去。夏景桐下意识往后躲,却撞到了门框,退无可退,被扑了个正着。
“花十二,你、你放开我!”他的声音里带着可怕的颤抖,张开的手臂停在半空中,不知是要推拒还是想拥抱怀里伤心的人。
“殿下……”花十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抱紧了夏景桐的腰,将他压在门框上,脸埋在如白玉兰般散着香气的颈间,依旧抽噎不停。
“放、放开……”
怀里炽热的躯体像是裹着火焰的无坚不摧的利剑,挟着狂风暴雨一寸一寸撬开他坚实带刺的外壳,想要露出里面不为人知的最柔嫩的花瓣。
夏景桐颤抖着,从未与外人接触过的肢体在这一刻似乎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只是维系着一个推拒的姿态,稍一触碰,脆弱的它就会彻底湮灭。
这时放在腰间的手游移到腰侧,轻微的力道实在很小,小到很难察觉,夏景桐却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急促的轻喘,像一只挠人的爪子撩拨了一个,夏景桐自己都觉得心里滋生了一股涌动的热潮,僵在空中的手缓缓地、轻轻地落在了花十二的背上。
相拥的动作看似笨拙、稚嫩,却是初次靠在了一起。
寂静的夜晚,空气不知何时变得燥热。放弃了抵抗一般的倚靠在门框上,流进脖子里的眼泪烧得肌肤像火烤般疼痛,甚至牵连起全身的肌肤像热流滚过一般战栗。
那是情动的模样
梦中破碎的记忆浮现出来,淫靡的炽热的梦境,依稀也是这样滚烫的体温,绞缠的身影,无法抗拒地沉溺下去。
夏景桐茫然地盯着虚空中某一处,秀丽绝艳的面容染上妩媚的绯红色彩,殷红的唇吐出支离破碎的言语,低到几不可闻:“为什么又哭了呢?”
“殿下……”花十二离开眷恋的怀抱,含泪的碧眸凝视着夏景桐迷离的凤眼,温柔的喃呢像是春日最缠绵的微风:“殿下,我喜欢你,很喜欢。”
眼前迷离的凤眼顷刻间瞪大,下一刻,花十二被狠狠推倒在地上。他抬头看夏景桐,只看见他盛怒下狰狞的脸,心下苦笑。
“我走了!照顾好铜钱儿!”
稀奇地是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拳打脚踢,夏景桐就这么走了,而且看他离去的身影,实在很像落荒而逃。
花十二呆愣了片刻,抹了抹眼睛,突然很想拍地大笑:这是有可趁之机的意思吗?
当花十二顶着一脸傻笑关门的时候,铜钱儿抱着他送的雕有花纹的木剑出现在身后,说:“出去”。
花十二惊疑地回身:“你怎么出来了?还拿着木剑,想出去做什么?”
铜钱儿羞红着小脸儿,指着门外:“先生危险,救先生。”
“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弹了他的额头一记,花十二失笑道:“要下雨了,你去陪着小柒,我去给先生送伞!”
铜钱儿喜不自禁,捂脸跑了。
走到半路,天地间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天地如同白昼,他看见街道的尽头走来一个穿着苗装的少女,想了想,把伞送给了少女,忍不住说:“要下雨了,赶快回家吧!”
少女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伞,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风中飘来淡淡的血腥气,花十二蹙眉,想着最危险的人走了,剩下的小喽啰不足为俱,便又折返回去了。
花十二前脚踏进了花町阁,后腿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不到片刻,大雨滂沱倾斜如柱。
第17章 第十七回 苗疆王
七殿下遭刺客袭击的消息传出,龙颜震怒。
花十二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还不敢相信,直到皇甫端和来教铜钱儿功夫,说:“先生有事,这几日不能来了。”时,他才不得不信。
市井流言甚嚣尘上,太子与七皇子之争被传得有板有眼。
朝堂上风云变幻,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恰在此时,苗疆王来了。
不过,管它朝堂风起云涌,我自信步闲亭。苗疆王带着儿子求亲来了,可跟他们小老百姓有关系吗?
反正跟我没关系!花十二不甚关心地嗤笑,翘起的嘴角颇有嘲讽的意味。
这日,皇甫端和早早收工,叫上花十二:“喝酒,去吗?”
铜钱儿还在琢磨刚学的剑法,练柒则躲在柜台后面朝这边儿羞涩地张望。
皇甫端和还在看着花十二,眼里满是同情:“走吧,我请客,请你们喝酒!”
花十二一头雾水:“为什么请我喝酒?”
皇甫端和说:“苗疆王的儿子幕刃来求亲,据说看上了昭和公主。”为此,杜珩已经一连几天找他借酒消愁了,每回都喝得烂醉如泥,习惯了他平日的豪爽洒脱不着调,突然来这么一出,看着也挺可怜的。
“……所以呢?”
“虽然你本来就没什么指望,可眼见小情人远嫁苗疆,你……唉,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了,我懂!我都懂的!”
懂?――你懂什么?
花十二如坠雾里,突然一个晃神,豁然开朗:“皇甫大人可能误会了,昭和公主这般高不可攀的人物,岂是我等宵想地了的!”
这下换皇甫端和皱眉了:“昭和公主不是你小情人吗?――我还跟七殿下说来着,当然,没说你的小情人是昭和公主。”
“不是!”花十二突然觉得头疼,怪不得七殿下误会,原来这才是罪魁祸首。
“那‘她’是谁?”
“皇甫大人以为是谁?”花十二随口敷衍道。
随之是一阵不同寻常的静默,花十二停住算账的动作,抬头,看见皇甫端和一脸沉思地看着自己,锐利的眼神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花十二索性丢下算盘,隔着柜台上身前倾,靠近皇甫端和的耳边,低低笑道:“皇甫大人既已有了猜测,又何必多此一问?”
皇甫端和侧开脸,本想避开花十二,却不想正对上一双狡黠如狐的眸子,温热的鼻息交织,过近的距离让他轻而易举看见碧眸上扑散开来的睫毛竟是金灿灿的异色,与主人的金发如出一辙。
两人都未动作,只是无声对视着,在练柒看来竟有一种亲昵的意味,于是殷红秀气的小嘴悄悄嘟了起来。
那低笑的模样分明有着示威的意味,皇甫端和却先撤开了视线,邪气地挑起嘴角嘻笑,仿佛之前的对峙只是错觉。
“花老板有如此城府,想必抱得美人归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吧!”
花十二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只可惜……”皇甫端和似笑非笑,倨傲地抬高下巴,突然施舍般丢下一个鄙夷轻蔑的眼神。
腰间长刀瞬时出鞘,抵上了花十二的咽喉,刀身灰暗,刻有赤红的繁复暗纹,可辨认出是一朵绽开的莲花。
刀尖处袅袅血丝溢出,花十二却不躲不闪,任由血丝顺着苍白修长的脖子流淌,深邃碧眸汪洋如海,沉静的面容不卑不亢,一时间竟与皇甫端和与分庭抗礼之势。
“这把刀名为‘红莲’,价值百金,看在你勤奋刻苦的份儿上,赏你了!”
长刀应声脱手,眼看要飞了出去,却半路打了个弯,擦着花十二的脖子拐到了另一侧。
躲在柱子后面的练柒瞪圆了眼睛看刀朝向自己飞来,下意识抱住脑袋蹲了下去,却见铜钱儿面无表情,长刀擦着他的脸□□了身后的墙壁。
铜钱儿小跑跟上,拔出长刀,又朝向皇甫端和伸出手,然后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刀鞘扔了过来,铜钱儿爱不释手地接过,空洞的眼神里有了奇异的光彩。
皇甫端和瞥了花十二一眼,嘴角蓦地勾起嘲讽的弧度,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花十二道了声“慢走”,脸上仍是谄媚地笑,眼神却冷得吓人。
皇甫端和没走多久,杜珩就踏进了花町阁,说:
“花老板,头目有请!”
纵横右眼的伤口已经痊愈,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如今杜珩在天引卫新上任的头目上君雪手下任职,皇甫端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