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端和是被鞭炮惊醒的,昨晚喝得太醉没敢回大将军府,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近一刻钟,皇甫端和捂着发疼的脑壳儿钻进被窝,直到鞭炮声停了,才踢开被子茫然地盯着窗外。
“啊……头好疼”
不多时,一个青年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急冲冲大叫:“皇甫端和――赶紧走赶紧走!弟兄们喝花酒没带钱,你赶紧送去!”
皇甫端和正趴在木桶上吐的昏天黑地,一身酒气还没收拾,闻言,很是惊奇地回头瞪着青年:“咱们喝花酒还要带钱?”
“――带个屁!”青年拽起皇甫端和往外走,“有人找茬来了,指责咱们身为官差却白吃白喝不给钱,等等――换什么衣服啊,别换了,快走!”
玉楼春本是寻欢作乐的场所,今个儿却因为惹了大人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进而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首先是天引卫来喝花酒,老鸨不敢怠慢,整个楼子能看上眼的姑娘都送了去,胡姬陪客本是价高者得,天引卫强抢了去,也没人敢跳出来逞英雄。直到最后,天引卫未来的嫂子幕莲郡主、皇甫端和未来的小舅子慕刃出现了。
要死死道友,死不死贫道。
杜珩当机立断供出了皇甫端和,拎着天引卫的公子哥儿扎成堆儿看热闹取乐。皇甫端和赶来的时候,他们正搂着千娇百媚的胡姬与幕莲郡主隔空对峙,世子慕刃正好开口:“这就是你们寰朝的待客之道吗?”
“寰朝是礼仪之邦,盛情款待所有远方来的朋友,不过要是11 什么阿猫阿狗啊都敢来放肆,爷可对不起吃的这口军粮!”杜珩笑嘻嘻地推了把怀里的胡姬,古朴色的脸庞刚毅如铁,吊儿郎当地伸出腿踢了踢倒在地上的胡姬,“不就是几个胡妞么,寰朝钟灵毓秀,什么妞儿爷没见过,值得世子这样大动干戈?也是,苗疆那地儿穷乡僻壤,突然见着了好东西难免上火――还不快去,伺候好世子,省得人家说咱们不懂礼仪!”
一旁的天引卫哄堂大笑,纷纷把胡姬推倒在了慕刃脚下。
“瞧瞧,世子高兴地脸都红了!”
其他人见这阵势哪敢逗留,早吓跑了,老鸨战战兢兢地伺候着,脸上涂抹的脂粉随冷汗糊了一脸。
“哟!这么热闹干嘛呢!”
皇甫端和姗姗来迟,长剑“莲姬”掂在手里,好像一言不合就要出鞘。
“你终于来了!”扎堆儿看热闹的天引卫突然兴致高昂,个个摩拳擦掌眼冒绿光。
“能不来么!”皇甫端和端着一张诚心实意的间,劝道:“人家大老远地来金阕一趟不容易,还是我未来的大舅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让人几个胡妞儿怎么了?”说着扶起一个胡姬推向世子慕刃,自己跟着落座。
“未来的大舅子,喝一杯?”美人斟酒,皇甫端和举杯做出邀请的姿势。
世子慕刃被胡姬撞了个满怀,深刻隽秀的面孔显出积压的薄怒,但他并未发作,而是用眼神刮了皇甫端和一眼,平淡地开口:“大将军皇甫景明年少时一战成名,如今统领二十万军马,为武将之首,我神往久矣。此次来金阕,还未来得及拜访大将军,如今见了皇甫大人,还请代我向您兄长问好!”
他这番说辞换作平时只会被称赞谦逊有礼,只是现在皇甫端和仗势欺人便罢了,还无所作为,再提及他的兄长,简直像是一巴掌狠狠搧了过去,在场的天引卫等人脸色刹时阴沉。
皇甫端和看似镇定,星子般的眼眸却阴沉沉的,打量了世子慕刃好半晌,才裂开了嘴角说:“当然!当年大哥直入苗疆腹地俘虏了苗疆王的时候,估计世子还在哪儿斗蛐蛐儿呢!世子能有这番心意,我必带给大哥。”
世子慕刃扭过头,削瘦隽秀的侧脸像是隐没在逆光的黑暗里,杜珩心念一动,先前受伤的右眼微微眯起,虽然只隔着几丈的距离,但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什么也看不清。
“喂!你盯着慕刃做什么?――别跟我说你看上他了?”天引卫莫千山突然撞了撞他的肩膀,杜珩一下子清醒,拎起手边儿的酒壶照头砸了上去。
“滚你的!瞎说什么呢!”
“嘿嘿!”就见莫千山一个驴打滚真滚远了,酒壶砸在了地上立即粉碎,皇甫端和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暂时没心思跟着胡闹,又去看世子慕刃,却见他拉着安静呆坐的幕莲郡主上了二楼。
正陪着美人喝酒的燕云奇惊疑地“咦”了一声:“原来幕莲郡主不是拉着兄长来捉奸的啊?亏我还以为有热闹看呢!”
皇甫端和额头青筋暴起,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回头吼了一声:“你们喝花酒居然不叫我――”
“天地良心!我叫了,是你没醒,怪我咯!”
“哎呀,不要在意,你不是来了么!”
皇甫端和拔剑,贴着杜珩的脸皮刺进了桌子,朝着瞬间安静的天引卫众人恶狠狠开口:“明明是你们把我忘了!还让老子大老远给你们送酒钱!告诉你们――今个儿热闹没有,剑有一把!”
……
天引卫喝得醉醺醺地出了玉楼春,皇甫端和摸出钱袋扔给了老鸨,嘴上嚷嚷着:“钱么,爷赏你们的!”
没走出多远,皇甫端和抓了抓头发,突然想起:“我的剑落下了,你们先回去!”
杜珩闻言多看了他一眼,和其他人一起东倒西歪地离开了。
夜色浓郁,皇甫端和折回去没多久,玉楼春有一位贵客上门。
青衫打扮的青年戴着斗笠走进了世子慕刃的房间,皇甫端和藏身在枝桠繁盛的榕树里,面无表情地顺着窗户被风吹开的缝隙偷看。
房间里,世子慕刃与青年隔着桌子对坐,幕莲郡主像个木偶一般坐在床上。不知道两人之前说了什么,无声的敌意像烟火弥漫,尤其慕刃的眼神如同淬了火的闪光,空气中依稀可嗅到铁锈的腥甜血气,仿佛过了许久,青年败下阵来,无奈道:“你说吧,我听着……”
尽管是无奈的语气,不知为何,皇甫端和总觉得里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情愫,不禁挑高了眉头,继续偷听下去。
“起先我带阿莲回去的时候并未发现不妥,直到前几天晚上我去找阿莲,才发现她躺在床上跟……跟死尸一般。不像中毒,我怀疑是蛊,所以想请你救她。还有这个,我在找阿莲的途中听到了这个笛声。”
慕刃拿出一节竹笛,皇甫端和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见过。
“我对苗蛊了解不多,你来问我,恐怕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青年看了一眼形同木偶的幕莲郡主,把竹笛推了回去。
慕刃绷紧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深刻的眼突然迸射出苍鹰般锐利的光芒,烛光无风晃动,明昧阴晦的烛光下他的侧脸犹如沙场出鞘的刀锋,扑面一股肃杀苍茫之气,窗外的皇甫端和下意识握紧了腰间佩剑,被激发出蛰伏已久的血性。
“慕刃!”
耳边突然响起青年的冷斥,皇甫端和的神智清醒了少许,赶忙松开了佩剑,懊恼自己定力不足。再往里看时,慕刃已走到幕莲郡主旁边,声音冷硬如冰凌:“你帮不了我,自有人帮我!”
“站住!就现在金阕的局势,你能找谁?”青年挡在他面前,不动如山,“太子和七皇子两派势同水火,无论找谁都会得罪另一派,你的身份本就敏感,还这么胡来,是真的想死吗?”
“不,我只能找太子!”慕刃道:“那晚我找到阿莲的时候,七皇子也在,我怀疑……阿莲想刺杀七皇子。父王看似中立,其实拥护太子,我带着阿莲去找太子,太子应该很乐意帮我。”
“不要说了!”青年打断他,“你们苗疆自二十年前起就不安分,时常寻机挑事惹得边疆百姓苦不堪言,这回打着‘求亲’的名号来金阕,还挑在太子跟七皇子争权最敏感的时期,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有目的,父王想我娶七皇子,不过夏帝未必应允,所以退而求其次,让幕莲嫁给你。虽然中途出了意外,不过无论你还是皇甫端和,都是一家人,结果算是差强人意。”慕刃顿了顿,又看向青年,声音突然变得冷硬:“这是父王的目的,不是我的。我本不愿掺和此事,来金阕只是为了见你,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不日我就会离开。”
青年冷笑,低沉的笑声里像是克制着什么:“我以为你是为幕莲郡主来的?”
“你怎么想与我无关”,慕刃拉起幕莲郡主作势离开。
青年抬了抬手,几经挣扎,终究愤然决然道:“把幕莲郡主留下!”
这句话在皇甫端和听来气势很足,可心里没来由地觉得他其实很无力。
“多谢!”世子慕刃背对着他,从容不迫道。
又是党派之争,这场变幻诡谲的宫廷权斗到底波及了多少人?
皇甫端和正出神,青年推开窗户,朝榕树喊道:
“进来!”
枝桠间左右看了看,觉得喊其他人的可能性不大,只好磨磨蹭蹭跳进了窗户。
青年摘下斗笠,问:“偷听了多少?”
一张清俊儒雅的面孔露出来,空中紧绷的氛围如同一根即将断裂的细线,拉扯得头皮发麻,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逼得皇甫端和不敢抬头。稍微平复了片刻,他才开口:“大哥,你曾教导我不涉党争、不谈国事,这回为什么帮慕刃?”
“不是帮慕刃,是帮我自己。”
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皇甫端和满意,皇甫端和还要再问,皇甫景明却不想再谈及这个话题,指着幕莲郡主说:“你带她回府。”
“大哥不回去?”
“我要去拜见天音坊主”
慕刃离开了玉楼春并未走远,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你!”
杜珩笑嘻嘻地朝他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有点儿小事要问世子,麻烦世子跟我走一趟。”
“如果不呢?”
杜珩上前一步,手搭在刀鞘上,低笑道:“若世子执意为难,我也没办法。”
慕刃沉默片刻,突然走向了杜珩。
这里本就是一条幽静偏僻的街巷,夜色已深,附近几乎没有人。月光如澄澈的湖水在青石板上迤逦开来,看不见的涟漪层层迭起,折射出明亮却冰冷的银辉。
杜珩右眼曾经受伤,因此落下了眼疾,在晚上几乎不能视物,逐渐靠近的人影逆光而来,周身渡了一层冷寂的月华。接着,杜珩拔出了长刀,指着月光下露出半边面孔如同恶鬼的慕刃,低沉沙哑的嗓音里潜伏着猛兽――“世子,赐教了。”
与此同时,上君雪回到屯营,惊讶发现屯营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未及细想,十几个天引卫勾肩搭背醉醺醺地回来了,看见上君雪,立即笑嘻嘻地打招呼。
“好困!头儿,我们先去睡啦!”
他们经过上君雪的时候,身上酒气冲天,浓烈得让人忍不住拔腿就跑。上君雪正要发怒,突然嗅到浓重的酒气里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顿时拦在他们面前,厉声问:“你们真去喝酒了?”
天引卫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地回视上君雪。
这时,莫千山没忍住,突然弯腰吐了一地污秽,其他人赶忙扔下他跑远,纷纷找借口溜了。
上君雪忍无可忍,又不能撒手不管,只能先把醉得人事不醒的莫千山踹到一旁,再叫其他人来清理。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入局
“要变天了”
花十二看着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窗外,突然这样感慨。
小柒抱着一叠账本送回柜台,仰头疑惑地问花十二:“老板,外面明明是晴天,怎么会变天?”
花十二一手翻账本一手打算盘,含糊道:“天不会变,局势会变。”
天引卫右将皇甫端和在后院儿教铜钱儿剑法,再过半个月就是他与幕莲郡主的大婚,大将军府有皇甫景明坐镇,皇甫端和乐得当甩手掌柜,据说近日流连花街,还因为几个胡姬跟世子慕刃起了争执。
取君得意春风疾,一日吹尽百色花。
花十二想着皇甫端和的轻狂放浪,一边拨动算盘一边感叹:“有钱有势……真好啊!”
幕莲郡主还未出嫁,就已经在大将军府大摇大摆地出入了。
太子遇刺一案据说有了突破,又有流言称七皇子被禁足,就像一滴水滴入油锅,本就暗潮涌动的金阕彻底沸腾了!
这日,花十二正在出门,迎面走来了身处风口浪尖依旧信步闲庭的夏景桐,当即惊讶地瞪圆了眼,支支吾吾了半晌突然叫起来:“七殿下不是被禁足了吗?”
“什么禁足?”一把折扇合起,露出夏景桐疑惑的面容。
花十二呆愣道:“他们都说殿下刺杀太子,被圣上禁足查办。可是看殿下安然无恙,难道、难道是胡说八道的?看来市井流言实在不能信的。”
夏景桐听出了门道,顿时冷下脸:“对付太子,本宫不屑用下作手段。”
“是是是,殿下光明磊落怎么会是宵小下作之徒!”花十二忙不迭赔笑。
夏景桐哼了声,又问:“大白天的你关门做什么?”
“哦……是因为天要冷了,我去布庄帮铜钱儿订做几件衣服,省得再忘了。”
“放着生意不做去花钱?”夏景桐点了点下巴,意味深长地打量花十二,“花老板转性了?”
“才不是!”花十二的脸色发苦,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铜钱儿是殿下的心肝儿疙瘩,要是铜钱儿过得不舒坦了,殿下铁定让我过得更不舒坦。”说到最后,自己反而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态。
“我可没那么不讲理!”
夏景桐心虚了下,一缕红霞红到了耳朵根。花十二只当没看见,壮了壮胆子,谄媚着笑脸说:“我要出门,这个时辰小柒在读书、铜钱儿学了套新剑法正没日没夜地苦练,恐怕没人招待殿下。”
“我知道。反正无事,我就陪你走趟布庄吧!”
“如此……麻烦殿下了。”
人算不如天算,花十二暗自苦笑,跟着夏景桐去了金阕最昂贵的布庄。
“我辛苦了半个月赚的的银子估计能买一匹布吧”,花十二攥紧了钱袋,亦步亦趋跟着夏景桐,盘算着怎么让这位七殿下掏钱。
不过这算盘注定要落空了,因为遇上了皇甫端和。
“咦?这不是七殿下吗?还有漂亮的西域商人花老板。”一个俏丽明媚的少女探出头,朝走近的夏景桐和花十二打招呼。
“闭嘴!”皇甫端和把她按了回去。
“为什么要闭嘴?哼,我偏不!”不安分的幕莲郡主撇了撇嘴,突然手脚并用推开了面前碍手碍脚的皇甫端和,跟夏景桐对上。
下一刻花十二上前隔开两人,朝他们恭谦有礼道:“草民见过幕莲郡主、皇甫大人!”
幕莲郡主怒目而视:“你这没眼色的,我跟七殿下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花十二诚惶诚恐:“是草民唐突了郡主――”
“――你才要掌嘴!花老板是我的奴才,他在怎么没眼色没规矩也轮不到一个你小小的异邦郡主多嘴!”夏景桐面露不悦,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若不是父皇仁慈封你父亲做个藩王,你以为你还能站在我面前教训我的奴才?”
幕莲郡主的脸刹时通红,嗫嚅着回嘴:“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要不是你投了个好胎……”
“可惜你就没那个好胎的福分!”夏景桐扬了扬下巴,面容倨傲。
皇甫端和捂脸:“……”
花十二轻轻扯了扯夏景桐的衣角,小声说:“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去铜钱儿该饿肚子了。”
夏景桐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怀里搂着的几匹绸缎上,笑问:“你打算亲自裁衣?”
花十二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垂在胸前的细辫子,细声细语:“好几年前的手艺,如今要拿出来献丑了。”
“看不出来你会的还挺多!”
“这个……家境贫寒,什么都要学一些的。”
这时掌柜抱着一件绯红的嫁衣走过来,许是见惯了大世面的,看见夏景桐也只是矮身行了个礼,转身将嫁衣递给幕莲郡主。
夏景桐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狰狞,下一刻推开花十二,对着皇甫端和冷笑:“不过一件嫁衣还要劳烦皇甫大人、郡主亲自来置办?”
皇甫端和道:“臣的家事不劳殿下费心。”
冷冰冰的拒绝让夏景桐愣住,随即手握成拳冲他打了过去,骇人的力道让骨骼发出断裂声。变故发生得太快,掌柜只听见“嘭”地一声,抬头看时皇甫端和已被一拳打翻在地上,赤红的脸颊可见力道之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