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宫外,夏景晖颓然地收回放在夏景桐颈脖上的双指,抬眼遥望向至高处的夏帝。
只要那人一声令下,夏景桐就能活,可是,可是——您为什么不说话?
“父皇——您真要杀了小桐吗?即便他任性无知肆意妄为,也是您跟母后疼宠出来的——!!”
就在这时,上君雪突然持刀飞掠过来。
夏帝的声音紧随而至:“晖儿行事素来稳妥,今日竟做出了这等不明事理的糊涂事,朕,甚为失望。”
顿了顿,又道:“诛杀夏景桐。谁敢阻拦,杀无赦。”
“杀无赦”三字如惊雷过耳,夏景晖不觉愣在了原地,等反应过来,上君雪的刀已经横在了怀里的夏景桐的脖子上。
夏景晖下意识徒手抓住刀身,侧身躲过身后射来的流矢,溢出指缝的血流淌到夏景桐的脖子上,与他的血混为一股。
血浓于水,怎可随意舍弃?
夏景晖突然撒手将夏景桐扔到空中,抽手一掌击中上君雪的胸膛。
下一刻皇甫端和纵身快如猴猿跃起,接过夏景桐,像展翅苍鹰一般在天空划过轨迹,迅疾若流星。
天引卫、御林军紧追不舍,他看见夏景桐的脖子上划开了一道血口,不停流血。又将手指搭在夏景桐的命脉上,他察觉不到脉象,他甚至觉得抱在怀里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凉。
死了的话,一个人,黄泉路会孤单吧?
皇甫端和瞪着血红的眼珠,突然醒悟了一般跪到地上,身后数十把乱刀砍了下来。
夏景晖只来得及冲他喊:“你疯了吗?!——他不一定会死——!!”
电光火石的刹那,一缕笛音若有若无地飘来,犹如繁花落尽夹杂着伤春哀思,缕缕悲怆,丝丝入扣,刺透皮肉骨髓,勾去了三魂六魄。
上君雪在镇魂歌中勉强站直,抬起锐利的双目遥遥望去,只能依稀辨识出站在朱华宫之巅的一抹黑影。
初阳挣开了黑暗的束缚,突然跳脱出来,在朱华宫上冉冉升起,金光普照之处,恍若隔世。
脚下的冰霜开始融化,夏景晖遮眼望去,看见那人站在朱华宫之巅,灿阳一般的金发,翡翠样儿的瞳眸。
……恍若降世的神明。
第47章 第四十七回 浮华
一阙幽幽笛声哀怨婉转,天引卫、御林军诸人皆四肢疲软,头脑浑浑噩噩,皇甫端和同样神情痛苦,却还是死死搂着夏景桐。
上君雪站立不住,提刀半跪在地上,望向朱华宫之巅的花十二时咬牙切齿。
就在此时,一颗玉石弹向琉璃瓦,发出一声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叮!”
如一道白光在眼前炸开,云雾尽散,周身一片神清明朗。
镇魂歌戛然而止。
远处,只见夏帝龙袖遮掩下的手依然保持着屈指弹出的手势,看见花十二背上的包袱,忽地勾唇,傲然一笑。
花十二只觉得喉头涌上一股甜腻的腥气,勉强咽下去,轻身飞落在皇甫端和跟前,目光落在夏景桐身上时,一双狡黠深邃的狐狸眼霎时变得阴沉。
下一刻,花十二拾起皇甫端和的佩刀“莲姬”,划破手掌,瞬间血流如注。掀开夏景桐的衣袖,血流在手腕处浅淡无痕的花瓣印记上,形成小小的涡旋,当血液被吸食殆尽,印记开始变得鲜活生动。
皇甫端和手臂上的印记也恢复如初,不再感觉到疼痛。
“他没事了,对吗?”皇甫端和缓缓抬头看他,目光里充斥着一片颓败的血色。
花十二没有吭声,起身望向夏帝,神态凛然不惧:“放了夏景桐,我给你想要的。”
“朕若放了夏景桐,如何堵得住万民悠悠之口?”
花十二解下包袱,只道:“家师渡景唯一的遗物,浮华图。”
上君雪闻言神色冷凝,刀锋指着他:“当年渡雪时将私塾付诸一炬,先生怎么可能留给你遗物?”
花十二望了他一眼,尽是刻骨的森然,打开木匣子,取出一幅画卷,深沉的目光仰望夏帝,朗声道:“浮华图世间绝无仅有,换夏景桐一命,应还是不应?”
夏帝抬手支额似是沉思,半晌缓缓开口:“朕杀了他,再杀了你,依然可以拿到浮华图。”
花十二却道:“罪民不敢拿区区一幅画威胁圣上,今日只是挟先生当年十景陵渡口的情意,恳求圣上饶过夏景桐。”
十景陵渡口,落樱残雪。一问一答,杏雨梨云沾衣欲湿,如今想来,竟已过了二十一个春秋。
夏帝的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长眸微垂,道:“渡景跟你说了什么?”
“家师只说过十景陵渡口与君初见,其他的只字未提,”花十二顿了顿,又道:“家师名唤‘渡景’,十景陵渡口,正如圣上诸位皇子名讳中‘景’之一字。”
夏帝闻言,斜飞入鬓的眉尾有霎那间的纠结,狭长威仪不失俊美的龙目转向御林军,忽然间沉默。
花十二的内犹如心翻滚着惊涛骇浪,怦怦心跳如雷,握着画卷的手渗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
许久无言,期间凤瑶皇后被笛声吸引走出了朱华宫,看见夏帝缓缓伸出左手,对着花十二张开五指。
薄唇轻启,吐出一字:
——“准。”
一字落下,夏景晖只觉得惊心动魄。
下一刻,只见花十二将画卷向上一抛,画卷在空中徐徐展开,娇憨的顽童围着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嬉闹,青山黛水漂游,周围遗落了一地染血的锦花。
三千世界花非花,血染尘埃乱浮华;
山中老朽清静地,提灯夜雪映寒鸦。
十景陵渡口,浮华乱世,再回首,只见彼岸花开轮回陌路。
展开的画卷又在空中徐徐合起,飘落到了夏帝伸开的手掌里。
夏帝将画卷收到身后,拂袖离去,威严淡漠的声音回响在天际:“夏景桐流放东海,即日启程;夏景晖禁足长镜殿自省思过,花十二擅闯皇宫,收押听候发落。其他人等,天引卫抹杀。”
诸多御林军血溅朱华宫,朱华宫之乱秘而不宣。
以此为契机,三皇子夏景晖禁足、七皇子夏景桐流放,又有九皇子夏景鸢生死不明,朝廷势力流向太子。
太子一朝得势,当晚踏进刑部大牢告知花十二:
“夏景桐已经启程去东海。”
花十二正蹲在角落里喝粥,闻言,咬了一口馒头,声音含糊不清:“都到这个时候了,太子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道:“母妃诈死逃出皇宫跟舅父会合,可舅父没有等到母妃,花先生,是你半路杀了她?”
花十二吸溜了一口粥,咂咂嘴,不承认也不否认。
“先生该明白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母妃在冷宫受尽折磨,我本希望母妃此次逃出来能跟舅父回苗疆,可没想到,竟生生害了母妃。”
“……”
“倘若先生真的是凶手,我也只能不顾你跟雪的情谊,取你性命。”
“我跟上君雪没什么情谊,”花十二抹了把嘴,漫不经心地开口:“明人不说暗话,花某刚才说了,太子有话不妨直说,像这样绕来绕去装什么孝子贤孙。”
太子神色一僵,直言道:“我可以不杀先生,但眼前有件事要请先生出手相助。”
“哦?”
“于先生而言,也是为了帮夏景桐。”
花十二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放下粥碗,抬头看他:“你想我对付苗疆王?”
“先生神机妙算,正是此事。”
花十二哼笑:“狡兔死,走狗烹。太子这招过河拆桥用得实在高明。”
“苗疆王不除,夏景桐时刻都有性命之忧。”
“是啊,所以不能不管啊!”长叹了一声,“我不喜欢被旁人当杀人的刀,可你说得没错,夏景桐是我的软肋……”
“先生是答应了?”
“苗疆王刚愎自用成不了气候,而你太子——”花十二勾唇,露出一抹轻蔑的冷笑,“你本想先骗摇光夫人诈死逃宫,去找苗疆王,再回头跑到夏帝那里揭发,大义灭亲一箭双雕,只可惜被我坏事。你有这番城府,对付苗疆王不费吹灰之力,为何一定要找花某?”
太子摇头道:“我等不及了。”
花十二挑眉,又听太子说:“五皇子夏景闻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还有就是,九皇子,他要回来了。”
“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会怕他?”
太子对他的讥讽不以为然,声音里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畏惧:“没有人不怕他。在他面前,你会发现你的命卑微如蝼蚁,那种感觉……你亲眼见了就会明白,根本就不像人,像个怪物。”
花十二很难想象太子会这样评价当朝的九皇子夏景鸢。在他印象里,九皇子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听人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闺阁里的未出嫁的姑娘似的。
“他跟夏景桐最为亲近,我必须在——”
“在他回来之间,将一切罪名推到苗疆王身上?!”花十二不紧不慢地截道。
太子神色不变:“可以这样说。”
“如果没成功呢?”
太子道:“你我都得死。”
“呀!这么危险呐!!”
“只要先生答应,我明日就能保先生出刑部大牢。”说到这,太子忍不住露出怀疑的神色,问花十二:“还是我想错了,先生杀我母妃,其实不是为了对付苗疆王?”
“你不必试探我,我决意杀苗疆王,也明白时间紧迫,与太子合作才能最快成事。”花十二懒洋洋地坐在草垫子上,绿眼含着粲然笑意,却一望看不见眸底:“夏帝将夏景桐流放到东海的时候,知道九皇子回来吗?”
“不知道。”
“嗯?”
“我猜测没错的话,父皇是为了保护夏景桐才将他流放到东海,因为苗疆王动不了九皇子。”
“保护夏景桐?”花十二想起朱华宫之乱,不觉嗤笑:“皇宫里虚情假意看得多了,还真难以领会夏帝的这份舐犊情深。”
哪知太子怔怔地望向铁窗外枯黄飘落的树叶,嘴里溢出一声叹息:“权倾天下,亦有诸多身不由己。”
花十二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眼皮掀了掀,没有吭声。
……
太子走了没多久,又有天引卫左将杜珩探访。
“什么风把杜大人吹来了?”
“我来传话,皇甫那小子玩忽职守,被驱逐出天引卫,流放东海。”
花十二听了一愣,下意识问:“小柒跟去了吗?”
杜珩呲牙:“哎呀,那小子怎能不跟去呢?!——一天到晚狗皮膏药似的粘皇甫粘得死紧,嘻嘻,不知道的还以为追债咧!。”
花十二长眸微垂,面容掩在角落的阴影里,突然不吭声了。
杜珩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也没多嘴问,晃晃悠悠溜达着走了。
次日,果真如太子所言,花十二被放出刑部大牢。
正值晌午,花十二钻进一家面摊子吃面,刚咂完最后一口面汤,太子府的管家来请人了。
“来得正好,帮我付了面钱吧!”
花十二抹嘴,转身走进人群里,一溜烟儿跑了。
管家气得跳脚,回太子府复命。
太子正在跟上君雪下棋,稳居上风。
上君雪心烦意燥,突然扔了棋子,口气不善道:“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老实待在太子府等吧!”
太子也丢了棋子,笑道:“花十二刚出狱,我估摸着他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才让管家亲自去请他来。”
上君雪脸色仍是笼罩着一层阴寒,抓起棋盘旁的佩刀,转身就走。
只留下一句:“我去找他。”
太子失笑,唤来侍女将棋盘收走,搬来竹藤编的躺椅,在这个难得的艳阳天,躺在上面眯眼小憩一会儿。
心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花十二去了柳曲街,原本称之为“家”的花町阁被一家玉器珠宝店取代,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想是生意不错。他左右看了看,心里涌出一股奇异的陌生感,似乎除了附近几棵粗壮的光秃秃的垂柳榆树,他看其它商铺店家陌生地简直像是头次来这儿。
住了大半年,竟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熟悉感。
怪哉!
又去了青衣巷,门扉落满蜘蛛网,院子里积了一层厚厚的枯枝落叶,屋前的一株月季已经看不出原先那枝繁叶茂花开如锦的的模样。
像是荒芜了很久。
依稀记得那日,夏景桐斜倚着窗户,红衣明艳若朝霞,长发如瀑,窗外花枝摇曳,凝眸回首间,犹如遗世画中仙。
花十二揉了揉被风吹红的眼睛,开锁推开院门,拿笤帚清扫院子,扫了一半儿,突然醒悟:“这里……已经没有人回来了。”
从翠屏山开始,两人像是误入了分叉口,一念殊途,然后越走越远,找不到同归的路。
花十二仔细摸索着院子的每一处,想找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那一点一滴的相处在记忆中鲜活地存在,可放在院落里,却像褪了色的蒙尘的画卷。
这时夕阳西下,晚霞燃烧绚烂如火,花十二走出了青衣巷,举目张望,茫茫然不知走向何处。
天下之大,无论花町阁还是青衣巷都不是花兰卿的归处,唯有夏景桐是。
第48章 第四十八回 初醒
边陲小镇,云来客栈。
傍晚,云掌柜正对着算盘对账,突然听见外头喊了一声:“有客房吗——”
云掌柜抬头,看见客栈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几个官差大摇大摆迈了进来。
“有有,官爷要几间?”伙计放下抹布迎上去。
官差四下打量了几眼,觉得尚可,扔下几锭银子,颐指气使道:“整个客栈的上房全包了,好酒好菜赶紧备着,还有,去把这镇上最好的大夫请来。”
云掌柜忙招呼伙计:“听见没有,快带官爷上去看房,不可怠慢了。虎子,你去请大夫!”
云掌柜不放心,放下账本正想跟上去,又见马车里跳出一个漂亮得跟小姑娘似的少年,欢快地喊了声:“哥哥到啦!——快下来!”
马车的帘子掀开,走出一位玄衣劲装的青年,身姿挺拔如松柏,怀里抱着一位裹着狐裘斗篷的人物。
云掌柜眼力尖,看那青年俊朗的面容桀骜不俗,身形伟岸挺拔,浑身透着股不可忽视的富贵的世家子气,恐怕来头不小,赶忙使了浑身解数招待。
“大夫请来了吗?”名唤小柒的少年走过来询问。
云掌柜只得说:“快了快了,请去了,一会儿就到。”
“小柒!”青年斥了一声。
少年忙捂嘴,转身跟着上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一行人正是流放东海的皇甫端和等人。
说是流放,可出了金阙城,天高皇帝远的,谁还管得着呢?那几个官差被皇甫端和管制地服服帖帖,跟着马车充当小厮。
进了客房,皇甫端和将夏景桐放到床上,掀开斗篷,看见他还在昏睡,一路上都没舒展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小柒端来了热水,用热毛巾给夏景桐擦脸,嘴里念念有词:“先生你快醒吧,现在都没人教我功课了。铜钱儿学会写名字啦,还会背书,可厉害了!可是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人……”
等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老大夫姗姗来迟,抚着胸口喘得面红耳赤。
小柒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大夫,老大夫一口气灌下去,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才有空理皇甫端和:“是哪位病了?”
“是先生!”小柒忙朝床的方向指了指,老大夫这才看见床上还躺了个。
老大夫捻着胡子把脉,眉头一皱,冲着皇甫端和怒斥:“你家娘子有喜了,可这身子弱成这样儿,身为相公怎么照顾的?”
皇甫端和陡然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夏景桐的肚子,神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恍惚呆滞。
“她是太虚弱了,没什么大的毛病,这阵子注意调理,老夫给个方子,让这小姑娘跟我抓药去。”
小柒脸羞得通红:“我不是小姑娘。”
老大夫背着手带小柒去抓药,房门关上,房间里立即变得十分安静。
皇甫端和坐在床头,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狰狞的赤红血色。
小柒抓药回来,透过门缝看见皇甫端和抓住夏景桐的手,脸埋进他的颈脖里,肩膀一直在颤抖。
他轻轻敲响房门,皇甫端和坐直,没有回头看他,声音听着像憋在嗓子里,有种混浊的嘶哑:“怎么了?”
小柒说:“要熬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