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挑出一件最厚实的,小心翼翼地问它:
“天冷,快过年了,小花,穿这件大红的好不好?喜庆又漂亮,你娘也会喜欢的。”
说着又翻出一双毛毡缝制的小脚靴、一顶神气的虎皮帽。
“阿爹给穿,乖乖的,不要冻着了。”
拿着厚实的红夹袄,往“小花”身上套。哪知刚碰到“小花”的胳膊,它像枯朽的树枝一样,整截粗短的小手臂“咔嚓”一声断了。
它是死的,已经不会睁开眼睛,不会软濡着嗓子喊“爹爹”了。
像是最后的支撑轰然坍塌,花十二瞪大的涣散无的眼睛迅速聚集了水雾,滚落了大滴大滴的泪液。他茫然地摸到脸上,当看清那些濡湿的水痕是眼泪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声粗哑又急促的类似于呜咽的痛苦的悲喘。
凛冬严寒,北风席卷着雪花肆虐。
上君雪逃离一样冲出屋门,像一道迅疾的黑影飞过院落,跃到拴在院外的骏马上,抽刀砍断缰绳,隔着一座院落,身后那孤狼一般的哭嚎仍像恶鬼一样追着。
马蹄声渐远,透过虚掩的门扉,依稀可以看见花十二伏跪在地上,怀里抱着木匣子,脸埋进膝盖里,身体绷紧成一个弯曲的弧度。
他像一条丧家之犬,在茫茫望不到边际的风雪中独自行走。他所得到的,终将逝去;渴望的,永远高高悬挂在天边。
上君雪逃似的回到屯营,眼前浮现的,是花十二满面泪痕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耳朵里回荡着的,是花十二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晚,上君雪梦到了以前,在私塾的时候。
那时先生渡景刚将花十二捡回十景陵,雪十一还是个懵懂少年。
私塾里那么多孩子,唯独花十二不合群,要么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天空,有时候不叫他,他能坐一整天;要么跟其他孩子打架,那段时间,他身子总是带着伤。
花十二给人的感觉很阴沉,大人小孩儿都不喜欢他。后来,他骗风十四去捅马蜂窝,叮得私塾的学生个个满头肿包,先生很生气,罚他挑水浇菜地整整一个月。当时雪十一觉得他很可怜,就叫了十三他们一起去帮忙,然后慢慢地玩儿到一块儿了。
先生死的那晚,花十二坐在台阶上看了一晚的阴沉沉的黑夜,雪十一觉得他不仅是伤心,更多的是无家可归的孤独与落寞。
像这回这么悲恸的样子,至少在上君雪印象里,真是头一遭,以至于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忙了几日祭祖大典,上君雪终是放心不下花十二,忙里偷闲又去了青衣巷。
正值晌午,青衣巷的上空升起了炊烟。阳光明媚,驱散了凛冬的几分阴寒。花十二站在积雪覆盖的花墙下,身形愈加消瘦单薄,几枝嫩黄的腊梅探进院落,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清香犹存。
花十二先注意到了上君雪,苍白的脸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嘴上调侃说:“早不来晚不来,你是掐着饭点儿来的吗?”说罢,自己先笑了。
他的嗓子像是受伤一样听上去有点儿嘶哑,他自己却浑然不觉,拍落了肩上的落梅,又拢了拢衣襟,似是觉得冷。
“确实是蹭饭来了。”
上君雪应了声,看见那花墙下隆起一个小土包时,眼神不禁黯了黯。
屋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衣裳、精巧的小玩意儿都不见了,花十二搬出张椅子让他坐,边沏茶边说:“粗茶淡饭,你可别嫌弃。”
上君雪推开递到面前的茶,抬眸看花十二,那眼眶依稀可见眦裂的红丝,问:“你还好吗?”
“啊!——差点忘了,锅还在火上呢!”他突然一跳,把热茶放到桌上,急匆匆跑了出去。
花十二烧得一手好菜,蛤蜊豆花汤鲜嫩可口,巷子外小溪砸冰捞出来的鲜鱼,一条清蒸一条熬汤,腌制的腊肉炒青菜,红润的栗子烤鸡,入味的茶叶蛋几枚,最后端上两碗米饭。
花十二布好菜,又给自个儿盛了碗鲜汤,夹了腊肉吃米饭。
上君雪好半晌才回神,对着堪称丰盛的午饭咽了咽口水,喃喃道:“你、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有鱼有肉,还全是荤菜,十一,莫不是你太伤心,脑子都出毛病了?”
“哪儿有。”
花十二从饭碗里抬起脸,眸光流转如蒙了一层凄艳的烟霞,脸上虽是笑着,却没有神采:“等七殿下回来,我要仰仗你的地方多得是。你吃了我这顿饭,只要别忘了帮忙,我就千恩万谢了。”
上君雪夹菜的竹筷一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看来以后你花十二的饭,是不能轻易吃了。”
花十二不置可否,喝完最后一口鲜汤,放下筷子,问:“七殿下什么时候回到金阙?”
“除夕祭祀,祭祖大典诸位皇子都在。”
半个多月前,太子抵达梧桐镇。
二殿下夏随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一桩命案搅和得焦头烂额,听闻太子前来,欢喜地手舞足蹈。
“翠屏山上的城隍庙发现了几具白骨,当时我正在附近找七弟,被官差逮个正着。我以为亮出身份就没事了,结果没人信,硬要抓我坐牢,弄成这样惨兮兮的。”
太子解下狐裘披风,扔给夏随锦,道:“随我去城隍庙。”
“你要帮我破案吗?”夏随锦急急追问。
太子行色匆匆,喊侍卫牵来三匹骏马,叫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随行,其余人等驾着马车紧随其后。
三人扬鞭催马奔入翠屏山,马蹄踏着冰雪,皑皑雪色冰封山林,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苍凉,丝毫不见活物的痕迹。
这么长时间了,即便是大暗宫,也无法确定夏景桐的死活。
踏进城隍庙,泥塑的神像前遗落了几片素白的布料。
夏随锦指着堆在一起的蒲团,说:“就是那里发现的骨骸。我多次来这城隍庙,都没有找到七弟。”
可是,大暗宫的讯息不会出错。
太子四处仔细地搜查,城隍庙里十分空荡简陋,摆设神案皆尽收眼底,唯一能藏人的,太子停在神像前,矮身去摸下面的泥台。
神像摆放在半人高的泥台上,若泥台是中空的,太子又转到神像后面,只见一堆枯草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恰好掩盖了泥台。
太子搬开枯草,夏随锦见状,也来帮忙,搬走了最后一堆,果然内有乾坤:那泥台上竟开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我进去看!”
夏随锦半跪在地上,说:“你是太子,一国之储君,万万不能涉险。”
太子只得站在一旁,嘱咐说:“小心。”
夏随锦探了半个脑袋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好像钻进了一块儿黑炭里头,正要再往里挪动,突然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响,随之一阵炽热的气息喷洒到脸颊上。
夏随锦蓦地僵住,只觉得后背窜上一股尖锐的凉意,缓缓扭头,正对上一双龙眼大小的猩红的兽类的瞳孔。
第60章 第六十回 遗珠
翠屏山,城隍庙。
电光火石间,太子只来得及看见夏随锦拔出匕首,“叮”地刺中某个坚硬的东西,又像矫健敏捷的猎豹忽地弹开。紧接着,匕首脱手而出,撞上泥塑的神像,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神像摔成了碎块。
——泥台里的一切顷刻间暴露在视线里。
太子忍不住惊呼,濯黑的瞳仁在看清眼前的一幕时骤缩,脸色因为震□□得尤为惨白。
泥台确实是中空的,粗壮的赤红蟒蛇盘缩在里面,蛇目猩红,朝太子等人警惕地吐信子。蟒身里团团包围护着的,赫然是夏景桐。
太子仅是愣了一瞬,下一刻,试探性地靠近蟒蛇,说:“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救你的主人。”
太子刚靠近一步,就见蟒蛇全身的鳞片都要倒竖起来,嘶嘶吐着信子,蟒身弓成攻击的姿势。
“你护着的那个人,是我的弟弟。”太子顿了顿,又往前走,“我是他的大哥,你再不把他交给我,他会死的。”
话音未落,蟒蛇忽地软趴趴地摔到地上,兽瞳盯着太子,看上去一副垂死的模样。
太子似有所察,又道:“我会救你的主人,你若不信,可以时刻看着。”
兽瞳最终缓缓合上,一道红光闪过,赤红血蟒缩成了一条玉镯般细巧的小蛇。
太医捻着胡子,叹道:“忠心的小蛊蛇,七殿下何其有幸!”
没有了庞大的蟒身遮掩,太子才看清泥台里夏景桐的模样,眼神一黯,悄然生出一抹难言的痛楚,朝夏随锦伸手:“披风给我。”
夏景桐蜷缩在泥台里的角落,修长的四肢□□在严寒刺骨的空气里,苍白清透的皮肤上似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太子靠近几步,才发现夏景桐怀里抱着个素白锦缎包裹的小婴儿。小婴儿早已没有了气息,唯有一只小手紧紧揪住了夏景桐胸前的衣襟,微张的嘴巴似乎还在猫儿似的哭。
拿着披风刚要裹上去,太医阻拦道:“不要妄动,先让老夫替七殿下把脉。”
太医在苗蛊当面颇有造诣,把脉后,忍不住说:“这种情形下,七殿下能活着,实乃匪夷所思。”刚说完,立即察觉到不妥,扭头看太子跟夏随锦围着夏景桐无暇顾及他,这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吞回肚子里,不敢再胡言乱语。
太医取出三十六根金针封了夏景桐手脚的多处穴位,待一刻钟之后,又逐一收回金针,嘱咐道:“请太子殿下小心移动七殿下。”
这时,马车已在城隍庙外等候。
太子将夏景桐裹紧,抱着上了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回梧桐镇。
……
马车里燃着九鼎暖炉,厚实绵软的锦榻铺了数条狐裘,夏景桐蜷缩在上面,整个人早已失去了意识。
太医想将夏景桐怀里的小婴儿取出,然而小婴儿攥紧了衣襟,太子只好将那块儿布料剪开,连同小婴儿一起放置进一个用来装丹药瓶罐的木匣子里。
太医诊脉时便注意到夏景桐手腕处的枯花印记。
苍白的皮肤上,那枚印记却鲜红如火,仿佛散发着炽热的源源不断的热量流向身体其他处。手指放在上面,像是摸到了燃烧的火焰,只觉得灼烫难忍。
太医沉思片刻,冲太子道:“若老夫没有猜错,这应是‘花叶蛊’中的花蛊,还应有一枚叶蛊。七殿下被体内的苗蛊反噬,又孤身藏身在那城隍庙里,能存活至今,恐怕是叶蛊的主人救了他。”
太子却想起了花十二,那个深藏不露看似市侩小人的蛊师,还有面上不在乎实则一直为花十二担忧的上君雪。他可以不管花十二,却放心不下上君雪。
回到梧桐镇,太子当即飞鸽传书,告知已寻得夏景桐,让上君雪安心。
太医在浴桶里煮了药汤,沸腾时,太子将夏景桐放进去,泡足了半个时辰。晚上,撬开夏景桐的嘴喂食丹药,再辅以金针渡穴。
如此昼夜不歇,一连数日,夏景桐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太子日夜衣不解带地照料,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夏随锦先行一步回金阙复命,一是让夏帝与皇后宽心,二则,夏景桐境况堪忧,需要太医院相助。
隆冬腊月,天降大雪。
门窗皆封闭得严严实实。屋外千里冰封白雪皑皑,屋里炎热如同置身于年关灶台的蒸笼里。夏景桐泡在蒸腾着浓雾的药汤里,脸颊不复当日城隍庙的惨白死气,如今已经有了几分鲜活的红润。
太子坐在浴桶旁不错眼地看着,太医之前叮嘱过七殿下应在这几日苏醒,他不想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于是寸步不离守着。
泡够了时辰,太子抱着夏景桐躺回经暖炉烘得暖和的床榻上,几层棉被捂着,不一会儿,夏景桐额上便渗了一层薄汗。
这时敲门声响起,太子起身刚要去开门,就见夏景桐浓密如一把展开的羽扇的睫毛颤了颤,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转动了几下。
太子不觉屏息,守在床榻前,看夏景桐缓缓睁开眼睛,露出墨黑的犹带着迷茫的眸子。
夏景桐转动眼睛,看过来,不等太子开口,张了张嘴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孩子……”
太子将耳朵凑上去,听他呓语一般说:“给……孩子……”
那孩子,早已冻死了。
太子勉强扯唇一笑,安抚道:“孩子没事,等你身子好起来,就能抱他了。”
躺在软枕上的脑袋无力地轻轻摇了摇,仍继续说:“给兰卿……看孩子……”
太子愣住,又听夏景桐断断续续说:
“孩子死了……让兰卿看最后一眼……”
霎那间,火热的胸腔里滋生出一股越来越无法忍受的钝痛,烧得头脑发昏、眼眶发热,疼得说不出任何字眼。
“……孩子……花殷……”
当说完最后一个字,眼睛又慢慢合上了。
敲门声越来越响,太子起身的动作不稳地晃了晃,打开门,侍卫端着饭菜站在门口,太医则满面焦急:“怎么这么久才开门?七殿下出事了?”
太子揉了揉眼睛,摇头:“七弟刚才醒了。”
太医见太子眼眶微红,以为是彻夜未眠的缘故,忍不住劝道:“太子殿下,您先去用膳,再去歇息会儿吧。七殿下交给老夫,绝对不会出丝毫闪失。”
太子点了点头,看向侍卫:“随本宫来,本宫有要事交待。”
花殷,太子曾在夏景桐的衣裳里翻出一个纸团,上面便写有“花殷”二字。一开始不解其意,现在想来,只觉得心痛。
太子将那小婴儿用素白绒布裹了,放回木匣子,纸团平整地压在绒布下,锁好,又附上一封书信。
上君雪看见这亲笔书信,自会明白。
侍卫带着木匣子跟书信,连夜赶往金阙城。
夏景桐的性命暂时无忧,祭祖大典在即,太子深知不能再耽搁,紧随其后回金阙。
路途颠簸,长路漫漫。太子一行人回到金阙时,已是腊月廿九。
帝都金阙本就是繁华富贵之地,张灯结彩,桃符年画鲜亮喜庆。
这晚,火树银花,漫天霞彩。烟花爆竹声中辞旧,满街都是追逐嬉闹的顽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朴实无华的马车行走在其间,并不瞩目。
马车驶进了巍峨庄重的皇宫。
大年卅,祭祖大典。
除夕祭祀,寻常百姓家家如此,可像皇家声势浩大的祭祀场面,可谓举国盛事。
金阙城万人空巷,皆聚集在雄伟高耸的皇城外,看那琉璃青瓦,重重飞檐。
戌时,祭祀归来,夏帝站在天阙之端,手持金印长卷,为万民祈福。
左手侧,凤瑶皇后凤钗九天呈祥,金步摇姿容端庄不失艳丽,玉环朱红坠儿垂落,面容慈和安悯,母仪天下。
右手侧,明王殿下长袍广袖,气度雍容,九珠玉冠束发,半张面孔掩在银面下,依稀可见精致而深刻的轮廓。
身后诸位皇子侯爵依次排开。
太子夏元靖,眉目清孺,俊雅如俢竹,居首位。
九皇子夏景鸢,清冷的面容如迤逦了明月的清辉,百华清透,唇角微抿,琉璃样儿的眸子深似汪洋,与太子并肩而立,隐有争锋之意。
二皇子夏随锦,眉目飞扬,五官精致而深刻,着一身黑绸红缎,英姿飒爽。
三皇子夏景晖,身形挺拔伟岸,沉稳内敛。
五皇子夏景闻,双目微阖,时不时撑开一只眼看夏帝,拿嘴捂着打了个哈欠,疲软的身子斜斜靠着一旁的七殿下夏景桐。
七殿下夏景桐居末尾,长发如墨,垂落在颈侧的银白狐裘上,素雅白衣十分夺目。
那清丽又几分绝艳的姿容如一朵纯净的昙花,肆无忌惮地开放在寒冷的夜幕下。
皇甫端和站在皇城下,抬眼望着,只觉得芳华犹存,岁月如梭。隔在两人之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如今清晰而明了地呈现在眼前,纵然沧海变桑田,依然遥不可及。
夏景桐面容若素,肩上好似压着夏景闻,几次都往一旁歪斜。唯有同在天阙之上的上君雪可以看见,夏景闻并非压着夏景桐,而是一条手臂横在夏景桐腰后搀扶着。
祈福结束,夏帝起驾回琼林园,赴除夕盛宴。
龙驭凤撵穿过十三道宫门,抵达琼林园时,却不见了五殿下跟七殿下。
夏帝笑着应道:“景闻从雪国带来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拉桐儿去看了。”
近前的侯爵忙恭维说:“几位皇子素来亲厚,实乃江山社稷之福!”
夏帝转身牵住九皇子夏景鸢的手,将百官置于身后,一步一步走上了高台之上的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