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君雪冷道:“我说了来看你就是看来你。”
“好好好!你是来看我的,上君雪将军百忙之中抽空来看草民,草民受宠若惊啊!”花十二终于算完了账,丢下算盘,给上君雪倒了杯热茶,“十几文钱一包的茶叶,比不上皇宫里头的,喝不喝随你。”
上君雪接过茶盏,深潭般幽深冰冷的眸子里依稀有了涟漪,看了眼漂浮的茶沫,声音依旧冷漠:“他来见你了。”
“谁?”
上君雪隔着矮小的茶几,黑沉沉的眸子仿若死水,直到映进了花十二的影子,才有了生动的涟漪。那目光如黑水般幽暗,最终落在了花十二翠绿如同翡翠宝石一般的眼睛上。
花十二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听上君雪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夏帝”
果然是夏帝么!
花十二趴在茶几上,肩膀一抖一抖的,细碎的金发洒落了最为璀璨的芳华,几绺细长的金辫子抖落下来,随主人颤抖着,隐约从金辫子下的臂弯里传出几声诡异的闷哼。
上君雪眸光闪烁,隐有怒气,挑高了语调问:“你不相信?”
花十二忍得很辛苦,刚要开口,就“扑哧”一声笑岔了气,连连摆手又摇头,笑得急喘粗气:“不不不,我信你,我当然相信你!即便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上君雪见他这般笑得狼狈又无拘无束像极了记忆中的模样,神思不由回到了当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眼底不由浮出了一层温柔的水光,神色也舒缓了许多,只是当花十二抬起头看他时,又是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夏帝找你做什么?”
“呃……”花十二摸了摸鼻子,想着怎么开口,仔细琢磨男子当时说的话,似乎并无恶意。
“花十二,不要敷衍我!”上君雪冷道,眯起的眼睛像是威胁。
“岂敢岂敢!”撩起一绺金辫子放在手里细细把玩,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如今你我都是为太子办事,以前的恩怨暂且不提。从现在开始,上君雪将军,希望你我合作愉快!”
上君雪拍案而起:“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花兰卿!夏帝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哎呀,不要生气么!你我打起来的话,太子会很头疼的吧?”花十二继续把玩细长的辫子,“身为太子师的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如今帝有九子,夭折有三,二皇子是个跛子,一向与太子交好且终年混迹江湖可以忽略;三皇子最得民心,可惜生母是个刺客,人言可畏,也当不了皇帝;剩下的五皇子、七皇子、九皇子却是一母同胞,疏不间亲,他们身后的势力也远胜于太子,再者,如你所说:帝心难测,夏帝并不属意太子,废太子也不无可能。到时对太子一派虽不至于赶尽杀绝但也会进行一次大清洗,我这个无权无势的……蛮夷,恐怕很难保全吧。”
“一旦涉及帝位之争,便再无抽身的可能,花十二――”上君雪突然神色凛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啊……想说我花兰卿可没那个闲工夫操心太子,有钱没命花怎么行!威胁我性命的事,我可不会做”,花十二轻飘飘来了这么一句,气得上君雪要拔剑之际,才慢吞吞继续说:“我可以帮太子,但不能暴露出我的身份。”
而后,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门口处不知何时洒落了大片的暖阳,清风吹来温柔拂面,花十二向外望去,天朗气清,实在是个赚钱的好日子,今儿早上没进账多少银子,不知道下午生意怎么样。
“我知道了”,上君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身旁茶盏放下,椅子移动,显然是要离去的意思。兴许是被阳光晃得恍惚了,花十二竟鬼使神差地开口挽留:“晌午了,留下吃个饭吧!”
上君雪起身离去的身子顿时僵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像是处在缥缥缈缈一片白雾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半晌,他才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说:“不用!对着你,我吃不下饭。”
“也是!对着我这张脸,肯定会食不下咽”,花十二跟着起身,敞开大门,大喜:“今儿个天儿好,生意该上门了。大门在那里,慢走不送!”
主人下了逐客令,上君雪走到门口,心中压抑的愤怒终是抑制不住,回身道:“等太子的事情告一段落,你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做个了结!”
花十二正围着柜台收拾账本,闻言,笑眯眯地回答:“我只是来赚钱的,不想计较十年前的恩怨。不过了结了也好,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想要井水不犯河水,恐怕要等你死了再说!”上君雪冷言冷语,下一刻毫不流连地离去。
花十二拨动算盘,只当没听见。
第6章 第六回 调香宴
前几日阴雨连绵,整个金阙笼罩在雨雾之下,百花凋零,目之所及一片萧索。那时花十二还趴在柜台上一边拨动着算盘一边唉声叹气,说什么“一连几日没有大生意上门,都快要喝西北风了!”。
这几日惠风怡人,上门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几个大主顾出手阔绰,说是一掷千金也不为过,把花十二压箱底的、再过几天就要发霉的存货买走了。奸商花十二还刻意抬高了价格,几十文钱的簪花改几颗琉璃珠子,就要了足足二十两银子,把先前亏损的竟都赚了回来。
又送走了一拨客人,花十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赚得眉开眼笑,风铃叮叮当当,又有客人上门了,花十二抬眼一看,顿时心花怒放了。
水绿衣裙的女子身姿翩纤,婀娜绰约袅袅如烟,嫩绿的斗篷与那时如出一辙。
蹦蹦跳跳的红衣小童中气十足地叫唤:
“你这儿顶顶好的香料都拿出来――拿出来――”
女子轻声呵斥:“奴儿,不可无礼!”
花十二手脚麻利摆出了所有香料,正琢磨着怎么开价,就听那女子说:“不够好”
花十二立即一个激灵,见那女子摇头似是不满,赶忙上前,又听女子道:“上回那香料是我自己玩儿的,这回却是正儿八经地调香用。调香宴上若是用了这等香料,花老板,我可是会被笑话的”。
“调香宴么”
花十二沉思片刻,起身回柜台底层翻找,很快翻出来一块黑布包裹的小石块儿一般的玩意儿来。
“舞楼阁主,花町阁所能拿出的最好的,大抵如此。”
红衣小童奴儿还未凑上去就被呛了个不行,说不清是什么味儿,捏着鼻子,刚要打开黑布,就被女子拿了去。
花十二道:“五千两……”
奴儿吓得跳脚,登时扯了嗓子叫骂:“我呸!!奸商――狮子大开口也没你这样儿的――”
“……黄金”,花十二默默用檀香扇掩住半边儿脸,翡翠般的眸子温润而清澈,莹润无垢,“五千两黄金,不二价。”
舞楼阁主解下耳环,赠与花十二,奴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凭此物,可到仙人阁领五千两黄金。”
花十二诚惶诚恐地接了。
“对了,”舞楼阁主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这蔻石是花町阁能拿出的最好的,那么……花老板所能拿出的最好的是什么?”
花十二笑道:“千金不换。”
“哦?”舞楼阁主掩唇低笑,“能让花老板千金不换的东西定非凡品,可否一观?”
“舞楼阁主当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本不是什么稀奇之物,因为要留给有缘人才显得与众不同些,”花十二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坚决。
“呸呸!!什么‘有缘人’,我看是意中人吧――”
奴儿呲牙咧嘴,颇有强取豪夺的架势,被舞楼阁主嗔斥了一句,又悻悻然缩了回去。
“难得花老板这么坦率,妾身倒不好找茬生事了。”
舞楼阁主轻轻巧巧地提起红衣小童的衣领子,道:“回去再管教你这奴儿”,便告辞了。
花十二目送那袅袅如烟的身影远去,掂量掂量手里的耳环,啧啧,五千两黄金到手了。
没过多久,又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上门,指明要花町阁的香料。花十二虽心有疑惑,但还是取了各种香料来,老者挑拣了几样,很干脆地付了钱。
没过一会儿,马蹄嗒嗒,风铃叮当清脆可人,正在记账的花十二撩起眼皮,就看见一个黑衣锦带的青年走路生风,把刀撂到柜台上,一张俊朗英气的脸硬生生皱成了罗刹,冲花十二凶神恶煞地吼:“你这儿调香的东西都给小爷拿出来――!!”
看来是位有身份地位的爷,花十二不敢怠慢,一股脑儿上了整个花町阁的调香品。青年挑挑捡捡,指着里头几块儿石头一般的黑木,登时大怒:“你这奸商,居然敢拿几块儿破石头来糊弄小爷――瞎了你的的狗眼,信不信小爷一刀砍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花十二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突然眼前一花,一把大刀虎虎生威,堪堪停在了花十二的脖子上。
花十二急道:“不是石头不是石头!!这是上等的桑木,有百年之龄,可用于调香!!”
大刀晃了晃,吓得花十二赶紧梗直了脖子,欲哭无泪。
不怕货比货,就是不识货。这位爷显然是个不识货的主儿,还是个暴脾气!天子脚下,持兵械者,无非是帝都四门统军、御廷十二卫的子弟。看这青年黑衣锦带的打扮,应是御廷十二卫中天引卫的装束。
御廷十二卫,以龙吾卫为尊,天引卫最末位。天引卫里的兵众大多是王侯将相家的子弟,个个飞扬跋扈,虽说不上草菅人命,但是恃强凌弱之事不胜枚举。
如今遇上了天引卫,花十二自叹倒霉,别说赚银子了,先把小命儿保住了才是要紧。
唔……不知道搬出昭和公主、七皇子、上君雪将军有没有用?
不等花十二开口,又一道清亮浑厚的嗓音传来,带有痞子一般的笑声――“嗳嗳嗳!杜珩!――手别抖啊!!花老板要是不小心伤着了,昭和公主可是要伤心了!”
花十二一颤,这声音……似是耳熟。
“昭和公主”一出,青年俊朗的脸忽地窘迫,忿忿啐了一口,又狠狠瞪了花十二一眼,鼓哝了一句“不就一小白脸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好歹收了刀。
花十二转危为安,内心油然而生了一股感激涕零之感,看向自己的“恩人”,几乎热泪盈眶道:“多谢!”
杜珩问:“你怎么跟来了?”
来人同样黑衣锦带,配有一把长刀,刀鞘镶嵌有各色宝石、缠有各色丝绦。
“谁说我跟来的,小爷是来跑腿儿的!”
皇甫端和咧开嘴,阴恻恻地笑。
即便如此,仍掩饰不住眉宇间的俊朗。与杜珩的俊朗不同,皇甫端和有着一眼看去就给人顽劣的野性,一双永远半睁开的眼睛里全是玩世不恭的痴笑。
花十二故作惶恐,身子抖得不成样子。
“去宫里玩儿,结果被昭和公主逮到,来当跑腿儿的了!”皇甫端和伸进怀里摸索了许久,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请柬,扔给花十二,道:“昭和公主给你的!”
花十二手忙脚乱地接住,打开请柬,是关于昭和公主的调香宴。
一切豁然开朗,只是不知道赴宴的都是些什么人,夏帝孤身进了花町阁本就引人疑心,昭和公主又格外青睐花町阁,花町阁的处境便与众不同起来,若是只有调香师还好,若是请了众位皇子……
花十二脱口而出:“敢问大人――”
杜珩卷走了所有的香料拉着皇甫端和正欲离去,突然被叫住,下意识挑眉回了一声:“怎么了?”却见上一瞬还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花十二突然眉开眼笑起来,仿佛上一瞬间的踌躇只是错觉。
“草民只是想恭送大人:大人一路走好,花町阁随时恭候大驾!”
“哼!”杜珩以为他想要银子,本来不想给的,但看在昭和公主的面子上,于是掏出张银票扔了过去。
皇甫端和也笑嘻嘻地挥手:
“花老板,回见啦!”
昭和公主的调香宴如期而至。
花十二起了个大早,收拾好铺子,正准备出门,就听一阵嘈杂急切的砸门声,心下大骇,慌慌张张夺门而出。十几个黝黑粗壮的大汉正对着花町阁邻边的铺子抢保护费,花十二的怒火顿时一股脑儿卡在了嗓子眼,两股颤颤,吓得腿软。
他很快认清了状况,识时务者为俊杰,折返回去取了十几两碎银子,毕恭毕敬地献上。
“你这蛮子倒挺上道的”,大汉掂量掂量银子的份量,貌似很满意,“以后这柳曲街有我刘壮实罩着你,包你安安生生地做生意!”
花十二诚惶诚恐,点头哈腰,态度越发显得恭敬亲热。
刘壮实掏了两块儿碎银子放进自个儿怀里,然后朝身后一蓬头垢面的乞丐走去,每走一步脸上就胆怯一分,然后把银子全都孝敬给了上去,花十二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难不成那乞丐是这帮地头蛇的头儿?
……
唉,想在金阙立脚真是辛苦啊!
刘壮实把银子献给那乞丐,点头哈腰说了几句好话,又继续凶神恶煞地砸门抢保护费了。
果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花十二深以为然。
花十二应邀前往调香阁,不意外看见了夏景桐。花名在外的夏景桐身边永远有莺莺燕燕围绕,然而……所有莺莺燕燕的姿色叠在一起都不一定抵得上他的那宛若白玉兰般的皓腕。
调香宴上除了调香师便是前来玩乐的王孙贵子,花十二身处其中颇不自在,好不容易寻了个隐秘的地方歇息,却撞见了打盹的皇甫端和。
“花老板啊……”
皇甫端和宿醉未醒,揉了揉发疼的脑袋,翻了个身,继续打瞌睡去了。
花十二无奈,往回走,大老远看见一素衣长衫的女子对着鼎炉调香,身旁婀娜扶柳的仙人阁阁主舞楼不时出言指点。
阁主舞楼也看见了花十二,调笑道:
“难得花十二会舍得歇业一日来参加这劳什子的调香宴,莫不成昭和公主另外补给了你银子?”
花十二笑道:“昭和公主看得起草民,草民怎敢不来?”
“哦?”舞楼阁主美目流转,纤指指向花十二衣襟上的梅花扣,“昭和公主哪里是看得起花老板,看这架势,分明是欣赏极了花老板才对!”
凡持香扣者,皆是调香宴的评判,世人称之为:扣香师。梅花扣仅次于牡丹扣,而持牡丹扣者金阙只昭和公主一人而已。
花十二不置可否,看向一旁的女子。
女子似有所感,抬眼看了花十二一眼,继续调香。
熏香袅袅,缭绕处清淡素雅,待细嗅时,应添有了梅花香料,沁人心脾之余又从心肺处窜出了一股凉意。
花十二心道:好冷的香味。
“这是柳妙人,前阵子缠上我的,非要我教她调香”。说罢横了那女子一眼,八九不离十是经了一番折腾。
“那就是阁主收的弟子了,恭喜!”
这时沁香亭突然闹嚷起来,许多人围过去,花十二与舞楼阁主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里的疑惑,不约而同地走向了沁香亭。
沉迷于调香的柳妙人撩起眼帘看了一眼,目光自始至终追随着那个婀娜翩纤的身影,鼎炉散发出清淡苦涩的气味,柳妙人收回目光,思索片刻,又投入了几味香料。
第7章 第七回 争锋
昭和公主的调香宴,谁敢生事?
花十二前脚到了沁香亭,沁香亭聚集的名流后脚就散开了。定眼看了几看,原来是天引卫的杜珩打扮鲜亮地出现在沁香亭,也怪不得吓跑了刚才那些纨绔子弟、名门闺秀们。
“呦,原来是花老板啊!”
杜珩吹了个轻浮的口哨,抱臂靠在柱子上,不知为何脸庞红彤彤的,花十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恰好看见了款款而来的昭和公主。
原来如此……
花十二心里暗笑几声痛快,不动声色地扭过身,不意外看见了天引卫的头目上君雪,还有前来玩乐的……七皇子,再左右看看,不见了舞楼阁主。
舞楼阁主早在看见夏景桐与上君雪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就走开了,不过是为了独善其身。
就在刚才,沁香亭里熏香袅袅,春困的七皇子与奉命前来巡逻的上君雪将军意外地打了个照面儿。
却见:七皇子夏景桐唇角含笑,甚至慵懒地撩起眼皮瞅了瞅上君雪,算是打了招呼;向来冷漠示人的上君雪将军在看见七皇子的时候,居然也停下了脚,主动走进了沁香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