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和、智理的手都搭上了智生的胳膊,随时准备驾着他离开。
这时,智生突然哼了一声,脑袋往后一歪,竟昏过去了。
智和连忙伸手摸他鼻息、脉搏,大怒捶桌,“蒙汗药?!”
三个相国寺的和尚吓得往后坐,“甚么蒙汗药,你胡说什么,智生师弟是不是犯病了啊?”
智和摸起智生的茶碗一闻,又舔了一点点,脸色难看地说:“就是蒙汗药,是刚才那个妓女下的药?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不怕我叫人吗?”
一直稳坐如泰山地云雁回施施然道:“你倒是叫啊,要不要我帮你,把开封府的官差也叫来?”
智和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确定这小孩之前那句“在老家犯了什么事”不是信口胡说的了,他咬着牙:“你们到底想怎样?”
“我们想怎么样,就要看你们想怎么样了。”云雁回说。若是这些人纯粹是侵权获利,那么他们说不得就要维权了。他只偷偷暗示相识的妓女下药迷倒了智生,使他们不得逃跑,也是要给个机会。
惠冲总算是明白过来,“雁哥儿,你是说他之前是在骗我们?”
“废话,”云雁回白了他一眼,“师兄,你也不想想,他们真生了病,难道不能去寺院挂单么?汴梁许多寺院可是向来为穷苦百姓提供医药,何况他们也是出家人。我都不说一般人第一个就是想到去大相国寺了,可他们去过吗?”
惠冲摸摸头:“他们不是四处求助碰壁么……”
智和此时方知道这几人之中,做主的竟是这黄口小儿,他按下心惊胆战,说道:“正是啊,我们先试过几个小寺院,都不愿收容,所以才心灰意冷,不敢去大相国寺尝试。”
这挂单也是要主人家允许的,此时的寺院之间其实贫富差距也很大。
有钱的像大相国寺,施舍者众,富得流油。穷一些的寺院,没什么香客不说,因为国家会硬性要求僧人购买食盐等物以增加收入,每年都有定额,消费颇大,往往入不敷出,别说做生意,可能茶都喝不上。
若是智和去的寺院都是些穷寺院,还真有可能被拒绝。
云雁回却摇摇头,“天子脚下,不至如此。此人自称无人相助,连寺院都不让挂单,赚了钱又不带病人住店。明明这么惭愧,却宁愿擅作主张学经卖艺等到人找上门来时道歉,也不要个授权。明明能够完全模仿大相国寺成熟俗讲僧的演出,却不去其他瓦舍,只选择赚钱较少的打野呵……说真的,即便是抄的,就凭他们的模仿能力,肯定也有瓦舍愿意接收。”
这种种行为,再结合他们的神情,真的让人觉得不对劲。
“这些都是为什么?只能说明,他们是不敢求助,不敢住店,不敢去瓦舍卖艺!依我看,身份大有问题,度牒是假的吧?要么就根本没有度牒——说真的,看你们的衣着和现在的处境,也不像是买得起度牒的。”
僧尼出家是需要国家允许的,私自剃度属于违法行为,度牒就相当于他们的合法身份证明。
但是国家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人出家的,要么你通过考试——挺难,考过的属于少数,要么就花钱买,有时发生了什么大事,国家也会发放少量度牒作为恩赐。卖度牒,是国家的一笔财政收入,财政紧张时,还会加大度牒售出量。
若是没有度牒,或者度牒是假的,那自然不敢去那些需要检查度牒的地方。
再以此推断,目前这个社会,以假僧人身份行走江湖的,基本上都是犯过事的……
因此云雁回之前才有那么一问,他怀疑这几个年纪轻轻就装成和尚“云游”的人,是因为犯了事,才身不由己背井离乡。而观其反应,多半是诈中了。
智和与智理听云雁回道破,再一看智生已被药倒,这使他们二人根本无法带着智生逃出店,只得颓然坐回了座位。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智和三人虽然流浪江湖几年了,但真不是什么有心计的歹毒之人,否则也不会看到他们时还一脸真心歉疚,更不会编个谎话都编不圆,事已败露,智和看云雁回没有报官之意,便抱着一线希望,从实道来。
原来,智和与智理本是亲兄弟,智生则是他们的堂弟,三人是应天府下一个小乡村人氏,前几年饥荒,灾民打抢无良地主,结果死伤不少,他们家就剩下这三人。
智和、智理为报仇,后又暗伏那地主的走狗官家,不料管家重伤未死,还指认他们,三人只得趁夜逃了。
为掩饰身份,他们便剃了头,假装僧人,还买了假度牒,大江南北地流浪,饱一餐饥一餐。
期间混迹江湖,也跟过几个“老大”,可惜他们也只有学人说话这一个长处,打不能打,还带着个拖油瓶,所以混得并不大好。
就这么,一路混到了汴梁来,岂料刚一来,智生就病了……剩下的,和他们之前说的也差不多了,只不过那些原因都换成了怕被查出来是假僧人加通缉犯。
也是他们倒霉,侵权也就侵权了,放在以前抄人家话本被打都有过,故事都不听他们说。偏偏这次,遇到一言不发就派人下药的版权方。
观其神态,不似作伪,云雁回沉吟片刻,说道:“果然是因为身份不合法,才不敢往寺院、客栈去,你们也是可怜人,若是如此……”
智和兄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云雁回竟然是要帮他们,激动地道:“师弟若能相助,我们兄弟三人感激不尽,必定结草衔环为报!”
“报什么报啊,我看你们模仿能力惊人,若是愿意正式剃度出家,我便请方丈通融,叫你们兄弟三人改换身份,进大相国寺做俗讲僧,为寺里效力,怎么样?”云雁回又补充道,“寺里了然法师精通岐黄,还可为令弟医治。”
现在的云雁回,还是很有向方丈开口的底气,毕竟他负责过的两项工作都大获成功。
他们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说道:“我们兄弟感念师弟以德报怨的大恩,但是,我们可以剃度,智生却不能真做了和尚,至少得给家里留条血脉传宗接代吧!”
“不做和尚,你们的身份怎么合法化,我可没本事通融开封府,在度牒上钻漏洞还行。”云雁回有点无语地道,“再说了,你们怎么那么轴呢,出家了,难道不能再还俗吗?”
如今多得是家里有点条件的犯人为了减刑或逃避罪责,选择出家呢,若干年之后再还俗又是一条好汉。就跟武后为了嫁给老公的儿子,先出个家一样。出个家,就跟删号重建似的,进了佛门,以前的数据就得清零。
智和他们买不起真度牒,更支付不起和尚的必要花销,还不想坐牢,就只能逃亡了。
智和羞愧地点头,“因为您说给寺里效力……”
“也不能叫你们一辈子做牛做马啊,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哦不,虽然是这个时代,但是我们不讲究那个!”云雁回说道,“只讲究经济效益,你帮忙创造够了财富,就算报了恩啦。回头治好病给你们算个账,保准精确到一文钱。”
智和兄弟俩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这样算的,说好的恩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呢?还精确到铜板啊?
云雁回打量着这俩还在迷茫中的傻孩子,心底又有了盘算。他最近有赚钱的计划,正愁没有完全掌握得住又合用的人干活,这俩好像让他看到了希望啊,不管怎么说,弄回去先考察一下也行,再不济也给寺里招了两个熟练的俗讲僧。
智和、智理只想了一下,就立刻说:“我们愿意!敢问这位师弟如何称呼?”
云雁回已然沉浸在收到合用马仔的美梦中:“叫云大哥!”
智和&智理:“……”
第38章 相蓝纸
智和三兄弟被云雁回带回了大相国寺, 暂且住在俗讲僧们的院子里,他又领了智和去见方丈,与方丈长谈一番,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取得了方丈的谅解。
方丈本来不愿冒这个险, 也许其他寺院有收容非法人士的情况, 但是他们大相国寺却不好做。当然, 大相国寺不做归不做,一旦做,就绝不可能失败。
不过最后,方丈还是看在了云雁回的份上勉强同意了, 毕竟此前云雁回的判断都没有错过。要不怎么说方丈猴精,他心里挣扎过同意也就罢了,还非要非常浮夸地用表情体现出来,最后盯着云雁回说好吧那我就答应了。
智和一看, 方丈都是因为云大哥才肯收留我们的啊, 天啦, 真是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方丈刻意叫云雁回把这个人情收下来,云雁回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日后自然会尽心尽力,于是也不说破。回去,又把智生安排到了了然那里治病。
了然医术高明,而且给穷人看病惯了,和有些大夫不一样,他能用便宜的药就用便宜的药,所以用智和他们卖艺剩下的钱,就把智生的病给治好了,还有得剩。
这么一来,智和三兄弟自然是对大相国寺,尤其对云雁回感恩戴德,虽说云雁回讲明了还够了钱想还俗就还俗,但他们已经是一脸任君驱使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以及方丈去信给三兄弟家乡附近的友人,相托调查了他们的情况属实。云雁回也确认这三人的人品大致还是没有问题的,何况在度牒上他和方丈都默契地有所保留,如果这三人日后对寺里不利,分分钟就会变回非法人士。
这一点,只有云雁回和方丈知道,连了然也不知道。
于是,云雁回与他们商谈,在他们作为俗讲僧卖艺的空隙里给自己打工,工钱按照市价给。
智和三人更加感动了,只以为云雁回是故意给他们机会,好叫他们快点赚够钱。
俗讲僧讲经的场次分摊到每个人身上时间并不算多,很多俗讲僧的工作时间大多只是用来练习,而他们两个又恰好是不用练习的天赋人士,这样一来哪里能有不答应的。
“雁哥儿,要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就是了,我们兄弟三人一定给你照样做好!”
面对智和他们的保证,云雁回捧着脸说道:“就是想要你们卖把力气哈。”
……
中国历史发展至宋代时,经济空前发展,在审美上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大雅大俗,交融与并。
用距离云雁回最近的存在举例子,就是郑苹的刺绣与纺织技艺。缂丝、刺绣作品因为达官贵人的喜好而渐渐转变得富丽堂皇,细节也处处讲求。同时,这样的风气也影响到了民间,就连酒家店铺门前的招帘也要绣上花样。
因为经济的发达,全民生活水准提升,进而审美能力提高,将其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同时再反向影响到了贵族,导致这时候的艺术家们也会以繁华百样的民俗入作品,最经典的作品就是《清明上河图》。
总之,就是从宋朝开始,平民们在满足了生活基本需求后,不但开始发展娱乐,还开始追求视觉享受啦,所用的东西,不但要好用,而且要具有观赏性。贵没有关系,咱有钱!
现在的读书人,用个笔墨纸砚也不仅仅是实用品,还得有玩赏性,最近更是有人出版书籍,专门将对文房四宝的审美归纳,也在读书人之中引起了一阵讨论风潮。
无论大众赞同还是不赞同,都在刺激着云雁回的神经,告诉他,这个生意可以做!
此前,云雁回就曾经感慨过,东京的文人流行用竹纸,但是竹纸多产于江南之地,运送到东京来会增加成本。
穿越者造纸也属常事,偏偏云雁回当时虽然通过采访懂得如何用竹子土法造纸,却苦于没有可用之人又没有市场经验而没法赚钱,搁置此事,捉急地等自己长大。
但是现在,云雁回觉得天时地利人和已经到了——虽然不是最佳时刻,但是他现在因为家庭原因更需要赚快钱,不必考虑什么卖个竹纸腰缠万贯。
对文房四宝的成熟审美风潮正式掀起;相国寺的关系彻底打通,这里节会已经成为主场;智和、智理就位,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所谓“韞玉砚凹宜墨色,冷金牋滑助诗情”,此时流行的纸张,无非冷金笺、凝霜纸、澄心纸等等,当然,还有此前所提的江南竹纸,不过后者还是不如前面几种高端的。
云雁回既掌握竹纸的制造技术,又知道后世文艺青年中流行过一种内嵌花瓣、草叶的纸张,轻薄而并不十分光滑的纸张里是一片片宛然如生的花瓣或叶片,的确装饰性很强,而这种纸的做法也并不麻烦。
重点,目前在市面上,是绝无仅有的,而云雁回深深相信,它们同样可以征服宋代的文艺青年们。
从东京到江南往返需要一段时间,即便江南纸商们参透嵌植物的技术,再开始仿照,产纸销售,云雁回也有一段时间赚上一笔。
这简直就是那次七夕的一次性生意的翻版,只不过时间长了一点,利润多了一点。
说干就干,云雁回与智和、智理达成协议后,就开始在家旁搭设造纸用的棚子,只用两个工人做工,不必很大。还有叫人打造造纸器具,这器具大多也可用竹子来做。
还有,在寺里的花圃挑选合适的花草之类。这些准备,用去了云雁回家里不少存款,幸好郑苹不但早就同意他来管财务,而且十分信任儿子。
郊外有楠竹林,首先需将楠竹砍来晒干,接着把干竹用生石灰放到挖好的池子里浸泡软化,之后打出竹浆,兑水后放进水缸里,以纸模舀纸成型放好等步骤。
云雁回将要诀一一讲解给智和兄弟三人,智和与智理虽然双商一般,但是好在模仿能力的确很强,不但是嘴,动手也很不错,令云雁回都有些惊喜了。
还有智生,云雁回发现,他动手能力可能比两个堂兄要差一点,不过智和他们属于天才了,而智生要机灵一点,以前只是没有好老师,智和智理是全盘模仿,智生却还能将理论吸收为己用。难怪之前智和还说不想让他出家,云雁回觉得他真是被逃亡耽误了,否则读书说不定也能出头。
将这些步骤教会了智和兄弟,云雁回还有更重要、无人可替代的事情去做,那就是前期营销准备。
那就是,谈广告。
在一个广告行业还没有成熟的时代谈广告,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生谈啊!
这可不像磨合乐生意,直接在大相国寺打广告就行了,这种特殊纸张的市场在读书人里面。其实妓院也是一个好选择,因为这时代的妓女有才,常与文人墨客唱和曲词。只是他的纸要借和尚的名头去卖,可以流行于妓院却不能在那里起源。
他跑到写笔墨纸砚品鉴的书生家里去,想谈在他续集书里打广告的事,谁知道刚说了广告费,还没把样品拿出来,就被扫地出门了。
云雁回还想是不是自己年纪太小,看起来不靠谱,就把智和找来,谁知道照样被扫地出门了。
没办法,人家太有骨气了,根本不接受上门来的,首先就觉得你居心不良了,即便后来他们想给他先看样品,都觉得是有蹊跷的骗局。
这在云雁回的设想中,本来应该是最简单的一个步骤了,谁知道他本来以为可能出现什么做废纸之类情况的造纸棚里没出事,反而是他认为十拿九稳的营销这块出问题了。
云雁回郁闷死了,那类书才应该是他们这生意最适合的广告平台,其他什么说话都差了一点,但是他也不可能自己写一本出来啊,这技术性太强了。
没办法,云雁回只好回家去,默默憋了个儿女情长的新话本出来。这样的本子,肯定是给张山人的弟子们说了,男女主如何谈恋爱不提,主要是男主在大相国寺住的时候,看到一个僧人用着自制的竹纸,薄薄的纸中竟还能嵌着栩栩如生的花瓣。
男主用这纸张写情诗给女主,女主拿到的时候,看诗间飞花,如痴如醉,问及纸张名。男主也问和尚,但和尚只说是随意做来,并无名字,于是,男主便随口起名,盖因产自大相国寺,故名“相蓝纸”。
相乃大相国寺,蓝乃僧伽蓝摩,梵语寺院之意。
这可是一个梆梆响的广告,这东京城的观众既然能听了说经就去找了然说禅,当然也能在听了心爱的爱情故事,对其中的相蓝纸产生好奇后,去大相国寺一探究竟。
难道说,大相国寺里真的有一个无名僧人自产自用着这样有雅趣的纸张?
第39章 熊本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