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撅起了嘴,“肉粥便嫌腻,菜粥便太清淡。”
杨氏苦笑一声,“郎君近来口里淡,大夫说是肠胃不好。”
管事出现在了门口:“别说了,郎君正发火呢,说他一个度支司郎中,连碗水饭也吃不好。你们再做一碗吧——小二,你也做一碗试试。”
“……哦。”牛二应了一声,心道这位郎君脾气还真大。
杨士蘅是汴京人,牛二就当他和自己认识的汴京人一样爱吃甜的了,下手将胡桃、松子、栗、红豆、莲子、花生、红枣、芡实等等与米合水煮。
柳氏和杨氏那边,也分开了,一人做了菜粥一人做了肉粥。
柳氏看到牛二做的粥,不禁皱起了眉:“小二,你这做的哪里是粥?”
牛二笑了笑,“怎么不是粥呢?”
柳氏摇头道:“入了如此多的果品,失了粥之正味耶!”
杨氏也说道:“不错,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谓之粥也。你这粥加了这样多东西,出来的味道岂不是又杂又怪?”
牛二被两位前辈批评,却是好脾气地笑说:“我这个,叫八宝粥,正是要取诸多果品之味呢,郎君不是口中淡么?”
他说着,又当着柳氏和杨氏的面不要钱似的往粥里狂撒饴糖。
柳氏&杨氏:“……”
两人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胡闹啊!也不听人劝,看来这孩子能不能待过今日,都不一定了。
三人的粥都煮好了,被端去了杨士蘅院里。
……
过不了多久,一个小厮跑到后厨来传话:“新厨子在哪?水煮牛肉做得好,大郎要当面打赏。”
柳氏和杨氏心平气和,先前牛二做的肉片她们也看了,的确像是大郎会喜欢的类型。
牛二站出来一步,还没说话,管事又匆匆走过来了,“小二,那粥不错,郎君吃得下了,你跟我来领赏。”
这句话却是令柳氏和杨氏吃惊无比,那么多东西混在一起,味道应该杂乱无章才对,怎的郎君那样挑嘴的人还吃下了?难道口里就淡到这个地步,非得重味来冲了?
两人细细一咀嚼,又觉得还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这牛二的粥杂而不乱,反而呈现出了难得的融洽。
联想到牛二起的粥名,她们心中就更是有些确认了。不是主次不分,而是各个都是“宝”,各个都出彩,所以才叫八宝粥。
管两位厨娘心里想的什么,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那小厮退了一步,叫牛二先跟管事去了。
不然怎样,儿子还能和老子抢人不成?
……
杨士蘅仍旧未亲自见牛二,牛二去领赏,也就是跟管事在杨士蘅房外默默行个礼,然后在大管家那里拿赏钱。
大管家年纪约莫五十了,板着脸,小眼睛在牛二身上扫了几遍,好似没挑出什么毛病。
牛二浑然不觉一般,冲大管家甜甜一笑:“谢谢。”
大管家的脸也不自觉舒展了一点,露出一点点笑容。毕竟爱笑的男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
管事在一旁也略微安心了,觉得大管家还是挺满意这牛二的,他自己也挺喜欢牛二的。
牛二领了赏,复又回转,跟那小厮一起去见大郎。
两人走到院子外,小厮要带他进去,却有个婢女把他们拦住,“怎么这时候才来,大郎甚是不悦,说若是来了,便赶回去。”
小厮急道:“这不是郎君那边也要赏他,所以他先去了郎君处啊。”
婢女也甚是无奈,“可是大郎已经说了,你叫他先回去吧。”
小厮也知道不可能跑去和大郎解释,心中有些怨念,本是好事,却说不定叫他也惹大郎不喜了,只得蔫蔫地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牛二乖乖地道:“小哥,我记得来时的路,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小厮却是摇了摇头,“不行,我得送你回去。”
“那劳烦你了。”牛二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走在路上,牛二便有些按捺不住地搭话,唏嘘状道:“郎君是一直都这么大方吗?今日给我打赏了整整一贯钱呢。”
“各人自不相同,但一贯……倒也不算什么。”小厮眉宇间闪过一丝得色,“你们厨下,还是比不得郎君们身边的人啊。”
“郎君不愧是度支司的相公!”牛二夸赞道,“听说,大郎也要进度支司了?日后必然是子承父业,小哥,你跟着大郎,那自然是比我们厨下要有前途多了!”
小厮听得飘飘然,“是啊,大郎可是郎君的独子,子承父业是理所当然了。何况我们大郎乃是算学奇才,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了!”
牛二眨了眨眼:“我是外地人,没有听说过了,原来大郎这样厉害,那郎君一定很倚重他了?有郎君帮衬,提前指点,加上大郎自己便是奇才,日后定然是前途无量啊。”
小厮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闭上了嘴,憋了半天吭哧道:“反正你好生伺候着,郎君好,大郎好,咱们就都过得好了!”
“那是自然。”牛二用力点了点头。
……
牛二失了一次机会,回去之后琢磨了半晌,第二日起了个大早。
他将胡椒、茱萸磨成粉,又拿一条新鲜河鱼熬汤,将胡椒、茱萸粉末和豆豉、姜、蒜等放进去一起熬煮,最后熬出来一锅鲜红火辣的鱼汤,那鱼肉都煮得极软,也浸透了辣味。
再用这热辣的鱼汤,下了一碗牛肉馅儿的馉饳,最后撒上一点新鲜葱花,嫩绿的颜色点缀着火红的底,看着甚是诱人,勾起人的食欲。
待他做好了,柳氏在旁一看,吓了一跳:“你打临安来,做川饭倒比我见过的川人放辣子还要放得狠。这么清早,也做得这样辣?这,这还是馉饳吗?”
像她和杨氏,主攻的都是甜口菜,毕竟身在汴京。而这个牛二呢,好像什么都会一点,下手还极为大胆,做粥敢往里面扔那么多果品,做馉饳也敢于熬出香辣的鱼汤来煮,叫她不禁咋舌。
常人都是开水煮,顶多用清汤来下,哪会如此另辟蹊径,生生做成了川饭。
“姐姐,这么做不是开胃么?”牛二还舀了一勺汤,喂到她嘴边。
柳氏半信半疑地吃了一口,立即辣得口舌发麻,眼泪都冒出来了,擦着眼泪道:“我真是吃不得辣,有点儿咸,不过鱼香味很浓,冬日里吃,还不出一身汗?不知大郎受不受得了。”
“昨日的水煮牛肉他就很喜欢啊,我估计是受得住的。”牛二笑眯眯地将鱼汤馉饳装盘,再摆上一些炊饼和小菜,叫人端去给大郎了。
过了没多久,昨日的小厮便又出现了,脸上带了点笑意,“牛二,跟我来吧。”
柳氏和杨氏看了,也只能对视一眼,心下感慨。
这个牛二,胆量够大,另辟蹊径,倒是也让他走出了一条巧路子。
牛二便擦擦手,跟着小厮出门。
那小厮还颇有些感慨,“看来是你的就是你的,逃也逃不了。”
他将牛二带到了大郎那里,进了房,只见屋内陈设豪奢,不说其他,就那炭盆上的避火罩也带着精美的镂刻。
杨士蘅的长子杨禹清斜坐在一把交椅上,嘴唇鲜红,显然是吃那鱼汤馉饳吃得。
牛二已被教过礼仪,进来后自是老实行礼。
杨禹清懒洋洋地道:“那鱼汤馉饳,和之前进给阿爹的八宝粥都是你想出来的?”
牛二点头道:“是的,今日听闻大郎嗜辣,便试着做了,大郎可还满意?”
“不错,虽说出了一身汗,却很是舒爽。”杨禹清翘着脚道,“我把你叫来,不止是要赏你,过几日我邀了人赏雪,你跟着来吧,给我好生弄些菜品,就和这两日一样,要有些新巧。若是真有能耐,必定少不了你好处。”
一旁的小厮目露艳羡,显然知道杨大郎的大方,少不了那厨子的好。
牛二也一副被馅饼砸中了的样子,连连应承:“小人定然不负厚望。”
大郎已将要点都透露出来了,是他邀请友人赏雪,那么要宾主尽欢,还得适宜,又不能流于凡俗,牛二觉得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杨禹清又似笑非笑地道:“给他弄套衬头些的衣裳,这次不带厨娘,带个小厨子,也不能自暴自弃,不赏心悦目何以游赏。”他放下脚,走到牛二面前,捏着牛二下巴,将其脸抬起来端详了一下,“嗯,不错,不错。”
触手细腻嫩滑,杨禹清似乎十分满意这手感,又在牛二脸颊上摸了一把,才松了手,笑哈哈地道:“你叫什么来着?”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这少年,只听其颇有些害羞一般地埋着头,小声道:“小人叫牛二……”
“……”杨禹清顿觉没趣,好像时花被糟蹋了,“怎起个这名儿……算了算了,你去吧。”
“是。”牛二站起来,头仍低着,眯了眯眼睛。
第87章 拨霞供
牛二应下杨禹清的吩咐, 便闷头准备食材,杨氏与柳氏见他如此勤快,心中更喜几分。
她们两个平稳,牛二奇巧,如此搭配, 想来也是完美。
到了几日后, 杨禹清约定的时间到了, 便带着一干仆从,连同牛二出门。他相约的都是太学里认识的同学,各个都是京中衙内,惯爱吃喝玩乐。相约一起驾着车, 去城郊山上的赏雪亭。
只是途径闹市时,因天冷地滑,眼看杨禹清的车打滑,还撞了人。
汴京人实在多, 又没有完备的交通规范, 所以这种交通事故也时常发生。大多私下理论, 也有闹到衙门去的。
杨禹清探头出来一看,却是嘻嘻一笑:“两个南蛮子,走罢走罢!”
众衙内嬉笑一番,都没当回事。
牛二本来窝在厚衣服里,鹌鹑一样不理事,听得南蛮两个字,不知何故,抬头去看。一看,乃是两个南蛮女子被撞倒,一旁还有几个同伴扶着她们,满面怒容。
再看他们装扮与手头的东西,显然是在此打野呵卖艺的。
蛮夷狄戎,皆为宋人所轻视,认为他们是茹毛饮血的山野之人,便连寻常宋人都瞧不起,不愿与之结交,何况是这些衙内。
几个南蛮男子极为愤怒,拉住车辕不让他们走。
杨禹清大怒,拽过车夫赶车的鞭子,跳下车,一鞭子抽过去,其中一名南蛮男子躲闪不及,脸上28 便多了道血痕。
杨禹清又一脚踹在他胸口,看他们怒吼着要动手,冷冰冰地道:“来吧,几个蛮子,便是杀了,也不为过。”
这话说得太过诛心,宋律自然不允许随意杀人,但是若能好好运作,杀人不必偿命也是事实。更何况,那南蛮人四下里看看,竟无一人有援助之意,不由面露悲愤。
杨禹清嚣张地张望一圈,回了车上,“走!”
牛二他们是步行着跟在后面,见此情形,牛二步伐慢了一点,待身旁的人都过去了,被人群挡住,才匆匆走到那几个南蛮人身前,从怀里取出几贯钱,递给一个南蛮人,然后忙往前赶。
走出去几步,后头却是有人喊住他:“喂!”
牛二回头,那南蛮人将钱丢了回来,然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谁要你们的钱!”
牛二愕然,但是前面已经有人发现他落后,在喊他了,只得连忙收起钱赶上去,也不知道这些南蛮人指的你们,是说杨禹清一伙,还是所有汉人了。
“谨言慎行。”牛二追上去之后,有人这么低声对他说。
牛二默然点头。
……
车驾一路在城郊山下停住,上山却不能驾车了。
牛二准备的食材都有仆从帮他背着,他吭哧吭哧跟在后面爬山。之前本就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难免有些吃力。
没想到,那些纨绔子弟看上去虽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是爬山各个都有力气得很,想来素日里骑射课并没逃。
前面杨禹清却是跟人扯了起来,“辣死你,就辣死你们!”
原是他的同学们在埋怨他,说他每次准备吃食,都只想着自己好,弄一堆辣子。
“你们要知道,他是个无辣不欢的,只能我们受委屈!”其中一人半开玩笑地指责他。
杨禹清恶声恶气地道:“便是又如何?你们且忍着吧!”
到了赏雪亭,一干仆从都忙活开,打扫铺垫,围席子,捡柴禾,生火,烫酒。
牛二也把一个麻布袋拖过来,打开了,露出里面几只野兔。
杨禹清远远看到了,便把牛二叫了过来,“今日吃兔肉啊?”
他就是这样的人,自吩咐了牛二,就没管过,定要牛二自己考虑妥当,这件事才算办得好。
“是,小人想到今日赏雪,吃拨霞供应是最好不过了。”牛二应道。
“拨霞供?什么拨霞供,我怎没听说过。”杨禹清的同学说道。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在汴京多年,压根没听过这道菜。
杨禹清得意洋洋地道:“我这厨子是杭州来的,而且做菜向来别出心裁,你们没听过,只能说明没见识。”
他一听拨霞供,就觉得极有画面感,而且脑海中呈现的,总是红灿灿的晚霞一般的辣汤,便多了几分期待。
众人听他这样吹,自然有些不服气,便盯着牛二,叫他现在就做来看看。
牛二那边叫仆从生起了火,烧水,自己则用银盘从树叶上划拉了一些干净的雪,再处理野兔,将兔子放了血后,把兔肉片得薄薄的,放在银盘中的雪上冰镇着。
有人好奇地道:“这是要……食脍吗?”
牛二不言不语,见那边水开了,便拿出两只锅,分别往里面放调料,一边放了许多辣椒,另一边则是清清淡淡,而后加水端到桌上,底下塞了木炭继续烧煮。
待牛二把兔肉都片完了,又拿出一大堆瓶罐,调酱料。
到这时,已有人看懂了,“是要煮兔肉吃吗?怎么这样麻烦,还不把肉扔进去煮?”
牛二调好酱料,将兔肉也一起端来,用两根长长的筷子夹着一片薄薄的兔肉在热锅里涮了涮,兔肉霎时间就变得云霞一般,热气蒸腾间,煞是好看。再放到酱料里蘸了蘸,置于杨禹清盘中。
众人如梦初醒:“原是这么个拨霞供!”
杨禹清挟起这兔肉,咬了一口,略烫,带着麻辣味儿,薄薄的兔肉片甚是入味,又鲜嫩,热气腾腾,真是再美味不过了。
牛二此时才道:“诸位若是不能吃辣,可涮这锅三鲜汤。”
众人早已垂涎三尺,见状,忙将仆从叫来,几个人一起帮忙涮肉。
牛二便在旁边说着,涮到什么颜色即可,又弄了些冬笋、青菜、豆芽之类在锅里烫着。
“这般的吃法,实在是太痛快了。”有人呼呼吐着热气,只觉得酣畅淋漓。
那一锅辣汤,几乎就杨禹清一个人吃,“吃这一锅更痛快好吗?”
压根没人理他。
牛二却是道:“热与辣相结合,的确更为美味。”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方才心动,纷纷命人将肉下到这一锅里试试。一尝之下,果然比之清锅更为刺激,只是他们并不像杨禹清那么能吃辣,所以吃了几片,就鼻涕眼泪一起冒出来,受不得了。
“辣……又辣又痛快,我现在恨不能去雪地里打滚了!”有人嚎道,以往赏雪,总是恨不得全身挂满炉子,但是现在,要不是仆从拦着,他都想脱衣服了。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理解杨禹清为什么喜欢吃辣了……”
“是啊……”
“我以前一直觉得吃得满面涕泪很不雅,但是现在……”
现在,他们各个都是一边擦鼻涕一边继续吃。
杨禹清大笑,“哈哈哈哈,你们这些瓜皮。”
众人:“??”
唯有牛二,擦了擦头上的汗,没说什么。
一餐拔霞供,吃得衙内们七仰八叉,满脸通红。
“好,好个拔霞供啊……别具风味,我现在竟觉得野兔就是要这样吃才最有味了,我回去一定要烫给我阿爹吃。”
“杨禹清,你们家的厨子果然有点意思,这样的吃法也能想出来。”
“不错不错,这次搞得比以往都好。”
杨禹清极有面子,看牛二的眼神也更和善,见其一直在旁边给自己涮肉,便说道:“你也坐下来,吃点东西。”
“谢大郎。”牛二便丢了些小菜进去,然后慢慢吃起来。
杨禹清看他小口小口吃拨霞供,十分怕烫的样子,皮肤白嫩,舌尖则不时露出来,和嘴唇一般,都鲜红鲜红的,一时竟有些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