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豆想到之前的经历,心道果然,忙不迭整整衣服,躬身一礼,优雅地道:“属下见过长官。”
如此一礼,江豆直起身来,却看到云雁回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路过的人也纷纷发出窃笑声,对他指指点点。
江豆:“??”
他心中,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云雁回震惊地道:“你刚刚在干什么?”
江豆弱弱地道:“难道,它不是捕鼠官,位同府学钱粮官吗……今日为我带路的那位大哥告诉我的,所以要行礼……”
“府尊是封了他们捕鼠官,但是那只是一种荣誉称号,怎么会要求人还行礼,我们是正经的府衙!”云雁回都无语了,看江豆一脸羞愧,又安慰道,“应该是有人在恶作剧,你又没错,别不好意思。”
不过,江豆居然不是唯一相信了鬼话的,一个恰巧也来食堂的另外一个县的有点木讷的通讯员,同样朝着那只狸花猫一礼唱喏。
云雁回:“……”
……
江豆随云雁回进了食堂,又用餐票兑了午餐。
开封府食堂的菜果真是名不虚传,尤其是今天菜中有一道素炒千页豆腐,吃起来柔韧有弹性,竟不似普通豆腐一般滑嫩,别具风味。
江豆在豆腐坊长大的,家里豆腐也是常菜,竟从来不知还有这样的豆腐,若是他爹有这样的秘方,早就一统陈留豆腐界了。
江豆不禁感慨道:“雁回弟,你说,这食堂到底给了主厨多少钱?他能研究出这么多菜,自己开一家酒楼,赚全汴京人的钱,不是会更富有吗?”
云雁回正在吃饭,听到后,认真地想了一下,“也许他觉得,心灵的富有更重要吧。”
江豆沉思片刻,“若是这样,也难得了。”
随后,江豆就沉浸在美食之中了,甚至没有发现,云雁回吃完饭后,先离开了一会儿。待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拎着早上给江豆带路的那个人了。
“我去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他们几个捣鬼,戏耍今日来报道的通讯员玩儿。”云雁回说着,推了推那人,“你还不道歉,叫下面畿县的人怎么看府里啊?若是被府台知道,你就完了。”
那人可怜兮兮地躬身行礼道歉,这小吏的队伍里很多人素质本来就不高,即便是开封府,有时也难免发生这样的情况。
江豆甚至没有想到,他还会道歉,一般来说,他们下级单位到上级单位吃了什么亏,也都是默默往下咽了万万没想到啊……
有些诚惶诚恐地接受了道歉之后,江豆看云雁回的眼神顿时更加不一般了。
而让江豆看云雁回的眼神45 ,产生更大变化的,则是在第二日的培训班开班日。
经过一日的报道,各个下级单位的通讯员都到齐了。
大家齐聚一堂,在先生还没来的时候,叽叽喳喳聊天,套交情。
江豆则张望了半天,想找找看云雁回的身影,只是一直到了上课时间,云雁回还没有出现,江豆心想,难道是请假了?
过了好一会儿,云雁回才出现在门口,他匆匆进来,两步走到专门留出来的讲台之上,“不好意思,稍微来晚了一点。”
江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云雁回要往上走,他都想招手叫云雁回过来了呢。
云雁回续道:“……我是培训班的主讲,云雁回。”
江豆:“?!!”
想想看,云雁回的确没有说过自己是同学,不过是他看着云雁回的年纪在脑补罢了。而且,他甚至一直称其雁回弟!
这种同学变老师的感觉,实在是太酸爽了。
在江豆处于大脑空白之际,属于开封府包括城区各厢的通讯员们,纷纷鼓起了掌,特别热情。在他们的带动之下,其他县的通讯员才也纷纷鼓掌。
还只是大家都有一个统一的疑惑——这个少年是什么人啊?他凭什么来做主讲?
所有人,打心眼里都以为,来讲课的会是一名老吏,甚至是枢密院的长官。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云雁回却毫不在意大家的目光,一板一眼地开始讲起了自己的课。
虽然那些府内的人极为捧场,但是在云雁回开始讲课后,也不能掩饰他们的种种走神,或者不以为然的心情。毕竟,他们都自觉是了解这位主讲人底细的人。
云雁回在说如何进行新闻选题、策划、采访、写作的时候,这些人,虽然不至于讲小话,但是的确十分漫不经心。
这令云雁回非常不满意,江豆看到他几次皱起了眉头。
可是,江豆有认真听,他察觉到,这与自己来之前所想的,似乎有很大的不同。他翻阅过朝廷此间的邸报,不过是些通用的文书罢了,有时只是将一些官样文章原样登上去。
而云雁回所说的,则让江豆觉得,他所展开的,是全新的类型,与邸报截然不同。江豆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但是要他说,却无法细说出来了。
云雁回提到了什么样的新闻才有意义,又需要用什么样的手法描写,从什么角度切入,在结构上需要注意什么地方。甚至他所说的报纸新闻,还细分为了几种。
云雁回粗粗一讲,江豆顿时觉得,这半个月课估计会很丰富,云雁回所说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他甚至有种错觉,那就是听上去这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
冷不丁的,云雁回放下了自己的教案,点了一名通讯员,“你是哪个县的?”
那名通讯员回答:“酸枣县。”
一个有点穷的县,名字里还带着酸字,凑成了这名通讯员的气质,穷酸。
云雁回又冷声让他现场构思一下,假设现在府报开办,要求提供素材了,他们县里最近有什么可做的好新闻,能够用什么点切入。
那名通讯员不过想了一会儿,便摇头晃脑地说了起来,他认为,可以结合朝廷最近颁布的法令,写一写他们县里的成绩,长官所做的事情,洋洋洒洒。
非但是素材,直接提供了一个大致的内容。此人面上更是显出了一些得意,为了自己的急智。
江豆在心里点了点头,看来大家虽然漫不经心,但多少还是听进去了,至少他所说的,和云雁回所要求的府报内容一致了,而非邸报那般。在江豆看来,已经挺好了。
然而那人还未说完,云雁回已经冷冷打断:“垃圾。”
众人:!!
云雁回:“我不是针对他,我是说,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众人:??!
云雁回哼了一声,“我问的是好新闻,朝廷的法令是面向全国的,开封府每个县也都会实施,也就是说,每个县都能写。试问,我们凭什么要在这么多雷同的题材里,用你们酸枣县的?是你的文笔特别好,还是你们县做得最为出色?而且,我们虽是府报,但也不需要一昧的歌功吹嘘而毫无实际数据!这能够叫好新闻吗?这不过是鸡肋罢了!”
他一番话,说得众人面红耳赤,因为叫他们来想,与那人也差不多了。
可是,他们也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垃圾。
“那么,我从选题起,再说一遍。”云雁回环视一周,发现没有人再走神,也没人敢直视他之后,才满意地继续说道,“忘了告诉你们,培训班有结业考试,考试成绩将公布全府,排名最后的单位进行通报批评。所以,你们也可以选择继续无视我的课,毕竟我除了骂几句垃圾也不能体罚,但是你们的上司应该会教你们重新做人。”
众人:“……”
一瞬间,大家心里都骂娘了——你早说后一句啊!
第134章 报纸发抄(上)
大概无论在何时, 考试的威力都是巨大的,一干通讯员本来就被云雁回的垃圾论给吓到了,这下子,哪里敢不听命。
“套路,都是套路。”
云雁回面对各位通讯员, 如是说。
新闻写作诚然是有一定套路的, 但是, 有些人实在很难触摸到其精髓。
而解决的方法,只能是多写多练。
练习完了,交给云雁回批改。
也因此出现了让很多通讯员震惊的一幕,本来云雁回那么一批, 他们都觉得,云雁回很厉害了。但是在批改作业的时候,才发现这人真的是个文盲啊。
好多字不认识,古文半通不解, 看到一半就会叫学生上去给自己用白话解释。
但是!神奇的是!这居然不影响他批改, 听完解释, 就面无表情地戳戳点点,指出哪里应该增加哪里应该删除哪里应该调整顺序,或者是整个都不行。
也是从这时候,很多人才对“套路”是什么东西,有了一点认知。
并且,云雁回还要求他们,不要用太多生僻字,因为府报面对的,可不止是官与读书人,还有可能没什么文化的小吏(众人心想:你吗?)。所以,必须考虑到大家的需求。
就像白乐天一样,他的诗,即使是没读过书的老妪,也能听懂。
朴实的语句,不代表没法写得精彩。
不长的篇幅,不代表没有起承转合。
至于让大家深恨的,则是学习惩罚。在随堂练习中,进行打分,但凡最低分的,不好意思,今天请到外面吃饭。另外,还得进行义务劳动。
这个义务劳动,一开始是下地,毕竟他们开封府有那么多菜地。
但是后来,云雁回发现这样还耽误上课时间,于是改成了义务为捕鼠官梳毛。
话说回来,班里有好几个同学都被恶作剧,当众对捕鼠官行礼过,事后十分羞耻。
那么,最低分的同学们,在梳毛前,麻烦也客客气气地把捕鼠官请出来吧。毕竟考了最低分的通讯员,在府衙里的作用连一只猫也不如呀。
这在毕业之后,倒是成为了第一届新闻写作培训班的标识。因为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伺候过六位捕鼠官,当毕业后他们讨论起来,反而另有一番趣味,包括没有行礼过的人,也颇觉莫名缺憾。再去开封府时,甚至会主动行礼。
(云雁回:不好意思没有提早察觉到大家的抖M……)
是以,倘若你看到哪个人在开封府,对着一只猫执下属礼,那么他不一定是被恶作剧了,也有可能是一位正在怀旧的培训班学生。
甚至在若干年后,捕鼠官已经换了不知多少代,小吏们也不是当年的小吏,而这本是恶作剧的一幕,已经与食堂、菜地等等一样,成为了开封府特殊的风景。
——当然,此时这些学生还是满心血泪的。
他们的主讲师,太!会!玩儿!
不让吃食堂,伺候捕鼠官什么的,都没什么了。
当课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开始出题了,给出素材,要求根据此素材,写出指定格式的新闻。
然而这个素材,往往是十分可怕的。
比如:某包姓男子原本肤色漆黑,一夜变白,决定状告洗面药卖家。
又比如:家住开封府的白先生巨贪吃,为美食勤练轻功,终成一代宗师。
如是等等。
看到素材的那一刹那,同学们就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不得不说,当他们交作业的时候,都有一种把自己的把柄递到云雁回手里的感觉……
云雁回还老吓唬他们,“写不好的稿子,送给府尊看。”
在这样的勤学苦练,加日夜恐吓之下,终于,在胆子小点的通讯员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培训班结课了。
有赖于云雁回将大家的潜能都激发出来,最终他们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没有人被通报批评。
将通讯员都送走了之后,云雁回作为主讲师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因为他还要对几名编辑进行培训。他们不止要会写稿,还得会编稿、排版。
在编辑培训的同时,云雁回已经要求大家回去之后开始履行通讯员的职责了,他们并不会强求必须每期交稿,有新闻就写,没新闻不写也行,只不过越多上考核时加的分越多罢了。
云雁回收到的第一篇稿子,是关于开封府内的趣闻,可以放到后面几版上。而内容,则让他有点诧异——开宝寺的灵感塔开始修葺了,总工匠喻浩在业界很有名。
喻浩接受采访时表示了,此塔乃是琉璃材质,建成后将稍微倾斜,因为他认为西北风吹上百年就会将塔吹正。到时,开封又多一妙景,可曰开封斜塔。
云雁回诧异的原因就是,他一直以为这已经停工了呢。
毕竟当初的修建原因是……对吧。
虽说云雁回约了喻浩做他们旅游开发区的“建筑总监”——现在这开发进度,正是喻浩的主体建筑设计上,需要挺长一段时间——但是一来他没有询问此事,二来那之后他一直奔波于其他事宜,所以,还真不知道还在继续。
不知道还是不是赵允初出资了,但是不管是不是,云雁回倒是觉得,修起来也挺好的,这可是未来的开封一景。
也说不定,是开工了就没法退钱呢……
云雁回倒也没想什么了。
报纸这一边,由于云雁回的严格培训,加上这是刚刚开始,大家都还挺有热情,所以稿子很快就齐了,甚至是满了。
云雁回带着编辑们把稿子选了出来,进行编校排版,因为是第一期,还给包拯看了一下。
包拯看到成品,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好,甚为惊喜,“如此形式,令人耳目一新,可读性极强,若非只在府内派发,想必会热销东京啊!”
想来非但是报纸,开封府许多东西,不也是热销东京的样儿吗?
包拯极为满意,不但是对第一期开封府报,还是对云雁回。于是,报纸顺利地送到了胡老翰林那里去。
本来云雁回还有点担心,胡翰林会不会对较为朴实的文字有意见,但是,老翰林出人意料的开明,他非但认为这是雅俗共赏,更认为有助于开化开封府的小吏们。
“什么时候会发抄?”胡翰林似乎迫不及待想看到反应。
云雁回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哦”了一声,说道:“您审完就可以去开印了,至多三日就会发抄到全开封府。”
因为开封府的特殊地位,所以云雁回准备印多一点,除却分给开封府的各级政府,还要备着其他单位来索要,毕竟他们的稿件,也会涉及其他单位的工作。
“好,很好。”胡翰林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胡翰林才回过神来,“老了,人都不清醒了……小云啊,你过来。”
云雁回莫名其妙地走近了。
胡翰林:“老夫送给报纸一句话: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望诸君勉之!”
云雁回感动状道:“谢谢先生,我回去便抄下来挂在编辑室里,给大家共勉。”
胡翰林微微一笑,“去吧。”
云雁回出了房间,低着头想了半天,一抬头差点撞到一名青年官员,他抓住这人,“仁兄,你是翰林吧?”
那人吓了一跳,把自己的袖子扯出来,“是啊,怎么?”
他警惕地看着云雁回,“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我是开封府的啊。”云雁回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来审稿的。”
“哦……”青年翰林解除了怀疑,胡翰林要帮开封府审稿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什么事?”
云雁回:“问下啊,您知道‘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是很清楚。”
青年翰林:“……”
青年翰林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报纸,嘴角抽搐了一下,“应是出自《中庸》,意思是随和而不随波逐流,恪守中立,不偏不倚。”
“哦!”云雁回恍然大悟,毕竟没在这个环境成长,乍一听还真不知道确切意思,更别提像此人一样,连出处也说出来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老翰林真的很厉害,点中了要害。这非但是在指点做新闻,也是在指点他们自身的立场与态度,想必他已经猜想到报纸可能引起的反响。
那青年翰林忍不住又说道:“这句话很浅显……”
“谢谢。”云雁回假装没听到,拿着报纸离开了。
……
云雁回回去后,报纸便开始印刷了,而后,由开封府自己的渠道发抄。
《开封府报》抄送到了全府上下,其反响着实热烈。每个单位都有十几份到几十份不等,如此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分到,需要传阅观看。
不过识字的人也没有那么多,所以除了识字的传阅到报纸都要摸出毛边之外,便是识字的需要念给其他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