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阁下降为秃头,足可见少年心情不佳。
清明支撑身体坐起,清瘦身板显出几分孱弱,苍白俊颜上泌出冷汗,稳下心神道,“救命之恩,贫僧谨记于心!”
师宣不依,笑容纯良,“秃头你好生狡猾,我救你一命,却连个承诺都不肯给我?”
清明注视少年,目光淡泊冷肃,竟有咫尺天涯之感,语气静水无波,“施主想要何承诺?”
师宣佯装受到惊吓,拍拍胸口道:“你这人真不讲理,原答应护我都没办到,如今救了你反倒要看你的脸色!”
少年双眸明澈乌黑,若星辉点缀夜幕,带着懵懂幼儿般纯粹的色泽,当把一双眼弯成两弦明月,眼睫眨啊眨得,表情很是无所畏惧,把倒打一耙的精妙展现淋漓。清明薄唇紧合一线,也未提及少年拉他垫背累他受伤的无妄之灾。
师宣火候已到,眼珠子一转,“算了,本也没想你这副清贫模样能偿还什么好物,让你欠着算了。”
说着,打着哈欠就径直躺在清明那唯一未愈的心口上,不容置疑地闭上眼,道,“昨夜彻夜难眠,今早雷声滚滚,刚又为你费神疗伤,如今我已累极倦极,容我再好好睡上一个饱觉,你若有良心,就别随意扰我清眠,可否明白?”
这精准的位置,霸道的言语,清明盯着少年眼皮子底下咕噜转动的眼珠子,闭眼忍下疼痛……真是个龇睚必报的。
清明打量四周,于黑暗中凝神细观。
惊雷虽误打误撞劈穿暗道,然,正合清明心意,周身缕缕黑气汇往深处,可见龙陷浅滩的阴霾根源都藏在这。
等少年醒来,清明前往探查,师宣紧随其后。
随着走动,道旁火把像是感应到脚步声依次点燃,端是阵法精妙。
隧道两侧绘有壁画,漆色经过时间腐蚀依旧艳丽如初,墙皮斑驳掉落,画法古朴,寥寥笔墨勾勒出一个故事。大约发生在古早时期,讲述人皇与湘姬曾海誓山盟,但人皇为了大业负心忘情,湘姬垂泪报复。此寨所处是湘姬垂泪之所,当初湘姬日日以泪洗面,泪落生花,满山满谷,成为情人谷。而谷中有一阵法,是湘姬哀叹时间易逝,情爱难续所创,要验证世间是否还有真情。入阵能回溯时光回到当初模样,想破阵唯有“真情”感动湘女泪结之花绽放,否则将永困阵中。
无数自负深情的痴男怨女为证真爱,历尽道中磨难,终于寻到阵口,可惜入阵容易出阵难,自阵法存世,从未有一人能安然进出,久而久之,情人谷变成殉情谷,痴怨堆积,无声哀鸣萦绕于空。
……
师宣两人刚闯过一个机关,又一次处于险境。
师宣佯装弱不胜衣,紧紧抱住清明的腰,悬于半空,脚下密密麻麻的刀刃银光闪闪,令人头皮发麻,仰首冲清明抱怨,“秃头你可真笨,每次都掉下陷阱连累于我!”
清明法力受黑气压制,单手护住少年,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石壁突起之处,脸色灰白,手背绷出条条青筋,身上更是青衫湿透。
少年手滑了一下又赶紧抱住,那力道生怕折不断清明的腰似。
清明皱了皱眉,不愿多说,隐忍蓄力,少年却不依不饶,“我说,秃头你能快点么,少爷我手都麻了你怎么还没带我上去?难不成修佛不仅修掉七情六欲,连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也都修没了?”
清明无奈垂首。屡次触发机关、担当负担、且只张嘴不出力的某人的抬眸与之对视,乌眸清透潋滟,写满问心无愧。
清明无声轻叹,“再忍忍。”
师宣闭嘴,知道见好就收。
等终于从万刃裂缝爬出,师宣故意趴在清明身上大口喘气,外人看了都分不清到底谁出力更多。
清明仰躺在地,放松筋骨调节呼吸。一路走来,机关重重,饶是他旧伤刚好、心坚体健都招架不住,更何况还随身附带一个总是添乱的惹祸机?
师宣怀抱着“患难磨出情”,先努力加深印象,可不管他心里的苦,抱着青衣僧胸口吃豆腐。美人他接触不少,容貌气质性情内在胜清明者不胜枚举,偏这清心寡欲的劲儿令他见之欣喜,貌似大慈大悲,实则有情似无情,自内到外不惹尘埃,像是男欢女爱绝缘体。
琢磨着快到这人零界点,师宣从对方身上爬起,偏恶人先告状,“啧,你可真没用,恢复个体力都要耗费诸多时间。”
清明跟着起身,不作多余辩驳,转身举目四望,一路刀山火海油锅水煮十八班酷刑洗练,终于到达隧洞尽头,一扇巨门左右写着:人皇有情,湘女无泪。大约是追忆曾经。浓郁到肉眼可见的黑气从门缝涌出,推开这扇门,就是祸害了无数人的阵。
师宣越过清明直冲冲走到门前,琢磨着从外部摧毁阵法的可能的清明,见他准备推门,出声道,“门后有阵。”
少年回眸,笑得不以为意,“我知道。”
清明微愣,“那你之前为何……”屡屡触及机关,可比这道阵法显眼得多。
少年弯弯眉眼,笑得狡黠,“自是故意的。”
清明神色微凝,“……施主这是何意?”陷人于不顾。
师宣含笑欣赏清明的表情。从他骤然绷紧的清俊线条,到抿成直线的浅色薄唇,及冷肃长眉至挺直鼻峰,目光落于眉间灼人红痣。师宣莞尔轻笑,绚烂如百花初绽,笑靥纯粹而热烈,映入清明眼底。
清明就听到少年用不可靠的绵软声音漫不经心道,“你猜不到么?”
像花开的声音从耳畔落入心底。
少年说,“……我自是看上你了啊。”
……我自是看上你了啊。
轻描淡写。
清明瞳孔骤缩,下意识退后一步,表情空泛,似草木无情,声音低沉冷冽,恍如脱身污泥的青莲,傲然清高,“小小年纪,休要胡言。”
少年回眸,眼角眉梢的笃定再次显露,“不如我陪你解了此阵,你陪我玩个游戏。”
清明没说话。
少年稳稳推开石门,幻阵察觉猎物进网,炽白亮光参着痴怨的不像之色从门缝冒出,少年半张脸,在黑白光芒的掩映中回首,面容有些模糊,而翩翩笑容深刻无比,风华难掩,“此阵以情困人,你若转身离开,我自不会再纠缠与你。但你若敢踏进一步,我此生必用百般纠缠,扰你一世清修,可敢应否?”
这话翻译过来,若入阵,必须动情方可出,既已动情,少年自不会再放手。
双人启阵,少年进入门内自浮光中消失,巨门微开仍未关闭,等待着另一位试炼人。
清明静默许久,眸光微动。
破,还是不破?此阵留着,阵中痴怨男女难以升天,又不知还要残害多少人,佛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清明终究迈出一步,走向门缝。
*
厚厚一层没过脚踝的白雪,师宣一脚深一脚浅,蓬蓬软软的雪被似灌了千金泥水,每多一步,都会吞噬大半魂力。
待走出百米,师宣渐渐变化,他垂眸见身材越加修长,摸了摸脸,时光回溯,已恢复他的本来面目,超越雌雄,艳冠四方的脸。
又行了一会儿,了无人烟,并未见到清明。
师宣累瘫躺进雪地,待再睁开眼,眼皮湿凉,入目是高壮少年郎举着沾湿帕子,脸红了大半,“俺,俺就是给你擦擦脸。”
师宣以笑安抚,又听闻被猎户一家所救,出言道谢,问道,“此地是何处?”
“咱们这是天山境内,在都城北边,因为偏僻又高寒,鲜少有人经过,没想到今天却一连遇到两个迷路的。”
“两个?”师宣眸光流转,闪了少年郎的眼,“……那他呢?”
少年郎不知为何有些结巴,“……他,他也刚刚醒,正在客厅吃饭,我猜你应该也饿了,是不是去吃点饭——”
师宣点头,略打理下新换的麻衣,跟去堂屋。
回溯时光。
师宣踏进堂屋竟然看到一个六岁出头的男娃,脸带擦伤,单薄瘦弱,个头一米出头有些矮,即使换了身小号衣服还很不合身,像偷穿大人衣服般可笑。此刻,男娃端端正正坐在餐桌前,菩提珠在脖子上缠了两圈才没拖到脚背,坐在凳上脚不及地,尴尴尬尬悬在半空,偏偏小孩还倔强,抿着小嘴神情严肃,配着肉嘟嘟的脸,着实可笑。
男孩正被劝餐,如临大敌。
当然,神色依旧冷然,但那目不转睛盯着碗中堆成小山的肉食样,好似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强塞几口,抿着小嘴低声念经,细听过去,竟是《三世因果经》。
男孩声线带着稚童特有的娇萌,但语调平平,颂音不急不缓如一滩死水,开始“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听着还有几分悠悠禅味,但后面内容却……
“……今生短命为何因,前世宰杀众生命。毒|药死者为何因,前世拦河毒鱼人。”
刚嚼下鱼肉的妇人被鱼刺生生卡住,急得连连灌水。
“……父母早亡为何因,前世多是打鸟人。”
刚啃一口鸟翅膀的猎人手上一僵,打翻整盘烤小鸟。
“……今生痴疯为何因,前世酒肉|逼僧人。”先师宣进来,热情劝男孩别干坐着多吃点的少年郎身形顿住。
你说,渗不渗人?
猎户家平常节俭度日,好不容易拿出大鱼大肉宴客,一家三口本是好意,只是并不了解“佛家子弟”的难缠之处。
所幸,小号僧人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目光,停了经,抬眼望去,少见的愣住——入目是一位风化绝代之人,明明五官十分陌生,款款笑意却让他有些眼熟,那人微扬的眼角带着熟悉的狡黠,小僧人心脏微缩,“是——”
“秃头?!”
师宣嘴角一翘,像极使坏的模样,三步并两步奔来把小清明抱入怀中,声情并茂地诉说,“阿弟,为兄找得你好苦啊!”
那语气悲悲戚戚,哭得梨花带雨,至亲重逢的情景把朴实的猎户一家感动得涕泪纵横,瞬间忘了男孩之前的举动,却不知被紧紧抱住的小清明全身僵硬,用属于稚龄的细瘦双臂推拒,往日不为外物所动的镇定裂开一条缝。
师宣低头与他四目相对,听到小清明显出迟疑的声音,“……真是你?”
☆、第35章 情挑佛主(3
师宣捧起小清明的脸,掌下僵硬小脸顿时石化,垂首在小清明耳畔低语,“你既已入阵,我自当你应下了戏约。”
小清明脸色微变,倒错过探究他相貌变化的时机。师宣在他肉嘟嘟的两颊各亲一口,灿然笑道,“莫急莫急,你如今这般模样,我是断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的。我会帮你先破了这阵,等来日出了阵,再与你慢慢清算。”
师宣见他目光一颤,察觉出不对劲。青衣僧原本性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哪会像现在这样被撩拨得屡屡失常,思忖阵法莫不是除了回溯外表还能回到初心?
转眼度过数日。
师宣发现小清明努力表现成熟也无法掩盖思想低龄化,这是一个空有向佛之心却未曾斩断凡尘凡忧的清明,简直天赐良机。然,小清明太过固执,师宣又率性而为,常常话不投机、默默无言,就何时离开一事,两人发生分歧。
“提前声明,我虽有一身才华傍身,唯独漏了自给自足这点,这幻阵背景是古时,没闹清之前不宜太过想当然。”
小清明忧心化解痴怨之事,加之脸皮太薄不愿不劳而获白吃白喝,坚持下山。
师宣托着下巴,眼睛从上转到下再从下转到上,瞅着眼前才及他腰的小清明,再瞅瞅自个不沾阳春水的修长十指,最后瞥了眼桌上每日好吃好喝供着的吃食。这阵法极其逼真,每日不吃不喝会饿得难受,可他所有心思都放在给自己多戳几个心窍,从未为谋生苦过,有那么一小瞬,很想抛弃兄弟的筏子,六亲不认一回。
可清明不许他继续骗吃骗喝,拽着自家“兄长”强行下山。
猎户儿子十八里相送,师宣恋恋不舍回首,看得小清明眉峰直皱。
顺天山而下的道旁有一个茶寮,高柱上的店招书写着古老文字,被风吹没了形状。
两人坐进简陋的茶棚。
诺大桌面只孤零零放置两杯茶,属于师宣那杯空了底,却连添茶的人都没有,一上午过去,因为价钱低廉又免费续杯,他以水饱腹一连续了十数杯,从伙计到掌柜都绕道走,就差没来赶人。
师宣戴着草帽掩住招人的脸,望着来往人群,悠然叹道,“如今你我在阵中法力被禁锢,一个幼童一个弱男子又没什么谋生本事,为何非要早早出来喝这西北风受这般苦?”
弱男子……
小清明抬抬眉眼,无喜无悲,“若人自归命,自力自依止,是人则能契,归依真实义。”
师宣瞥了他眼,“你这人怎么总这般扫兴?”
小清明轻捻佛珠,句句道来,“众生有四业四秽,一者杀生,二者不予取,三者邪淫,其四妄言者。”
师宣郁闷,“你就不能说得言简意赅些?”
小清明静默片刻,“……我去化缘。”
环视周围人群,隔壁客人刚走,师宣顺手摸走茶壶,悠然给自己斟了杯,轻抿了口茶水,仿佛置身事外般道,“这么丢人的事,你自去即可。不过……”师宣轻挑眉梢,理所当然般道,“若不是为你,我也不会跟着下山吃苦,你若讨到银钱食物,必要分我一半才好。”
小清明哑然,“世间处处是因果,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再者先舍后得,自度有缘人,本是功德,何言外物?”
“秃头,难不成你幼时就这般巧言令色?一件小事能说出百般理由,还句句语意双关,讨个钱跟施恩于人般自以为是,真真狡猾!我说,若不是没钱吃饭,难不成你还会有时间处处想着去‘广结因缘’?”
小清明唇瓣微动,师宣直接捂住他的嘴,不给机会争辩,“有功夫浪费口舌,不若多想想怎么挣钱饱腹,少爷我都快饿死了!”
小清明无奈,闷声道,“……先把手拿开。”
师宣取回手掌托着两半脸,垂眸盯着桌上可怜巴巴的两杯茶,草帽倾斜,错落阴影盖住眉眼,只见少年唇形扁成委屈的弧度,幽幽叹了声凄凉,似假还真。小清明明白这垂头丧气样多半是装出的假象,仍忍不住叹息出声。
“……我去化缘。”
小清明从座位上跳下,由于个头偏矮,微微趔趄一下,让这自食其力显得有些可笑。
小清明穿着改过的小号僧袍,挨个询问来往行人。不论面对何人,皆双手合十,先轻轻颔首,后言,“相识即是有缘,还望施主舍个银钱。”
茶棚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且这时佛国未立,许多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把小清明当成捣乱的小孩轰来赶去,有些觉得出门被索要钱财很是晦气,破口大骂——小清明现在遇到的就是这种:
接近两米高的壮汉推搡着小清明的小身板,呲着满口黄牙,粗言秽语并着唾沫星子喷溅。有心善的妇人解围,都被胡搅蛮缠的男人喷了回去,小清明静静站在那任人推骂,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脸,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亦不多做争辩,比起劝架者反而更像局外人。
师宣原打算先看他笑话,支着头赏戏。
粗鄙壮汉越被谴责越生气,瞅见罪魁祸首一副事不关己样,怒火中烧,拎起茶壶就要砸下——
师宣顿时被触到逆鳞,抄起旁桌一杯烫茶掷去,疼得壮汉哇哇直叫,恨不得把头皮撕掉,茶杯碎片刮出满头满脸鲜血,颇为惨烈。师宣趁机拽起微愣的小清明夺路而逃,转身时没忘在大汉身上又狠踹一脚,拖慢大汉。
陌生建筑逐一从眼前飞掠。
清新空气化作清风吹乱两人的发和衣服。
脚下尘土飞扬漫到眼前,两人交握的掌心黏腻,不经意交错又偏离的视线更让小清明不自在,有一瞬莫名的触动。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粗重的喘息在奔跑中交织、重叠,仿佛人群与喧闹被尽数抛远,唯剩彼此。
离得有些远了,师宣停下脚步,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他瞥见小清明脸颊微红。
小清明挣脱师宣,目光偏移了片刻,低念几句经文又恢复自若。
师宣大步走向摊贩,买了荤素两个大包子,带着小清明走到僻静处摘掉草帽席地而坐,取出油纸包递出一个。
小清明没有急着接,反而先问,“钱从哪来?”
师宣从腰间勾出一个陌生钱袋,夹在两指间打转,眸光芳华熠熠,“这叫拈花指,手法极快超越常人视觉,仿若隔空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