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显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如此丧德敗伦之辈,尚有脸谈什么条件!”她牵住萧越的衣袖,殷殷道:“陛下,似此等奸夫淫-妇,合该立时处死才好,您切不能受他们的胁迫,不然却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
她满以为萧越会听进她的劝导,谁知萧越却将她的手甩开,平静地向穆扬古道:“你放了她,朕答应你。”
此言一出,连厉兰妡都吃了一惊,她料想萧越舍不得她死,却不想他回答得这样干脆,莫非她在萧越心中的地位重要至此么?
为人君上者最讲究一言九鼎,万不可无端许诺,亦即是说,萧越无法反悔,何况当着许多人的面。
穆扬古一喜,却不敢立刻放松警惕,他拉着白婕妤后退几步,方放开架在厉兰妡脖上的刀。
厉兰妡挣脱了钳制,慢慢朝萧越走去,而穆扬古也扶着白婕妤准备逃走。就在他们转身的一瞬,一支长箭如游隼般直射而来,从后背而入,正贯穿白婕妤的心窝。
厉兰妡看时,只见霍兆嘴角衔着一抹冷笑,弓仍擎在臂上,可见是他施放的冷箭。厉兰妡一时不禁大恼,不知是恨霍兆的愚蠢,还是为那对男女不值。
穆扬古没看清是谁放箭,只道萧越背信。看着白婕妤的尸身软软地滑落到地上,他一时气血上头,大喝一声,双目充血朝萧越扑来。
他的动作极快,众人根本拦阻不住,看来是铁了心拼力一搏。
厉兰妡看着穆扬古手上泛着银光的刃尖,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曾悄悄见过萧越练剑,知道他有一身好武艺,这一下未必刺得中他,不过,这却是她的好机会。
电光火石的一刹,厉兰妡已经飞身过去拦在萧越跟前,那把匕首恰好刺中她的肩胛,鲜血不断从厚实的衣料里渗出来,粘稠而滞重,像一朵朵赤红的兰花。
一击不中,再也乏力,穆扬古只能干脆就擒。萧越抱着厉兰妡的腰身,脸上难得出现恐慌,一面惶急地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太医啊!”
厉兰妡伸出染血的五指,抚上萧越的腮颊,在他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因失血过多,她嘴唇有些发白,虚弱地道:“陛下,您对臣妾恩重如山,臣妾别无他法,只能以命相报了……”
说完这些,她便适时地晕倒,耳边犹听得萧越一声声呼喊:“兰妡,兰妡!”
闭眼前的一刻,她悄悄瞥见霍成显脸上愤愤不平的神情,透过这个参照物,她知道自己这一把赌赢了,于是舒服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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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是在萧越的大帐中,厉兰妡睁开眼,只觉得肩膀一阵僵硬,仔细一看,原来肩上已经上过药了,缚着白布,恨不得整条胳膊都缠起来。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萧越却忙按住她,“不要乱动,太医说你这下伤得不轻,得好好养着才行。”他的声音难得这样温柔,面上还衔着一缕浅笑。
又不是关键部位,她倒不信有多么严重。厉兰妡嗔道:“陛下既然这样用心,臣妾病着,您怎么还笑得出来?”
萧越没有答话,贾柔鸾便笑起来:“妹妹有所不知,你又有身孕了,陛下知道宫里又将添一分热闹,怎么会不高兴?妹妹你是不知道,李太医才汇报这消息的时候,陛下笑得那叫一个欢呢!现在还算淡了些。”
她虽然拿萧越打趣,萧越却并没有怪责,可见真的高兴。
这两个又字着实巧妙。厉兰妡悄悄觑着,但见贾柔鸾管自咧起嘴角,眼里却分明显出一丝妒意,便知这消息的确属实。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问上一句,“果真么?”
萧越小心替她掖好被子,“随行的李太医是太医院之首,他的医术断不会有错。”
如此,厉兰妡总算放心。她之前还奇怪这个月的月信为何迟迟不来,以为自己的体质不服这里的水土,原来竟真的有了身孕。看来这系统果然强大无比。
厉兰妡偷偷打量满屋子的人,有真心欢喜的,亦有似喜实忧的,各人都怀着个人的心事。
唯独萧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她是这屋子唯一的光源。
很好,一个肯为他舍出性命的女子,如今又怀上他的第三个骨肉,叫他怎么会不动情?看来经过这一遭,她在萧越心中的地位又上了一层。
厉兰妡怀着再为人母的喜悦,柔情似水地与萧越对视,她相信萧越哪怕是个太阳,最终也会沉溺在她温柔的眼波里,甚至溺毙。
☆、第34章
忽见霍成显跌跌撞撞地进来,一路哀嚎,“陛下,您为什么派人将安平侯世子遣返回京,如此一来,却将霍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傅书瑶跟在她身后,匆匆朝萧越施了一礼,一面拉着霍成显苦劝:“表姊,你好生糊涂,世子昨晚此举固然是为陛下着想,可却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地?陛下才说过不予追究,世子却立刻自作主张地动手,这不是让他自个儿打嘴么?何况还险些伤了厉婕妤和腹中之子的性命。陛下仅仅让霍世子提早回京,已是宽仁之至,若认真动起怒来,你以为霍兆的世子之位保得住么?”
厉兰妡暗道她这话果然厉害,萧越说不定还未想到这上头,傅书瑶却提醒了他。
霍家的前途是最要紧的,霍成显看着她那位婉曲聪慧的表妹,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身子索索发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贾柔鸾柔声道:“霍婕妤,你就听一句劝吧,陛下这是小惩大诫,你别火上浇油才好。”想来她也觉得傅书瑶不简单,不愿遂她的意。
独有甄玉瑾在一边冷眼旁观,一语不发。厉兰妡注意到她眼里微有得色,昨夜之事是她和霍成显联手设计也好,碰巧撞上也罢,她两人的计划都已失败,厉兰妡非但未死,反而抓住机会扭亏为盈,甄玉瑾理应不愉。不过霍兆被赶走,甄璧的竞争对手少了一个,甄玉瑾难免又有几分高兴。
萧越显然不想斩尽杀绝,只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厉婕妤有朕看着就好。”
众人舒了一口气,都告辞而去。这里萧越拉起厉兰妡的手道:“你怎么这样糊涂,自己不懂武功,偏偏奋不顾身地扑上来,连性命也不要了么?倘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却叫朕如何自处?”
厉兰妡语声缱绻,“没了臣妾,陛下还会有无数宫妃,她们尽可取代臣妾的位置;但若没了陛下,臣妾就什么也没有了。”
萧越将修长的食指抵在她唇间,“没有谁可以替代你的位置,谁都不能。”
厉兰妡淡然一笑,眼里俱是欢喜,其实心中不十分相信。
两人细诉一回,萧越便道:“如今你有了身子,还是回宫中养胎最相宜,等你的伤好些了,咱们便启程返京罢。”
厉兰妡柔柔倚在他膝上,“臣妾都听陛下的。”
厉兰妡到底年轻,筋骨强壮,不过半月的功夫,伤口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反正也只是外伤。于是萧越吩咐随行诸人收拾行装,准备返程,临行前他向漠北王请辞,漠北王倒也没有拦阻,只讪讪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本王也不好强留,只是尚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大庆皇帝应允……”
萧越知道他定要讨论白漪霓的去向,作出静静聆听的模样。
漠北王正要开口,忽见一个漠北兵士急急进来回报:“启禀汗王,公主不见了!”
漠北王一惊,腾地从座上站起,“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那兵士胆怯地看了萧越一眼,“只是,听闻甄家大公子也不见了……”
莫非那两人想要私奔?漠北王的目光登时变得杀气腾腾,萧越却仍然平静:“汗王不必忧心,朕会派人一同搜寻,定会给汗王一个交代。”
出动了许多人马,经过一夜翻山越岭的找寻,终于将那两人找了回来——他们果然在一处,且是在一方断崖之下。
其时众人齐聚萧越的大帐中,那两人施施然跟着护卫进来。厉兰妡瞧时,只见白漪霓衣衫不整,面色微红,便知他们已成就好事;甄璧则显得相当淡定,可见是他引诱的她,而且十分成功。
漠北王只作没瞧见,仍细问因由,白漪霓含羞带怯地道:“我和甄公子外出行猎,不想追逐一头野鹿时误掉下山崖,呼救无路,只得在外暂歇了一晚,好在爹爹派人找到。”
漠北王装作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以为仍可赖过去,便道:“你没事就好,漪霓,快回去换一身衣裳,大庆皇帝就要回去了,你得好好送一送他。”
“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会随他们一同回去。”
漠北王脸色往下一沉,“此话何解?”
白漪霓粲然一笑,勇敢地道:“爹爹,女儿已是甄公子的人了。”
厉兰妡不得不佩服这位姑娘的大胆,虽然她也很能理解漠北王的心情:辛辛苦苦种的白菜被猪拱了,谁人能不伤心——即便那是猪中的美男子。
漠北王重重在案上一拍,厉声喝道:“漪霓,当着众位贵客的面,休得胡言乱语!”
白漪霓殊无畏惧地望着他,“爹,女儿说的是实话。”
漠北王被她气得快要吐血,萧越适时地出来圆场,“漠北王不必生气,男女相悦乃人之常情,咱们不如成就这一双美好姻缘。甄璧人才出众,家世也良好,想来堪可匹配,汗王何不成全这一对璧人?”
漠北虽然风气开化,不如大庆那般看重名节,女子*总归是大事,何况白漪霓当众宣之于口,难免传得沸沸扬扬,再无转圜之地。
说起来都怪这个蠢女儿,好死不死地认定了姓甄的,一点也不顾及大局。漠北王只觉无比颓丧,却只能无奈地顺台阶下。
当晚便举办了他们的婚宴——是盛大的篝火晚会。漠北王管自生气,终究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无法不操持体面,免得别人笑话漠北国力匮乏,撑不起排场。
厉兰妡坐在高高的火堆旁,看着漠北诸人载歌载舞,空气中四处飘散着烤肉的香气,热闹得无比欢腾。
傅书瑶用油纸包了一小块切好的炙肉过来,外皮在火上灼得焦黄,上头犹在嗞嗞冒着油星,十分肥美可口。她递给厉兰妡:“妹妹可愿尝尝?”
厉兰妡笑着拒绝:“太医说我未曾好全,不宜食用荤腥,姐姐自用便是。”老实说,她觉得这么一小点肉不怎么够吃呢!
傅书瑶自顾自在她身边坐下,果然撕了一口,在嘴里默默咀嚼,神情漠然得如同嚼蜡。
厉兰妡奇道:“姐姐不喜欢这味道?”
“倒不是滋味不好,只是吃少了不够尽兴,吃多了又怕身体承受不得,如此一想,就觉得没什么趣儿。”傅书瑶叹息一声,用力咬下一口,咬牙切齿得仿佛那是她仇人的肉。
厉兰妡同情地看着她,不管傅书瑶人品如何,她身子弱是不争的事实。
俄而一对新人终于现身,白漪霓身着大红嫁衣,是大庆女子的式样,只缺一副盖头,明眸皓齿,容光照人;甄璧则是一身修身骑装,越显得英气十足,风采夺目。
这两人竟调了个个儿。
他们在远处含笑祝酒,傅书瑶凝望着那面如冠玉的男子道:“甄家人盼了许久,总算盼到这一日了。”
她这句话似有深意,厉兰妡眉心一动:“姐姐的意思是……”
傅书瑶没有正面答她,而是反问道:“甄公子已经二十有六了,妹妹以为,他为何会拖到今日才成亲?”她又叹了一声,“甄璧相貌俊美,品行也似高洁,不过这样的男子,未必值得托付终身哪!”
这一点厉兰妡毫不怀疑,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在设计睡你的男子,怎么能指望他对你真心?可惜白漪霓当局者迷,还是陷入这泥潭里了。
大婚的后日车队就已出发,白漪霓如今等同是大庆的儿媳,自然得跟着他们一同回去。漠北王出手豪阔,陪送了几车嫁妆,要女儿一并带去大庆,无非是些金珠皮货之类,虽不算罕有,甄家人的脸上难免又多了几分光彩。
回去的行程比来时慢上许多——萧越特意吩咐车马缓缓行进,免得颠簸,以免厉兰妡觉得不适。连兰妩亦笑道:“陛下对婕妤真个体贴,旁人再没有这样好的福气。”
“我哪有什么福气,都是这孩子的福气。”厉兰妡抚着肚子,眼睛却看向窗外,那里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尽管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得等她完成任务后才能得到。
眼看冬天将至,众人都焦心不已,偏又下起绵绵阴雨来,道路泥泞不堪,根本寸步难行。无奈之下,萧越吩咐诸人在驿馆暂歇。
这一歇就歇了数日——天迟迟未晴,厉兰妡也就一日一日地在这驿馆中百无聊赖地待下去。衣食住是不用愁的,看在她肚里孩儿的面上,众人也不敢薄待了她,只是闲着没事做,总觉得每日光阴难以消磨。
萧越每日要处理快马加急送来的各类信件,虽然有心体贴,却分不开身,厉兰妡更不会主动去打搅他;那对新婚夫妇正处在热恋期间,还在进行甜蜜的二人生活,甄玉瑾也花了许多时间来陪伴这位漠北嫂嫂,教导她大庆女子应备的礼节,以取得她的欢心,甚至尝试将她驯服——厉兰妡暗戳戳地想,说不定甄玉瑾故意充当电灯泡,免得自家哥哥被白漪霓蛊惑心神,坏了大计。
贾柔鸾偶尔会来看望厉兰妡,尽管那是审慎的、带有时效性的看望。厉兰妡知道她对自己抱有戒心,害怕自己拿肚子作为武器,她不禁暗暗失笑。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说明贾柔鸾是个理智的人,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除此之外,就只有傅书瑶常常陪伴在厉兰妡身侧。不知怎的,厉兰妡不能像对聂淑仪那样信任她,因为从心底里傅书瑶就不值得信任;可她不得不承认,同傅书瑶相处是令人愉快的,她足够聪明,而且相当懂得分寸,什么话不必点透,彼此意会就明白了。
如此一来,只要傅书瑶不做出什么危害她的举动,厉兰妡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类似朋友的关系,享受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
这一日上午,厉兰妡由傅书瑶陪着做了两个时辰的针线——都是小孩子穿的肚兜之类。自然,傅书瑶做的比她好十倍,不过厉兰妡的手艺也在进步,至少相比从前很看得过去了——她就是这么一个知足的人。
厉兰妡觉得肩背有些酸痛,伸了个懒腰道:“可巧到了饭点,姐姐不如就留在我这儿用膳吧,省得还跑回去。”
傅书瑶并不推辞,“也好,我正想瞧瞧妹妹平日吃的都是些什么稀奇菜式。”
厉兰妡笑道:“能有什么新奇的,无非花样多些罢了。”
“我也不能白占妹妹的便宜,这样吧,云绮,你去把本宫房里的膳食端来。”傅书瑶笑道,“如此拼凑在一处,我和妹妹都不至于委屈,菜色反而更多了。”
那叫云绮的丫头领命而去。
不一时,两房的膳食果然送到。各房的饮食并非统一配备,而是主子想吃什么就吩咐小厨房做了来,免得口味相悖。驿馆的炒菜师傅知道这些娘娘身娇肉贵,非但不敢怠慢,反而格外体贴,几乎有求必应。
厉兰妡吩咐兰妩清点一遍,看与自己叫的是否相符。兰妩看完后道:“今儿又多了一道菜。”
厉兰妡跟着皱眉,“怎么总是如此?”
傅书瑶一听这话留了神,“怎么妹妹这里总会多出一道菜么?”
“正是呢,不知道小厨房的人是怎么做事的。”
傅书瑶笑道:“会不会他们知道你得宠,想私下孝敬你?”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有什么好孝敬的。”厉兰妡哭笑不得,指着桌上道:“譬如今日这一道椒盐花生,这也算罕物么?”
“可真稀奇,这道椒盐花生正是我点的。”傅书瑶缓缓看着她道:“可巧,我每顿都会少一样菜色,今日少的,正是这道椒盐花生。”
厉兰妡目瞪口呆,“姐姐不会以为是我做的罢?”她再怎么无聊,也不会去偷别人的菜呀!
傅书瑶轻轻一笑,有如春花绽开,“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妹妹你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吗?我本来以为是驿馆里的人欺我无势,故意作弄,因此也没深究,如今想来竟似大有玄机。”
她盯着厉兰妡面前的膳食细细看了两眼,忽然说道:“妹妹你可曾听过食物相克积毒的道理?有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其实是不能放在一起食用的。”
厉兰妡心下一咯噔,立时想起那部有名的《双食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