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文面对着段九泽,微微蜷缩着,一双手,还紧紧捏着段九泽睡衣的衣角。
刚刚从睡梦中惊醒不久的段九泽,几乎要分不清自己在哪个世界了——然而只是几乎。
上一个世界的杨博文,是因为自小的经历形成那样闭塞的性格,但是这个世界的杨博文却是正常的性格——否则也不会在KTV工作。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应该无比正常的杨博文,却从昨晚见面开始,一直做着和上一个世界的杨博文无二的动作。
为什么?
一个在正常环境下长大,性格健全的人,对周围的一切有自己的感知,有明确的喜恶,能够用语言,甚至是行为表达自己意愿的人,为什么行为却和上一个世界杨博文相似甚至完全相同?
段九泽说不清自己对于上一个世界的杨博文,为何记忆深刻。尤其是上个世界离开段家去机场时,杨博文穿着睡衣拿着书,独自站在二楼,望着段九泽的方向。那个时候,杨博文身上不符年龄的萧索与沧桑之感,总会时不时的萦绕在段九泽心中——尽管,段九泽已经尽量忽略这种感觉,但是仍旧挥之不去。
“只有爱和死可改变万事万物。”
段九泽看着杨博文渐渐清醒的眼,听着对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这句话,瞳孔,在那一瞬间不自然的收缩。
“纪伯伦:只有爱和死可改变万事万物。”
如果说之前的那句话,段九泽还能勉强说服自己是幻听,或者是巧合,那么这一次,就是完全的震惊。
从昨晚接触开始就没说一句话的人,突然之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甚至刚好就是这样具有代表性的一句话,段九泽没法说这是一个巧合。
段九泽一点点坐起身来,视线却一直没有放过杨博文,他沉声问道:“你是谁。”
杨博文也随着段九泽的动作,平静的坐起来,简单明了的回道:“杨博文。”
说完,又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段九泽:“段九泽。”
第25章 第 25 章
段九泽用力的抓住杨博文指着自己心口的那只手,一双眼,危险的眯起:“你是谁。”
杨博文沉默着,没有回答。
冬日里,清晨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两人的氛围,有了那么一丝凉意,直到杨博文再开口道:“泽泽。”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段九泽承认,自己几乎无法继续思考。因为这个名字太久远了,已经是上上一个世界的名字了,却在此刻突然听到。
“叮叮咚——”
手机铃声的突然响起,打断了两人之间诡异的对话。
来电显示是林川——段九泽在这个世界的同事,也是好友。
“小九,你是约了文倩还是怎么着?怎么人一大早就来找你了?”
段九泽看着相对而坐的杨博文,平静的回复:“没有。”
“不是,人找你找不到,直接找到我这儿来了是怎么一回事?她说是找你,但是又不见她自己给你打电话,诶?你是把人拉黑了还是咋的?”
“没有。”
“那文倩在我这儿咋办?我……”
“我有事,先挂了。”
段九泽挂了电话,却没有再继续问杨博文,反而是微微沉下眼,独自思索着什么。
方才林川的电话提醒了段九泽,提醒了他一个一直以来都忽略了的事实:每一个世界几乎都会有林川他们的存在,每一个。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但是之前的世界里,一直寻找线索的段九泽却没有在意过。从猜测自己能不断重生的那一刻,段九泽便理所当然的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以为一直不断重生的人是自己,所以自己理所当然的拥有每一个世界的记忆。
但是,如果每一个世界重生的人并不是自己呢?
段九泽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到了,但又是确实可能存在的事实。
不是段九泽重生,那么可能是杨博文重生,或者林川,或者文倩,又或者其他的谁。但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带着每一个世界的记忆不断活着的段九泽,在这些世界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一个带着记忆的NPC?一个帮着主角不断以某种方式重生的配角?还是如同段九泽看待杨博文那般,是一个重要的,找到真实的线索?
段九泽几乎算得上是慌乱的逃走,在这个冬日的清晨,连外套都来不及披上,就这样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洗漱间,开着水龙头,不断的用冷水泼自己的脸,企图用这样笨拙的方法,让自己冷静一些。
因为段九泽方才所想,已经超出了他对自己的设定,或者说,超出了段九泽一直以来的想象和认知。
段九泽一直认真的活着,理智的分析一切,积极地追寻真实,为的,是找到真实,弄清楚不断活着的原因。可是到底什么是真实?段九泽已经无法辨别了。
双臂撑着洗漱的台子,任凭冷水哗啦啦的流下,段九泽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眉,这眼,这鼻,这唇,哪一样不真实?
“泽泽。”
不知何时,杨博文站在了洗漱间的门口,他依然那么平静,就用那样平和的声音喊着段九泽某一个世界的小名。
段九泽闭上眼,嘴唇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泽泽。”
“别叫我。”
段九泽低低的说出一句话,蓦然睁开眼,看着镜子里折射出的杨博文的身形,冷声道:“带上身份证,去机场。”
冷而又冷的越过杨博文,段九泽进到卧室,准备换了衣服,按照原计划去机场。
段九泽想,自己可能是想得太多了。可是没关系,不是还划出了一种法子,是可能接近真实的吗?自己都还没带着杨博文去机场,还没确认这最后一个接近真实的可能,怎么就能放弃呢?
就算杨博文,甚至是林川他们才是主角又怎么样?即便所谓的主角记得所有世界又怎么样?难道没有人想离开这个不断重复的世界吗?难道没有人想寻找真实吗?既然有相同的目的,那么不管这个重复的世界为谁而生,都和他段九泽没有太大干系,他只需要按照自己原定的步骤,找出真实就可以。
眼里的迷茫和些微的脆弱似乎渐渐褪去,段九泽坚定着眼神,走出卧室,拿了一套衣服给杨博文,然后便去了玄关换鞋。
杨博文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按照段九泽所愿,换了衣服和鞋子,带着身份证,准备和段九泽一起去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杨博文任由段九泽主导着,买票,过安检,登机。除了在段九泽选择目的地的时候,杨博文多投了一眼,其余时间,基本都是目不斜视的任由段九泽拉着。
而段九泽一直用力的抓着杨博文的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走的哪一步,会生出白雾,会不见杨博文的身影。所以他要牢牢抓住杨博文的手,牢牢的抓住,走向真实的线索。
对于两个男人间的牵手,偶尔也会有人投来好奇的眼神,但是因为牵手的两人,氛围实在太过奇怪——其中一人像是严肃着赴死,另一人仿佛平静的无所留恋——所以看过一眼,也就收回了目光。
直到两人坐在座位上,直到飞机起飞,直到飞机降落,直到最后走出机场,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周围的旅客来来往往的路过两人身旁,偶尔带着欢声笑语,嬉笑怒骂,仿佛是真实对段九泽无知幼稚的坚持的无情嘲笑。
——带着杨博文一起登上飞机,也不行吗?
段九泽看着湛蓝的天空,一点点的闭上双眼。
——还是说,因为自己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所以寻找真实这样的事情,轮不到自己来?
段九泽从深圳机场开始,就紧紧牵着杨博文的手,一点点的松了开来。仿佛是紧张过度,后知后觉的反应。
站在人来人往的出站口,段九泽第一次感觉到了巨大的无力感。
看着头顶上方的那一片天空,段九泽已经无法感觉到真实的存在了。甚至段九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
“泽泽。”
身后的杨博文,依旧平静的喊着段九泽某个世界的小名,但是手却是第一次主动握了上来。
“泽泽,我还在。”
“……”
段九泽的视线,一点点的从天上漂浮的云朵,移动到平视的前方,面无表情的,从杨博文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段九泽提步准备离开机场,身后杨博文的手却再一次握了上来。
段九泽试图抽回手,对方的力气,却仿佛前所未有的大,大到段九泽无法甩脱。
段九泽干脆收回原本想要踏出去的步子,就站在原地,由着杨博文握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的说道:“我以为能找到真相,明白真实。”
杨博文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段九泽却并不在乎。
在这个喧嚣的机场出口,来来往往的人,都那么认真。
他们认真的走路,认真的拖着行李,认真的与人交谈,认真的玩儿着手机……他们认真的样子,仿佛极其真实,仿佛他们就是这样真实的人类,就是这样真实的活着。
段九泽看着过往的行人,杨博文看着目不转睛的段九泽。两人之间,似乎有太多话可以说,却唯有沉默相伴。
人的生命之所以宝贵,是因为生命只有无法复制的一次;之所以有趣,是因为生命充满了无限可能和挑战;之所以似苦微甜,是因为喜怒哀乐都带着不可预测的转折。
但是段九泽似乎只能毫无选择的,被动的,重复的活着。
对段九泽而言,这样的人生没有丝毫意义。因为他连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都不清楚,连自己的活着是不是真实都不清楚,根本无法像个普通人一样去热爱生活。
段九泽想找到这一切的真实,哪怕真实的尽头是一个悠长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他也能接受。可是段九泽活了好几个世界,到现在,连一个有用的线索都无法确定,更别说寻找真实。
杨博文想说,段九泽如果活得不那么认真,那么他也可以很真实。可是他终究是说不出口。
他太了解段九泽了,比段九泽以为的,还要了解。所以他无法说出那样的话,便只能沉默。
不!杨博文忽然想到,还有一句话!
还有一句话可以说!
还有一句话非说不可!
因为身高的差距,杨博文踮了踮脚,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与段九泽相对,努力让自己在段九泽眼中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他说——
“只有爱和死可改变万事万物。”
第26章 第 26 章
杨博文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可是段九泽看着杨博文认真的双眼,却无法辨别,杨博文想要带给他的,究竟是什么信息。
抬头看着头上的那片天空,片刻后,段九泽闭着眼,在脑海里描绘刚才看到的蓝天,还有白云。那从来没有在意过的一切,在这一刻,却那么清晰的在脑内呈现。甚至有一种错觉,让段九泽觉得,这片天空,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一样,蓝色有多蓝,云朵有多白,就连白云的大小,漂浮的方向,似乎都没有丝毫改变。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闭上眼的段九泽,更清楚的听到了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声音。
分明置身于闹市,段九泽却有一种全世界仅剩自己一人的感觉。
蓦然感觉到手腕处传来拉扯的力度,段九泽一点点的睁开眼,看向杨博文方才收紧的手,又移动视线,看着杨博文的双眼。
杨博文看起来平静极了——如果不是那一双眼,泄露了些许情绪。他似乎很是紧张段九泽的情绪波动,一直紧紧地握着段九泽的手,就好像段九泽在上飞机之前一直做的那样。
两人最终沉默着,回到了榕城的一个小镇,在那里,有段九泽在这个世界的奶奶——也是段九泽才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
“泽泽回来了?!这是?”
老人惊喜的看着段九泽,又踌躇的看了看杨博文,以及两人紧握的双手。
段九泽轻声“嗯”了一声,没有更多回答。
倒是杨博文,乖巧的笑着回答:“奶奶好,我是泽泽的朋友,我叫杨博文。”
老人高兴的“嗳”了一声,招呼两人进屋里坐。一边招呼,还一边和杨博文说着不要嫌弃之类的客套话。
同段九泽一起回到小镇的杨博文发现,段九泽,变得沉默了。
虽然段九泽一直都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是从回到小镇,段九泽说的句子,几乎没有超过三句。
老人对段九泽的情况很是担心,私下里也找杨博文问过,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段九泽每天都坐在卧室里靠窗的书桌前,日复一日的枯坐,一双眼,仿佛看着窗外的小院,却又似乎透过这小院,在看更远的地方。
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目前的段九泽又想不透。
仿佛陷入了一个奇怪的胡同,远远看着,胡同是有通往外界的路,可是当段九泽走到胡同尽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面透明的玻璃。这透明的玻璃,阻止了段九泽继续前行的步伐,将他困在了原地,不得而出。
当胡同消失的时候,段九泽试图从旁边的什么地方越过透明玻璃,走到玻璃那一面的路上去。可是越不过。段九泽觉得自己挣扎着,声嘶力竭的喊叫着,但那面玻璃墙没有丝毫反应。
段九泽闭着眼,试图找出一条小径,通往墙的另一面。但是很快,便觉察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
玻璃墙似乎不见了,可是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白雾。白雾模糊了原本能看见的,墙的另一面,甚至慢慢将段九泽包围。
段九泽就在这白雾之中,等着白雾抽去自身的空气,封闭自己的呼吸,让自己脱离这个奇怪的世界,让自己就这样死去,不再重生,不再过着不知是否真实的人生。
段九泽病了。
段九泽知道自己病了,因为他没办法仅靠自己的力气起身,甚至全身发冷,仿佛整个人浸泡在冰水之中。
段九泽既希望自己一直病下去,最好直接因此而死去,却又怕这样的死去,不过是下一个虚假世界的继续。
段九泽闭着眼,只觉得整个人都在漂浮旋转,无处着力。
飘飘转转了好一会儿,段九泽似乎看到,漆黑的空间内,有一处地方发着光,吸引着他的视线。
段九泽想靠近光所在的地方,却无法移动到自己想去的位置。只能速度极慢的飘向那个发光的地方。
渐渐地,近了,段九泽看不到光的那边是什么,但是他听到有人在争吵什么。他努力的去听争吵的内容,想要知道是谁在吵,又在吵什么。
“我是大臣!我要娶公主倩倩!”
“我是皇上!我宣布你这个大臣已经死了!”
这是……谁的声音?为什么感觉好熟悉?
“我要再活一次!然后娶倩倩。”
倩倩……是文倩吗?每一个世界几乎都存在的文倩?
“不行!死了就是死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怎么能再活一次呢!不准耍赖!”
“为什么只能活一次!?”
“因为只能活一次啊!”
段九泽记起来了,这个是自己在某个世界看到过的画面,这些对话,是那些小区的孩子们玩儿游戏时的争吵。不过段九泽并不感兴趣,所以并没有在意这些孩子的话。
“人只能活一次!”
段九泽听到,光的那边,传来一个孩子童稚却坚定的一句话。段九泽自嘲的在心里道:人只能活一次,是因为作为人,只能活一次,还是说,因为只能活一次,才被称为人?……
“但是我们只是一个游戏,可以无限的活下去啊。”
听到这里的时候,段九泽仿佛被人狠狠砸了一锤。
只是一个游戏,所以就算死了,也可以复活。就算死了以后复活,也记得上一个游戏里的角色,记得所有人扮演的角色。
原来,早在那么早的时候,答案,就已经有了。
答案,已经有了。
哈哈哈哈……
段九泽仿佛哭一般的,站在光源附近,笑出了声。
“泽泽!——泽泽!——”
里面的声音,似乎还在继续。
段九泽隐约记得,那个时候的杨博文,还是一个软嘟嘟的小孩子,每次朝着自己跑过来,就是这样喊他的名字。哪怕自己从来不回应,对方也那样开心的说着自己发现的一切,或者听来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