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孤星冷月悬在天边。一顶小轿停在诏狱前的巷口。
不知过了多久,谢轻裘从诏狱走出来,掀帘上轿,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那人垂眉低顺道:“池大人,王爷有请。大人若无急事,不妨直接取道府宅。”谢轻裘眼珠微动,道:“好。”他一进五皇子私宅,就被人领到等闲居内,五皇子眼中喜色闪动,轻轻握住谢轻裘的手,道:“轻裘,你赶紧同本王去见一个人。”
谢轻裘见他如此形容,心里明白大半,面上却做不解,道:“谁?”
五皇子5 道:“一位医师。孙九同本王说了,他告诉你……毒。”他看着谢轻裘的神色,语气更柔:“本王终于找到能解毒的人。他避世多年,只不过曾欠本王一个人情,所以约定替我做三件事。这就是第三件。万骨砂据传无药可解,本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制出解药,所以一直没有跟你提。刚才接到传信,他说可尽力一试,叫本王带你去见他,好当面诊治,不至贻误病情。”
谢轻裘深深拜倒,拜到一半就被五皇子扶住:“轻裘,你这是做什么!在本王面前毋须行此大礼。”又将一个血玉葫芦瓶放在他手心,道:“这里装着三丸灵宝丹,那医师现居青州,我们过去要行水路,舟波摇晃,万一刺激毒发,服下一枚,可延命三日。”这真是大手笔,灵宝丹比得道高僧的舍利子还稀罕,当世流通在市面上的恐怕不足五颗,还不知品质好坏。饶是谢轻裘对五皇子一贯没有好感,也不禁微微动容,俯身拜谢好意。
五皇子道:“那位医师脾气很古怪,避世已久,平生最恨富贵。我曾立誓,与他只以平民身份相交。出行的衣服我给你备好了,去换来。”
谢轻裘依言走到里间,衣衫整齐地叠着,抖开一看,料子简陋,针脚粗糙,确实是贫苦百姓的穿着。他换上后走出去,见五皇子也已换好,灰扑扑一身粗布麻衣,翘着脚坐在圆凳上,一双眼黑得发亮,带着点顽劣的笑意看过来,颇为神采飞扬,像街头巷尾年纪轻轻的扁担郎。
谢轻裘道:“王爷——”
五皇子打断他:“别叫王爷。这次出去我不带人,化名付五。我比你大,你就叫我——五哥。轻裘,你也给自己起个化名。”
谢轻裘想:他姓付,排行第五,所以叫付五,这倒是个起名字的方便法子,便斟酌道:“我姓池,排行第二,不如就叫——”
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五皇子目光炯炯,玩笑般道:“不如就叫谢一。”
谢轻裘心一惊,勉强压住,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心想:这是试探?五皇子难道也开始怀疑了?他昨夜发现在付良沉面前露出马脚,咬牙也认了,毕竟情之所至,难免进退失据;可他在五皇子面前,自认一举一动从未大意,这句试探来的简直毫无道理!
五皇子哈哈一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过是本王曾经的一点小小念想,你若不愿就算了。不过轻裘,你不觉得谢一比池二要好听很多吗?哈哈哈!”
谢轻裘眉尖抽了抽,觉得一再推脱反而引人生疑,便点头道:“就听王爷的。”
五皇子“哎”了一声:“你又喊错了!”
谢轻裘发现,五皇子脱掉那身华丽而繁琐的亲王服饰,好像也剥下了一层画皮,上位者的阴阳难测与狠辣气势荡然无存,他反倒像是除去桎梏,说话行事都轻松肆意起来,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蹲在船头吹几句俚调,除了那双又黑又狠的眼睛,整个人都与之前大不相同。
轻舟顺风而下,两日就到青州。两人中间停舟靠岸,歇了一宿。五皇子道:“走,去吃顿饭。”这个点,街上已经没几家店还开着,他们走进一家小馆。桌椅油腻,边缘一圈糊着黏汲汲的黑物,五皇子神色自若,大咧咧一坐,招呼道:“小二呢?”
半天,听后厨里刀砍案板的咚咚声停下,一个瘦削干瘪的小老头掀开帘子走过来,斜眼瞟着他们,很不耐烦地哼道:“要啥?”
谢轻裘道:“要回锅肉——”
五皇子打断他,笑道:“不要肉,要素的。一盘炒白菜,一盘煎豆腐,两碗白米饭。多谢。”
小老头年纪虽大,白眼却翻得很利索,哼了一声,扭身往后厨走去,边走边嘀咕:“穷巴佬,一盘菜白占老子一张桌两张椅,啐,吃不起肉下什么馆子——啐啐啐!……”
谢轻裘听得心里冒火,五皇子却笑起来,半撑着脸,看上去居然有点得意。
谢轻裘道:“我不能吃肉?”
五皇子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这种小馆子,脏得很,带肉的菜端上桌,客人没吃完,他们就把肉捡出来,扔回锅里再炒,然后盛起来端给下一桌。一盘肉菜上来,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口水,所以不如全点素菜干净。”
谢轻裘听得一阵恶心,奇道:“你怎么知道?”
五皇子看着他,慢慢笑起来,声音奇异,道:“谢一,你穷过吗?”
谢轻裘被他一问,有些发怔。他做谢轻裘的那一世自然是富贵无匹的,做池衣的这一世,虽然时常被人欺侮,但真要说穷也算不上。
五皇子道:“没有吧。我穷过。特别特别穷,饭都吃不起。你饿过肚子吗?我有一次三天没饭吃,晚上做梦梦见猪肘子,一口啃下去,疼得不行,这样我都没松口。后来活活疼醒了,发现我咬的是自己的手腕。”他说着,撸起袖子给谢轻裘看,左腕处一个浅浅的疤。这么多年还没消退,可以想见当时伤口的惨状。
“那时候,什么都干,就为了能填饱肚子。去后厨偷别人吃剩了不要的菜,不敢去早,怕被发现;又不敢去晚,晚了菜饭就被倒进泔水桶里,拉去喂猪了。有时候运气不好,被逮个正着,头发揪着打一顿,扔出去,又被狗追着半条街。有一次我为了半块馒头跟人打架,打得浑身都是伤,馒头还是被抢走了——那时候真绝望啊,想不明白,我怎么还不死呢?活着太苦了——我真的、真的活不下去了!谢一,有时我偷偷看那些下馆子吃饭的人,哪怕只吃萝卜白菜,被老板在背后骂穷鬼,我也羡慕极了,心想,我今后要是也能在馆子里点菜就好了!只能点素菜也好,可以坐在那里光明正大地吃,而不是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偷的时候害怕被人发现,偷完了又害怕被人抢去。”
“谢一,你知道佛光寺吗?每年十五,很多大户去那里敬香,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许靠近的,害怕冲撞了贵人。我年纪小,没见过那样富贵的人家,心里好奇,被赶走了又偷偷跑回来,躲在树丛间,扒着叶子偷看。看到一个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小狗,脖子和脚腕上戴着金灿灿的金环。我从不知道狗都能活得这么好,等他们走远,从树丛里爬出来,朝佛光寺磕头,边磕边念叨:菩萨保佑,求求菩萨成全,我下辈子不想当人了,我想当狗!”
这分明是极其不堪的回忆,他却说得很坦然,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像是等了很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脑子里无数次浮现过,揉搓过,又压抑下去,终于等到这一刻,能够一字一句讲出来。只是谢轻裘总有种错觉,好像五皇子虽然看向他,却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白菜豆腐端上桌,做得很咸,谢轻裘嘴里发涩,放下筷子。眼前恍惚出现一个瘦弱伶仃的小孩,衣衫破碎伤痕累累,怎么站也站不起来,终于跌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黑漆漆的眼珠,又绝望,又凶狠。
五皇子也尝了一口,道:“不好吃。你吃不下就别勉强,到了青州,我们吃顿好的。”
谢轻裘道:“好。”
五皇子挑了一筷子豆腐,放在碗里一下一下戳,头低着,慢慢道:“等你毒治好了,陪我喝次酒吧,好吗?”
谢轻裘道:“好。”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登舟启程,五皇子懒洋洋坐在舟头,突然眼睛一亮,扭头道:“谢一,你会骂人吗?”
谢轻裘道:“当然。”
五皇子道:“哦?你会?说一个给我听听,如果有人讲的话乱七八糟,很过分,你怎么骂?”
谢轻裘长眉倒竖,厉声道:“放肆!”咳了一声,看向五皇子:“就这么骂。”
五皇子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哈哈弯下腰捂住肚子,笑得要抽过气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么骂?你就这么骂?哈哈哈哈不是我说,你这一句骂出来,一不能解气,二不能叫对方丧气,你骂得有什么意思?”
谢轻裘被他笑得额角青筋直跳,愤愤沉下脸,气急败坏地道:“怎么不解气!怎么不叫对方丧气!我骂完快活得很,被我骂的人也唯唯诺诺,半句都不敢反驳。”他铿锵有力地说完,心里却想:这样骂,真的不解气……吗?
五皇子像是完全没注意他阴沉又不忿的脸色,自顾自慢悠悠地道:“说实话,幸好你没骂过我,这话在我听来简直像挠痒痒。想想看,你骂我‘放肆’,自己气得要死,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你简直太吃亏了。是不是?”
谢轻裘一听,更气了。他以前,确实是这样骂过五皇子的。
五皇子道:“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骂人啊?”
谢轻裘立即道:“不用!”
五皇子眨眨眼,慢吞吞道:“真不用?”
谢轻裘斩钉截铁道:“当然!”他说完,毫不示弱的硬气还没退下去,委屈先涌上来,于是气愤更甚,冷哼一声,大步走向舟尾,沉着脸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五皇子的声音又从舟头传来:“真不用啊?”
谢轻裘简直要大发雷霆,强自忍耐,硬邦邦地道:“说了,不用!”
五皇子拖长音调“哦”了一声,谢轻裘听得眼皮狠狠一跳,心道:他再说一句,我便把耳朵堵起来!
但五皇子半天没有发声。谢轻裘盘腿坐着,板着脸,气鼓鼓瞪向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感到舟身一晃,五皇子走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道:“真的不用啊?那要是……”
谢轻裘不自觉抬起眼,等他往下说,却发现五皇子故意卖这个关子,正好整以暇站在那里,就等着他露出马脚,黝黑的眼珠牢牢抓住他来不及撤回的目光,一脸“哈哈哈藏不住了吧”“果然还是想学嘛”的恶劣笑容。
谢轻裘怒火中烧,猛地站直身,还没站稳,就被五皇子按住肩膀,轻轻巧巧压了下去:“别急,别急。我还没说完,要是我求你呢?求你啦!我真想教你骂人!你愿不愿意赏个脸学一学?”
谢轻裘脸色变了又变,搞不清到底该气还是该笑,一口气梗在嗓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幸好五皇子人虽恶劣,却不是不识时务,没有跟着打趣:“这么激动?啊呀呀……”要是他这么一说,谢轻裘觉得,自己大约会把他推进水里,或者干脆自己跳下去,同他离得十万八千里,是最好不过的。
五皇子等他咳罢了,也盘腿坐下,微笑道:“就教这句吧。如果有人说的话乱七八糟,很过分,你可以这样骂——”他张开口,斟酌了一下,笑道:“还是换一种,你脸皮薄,刚才那句估计说不出口。你就这样骂:你他妈放屁!”
谢轻裘在心里过了两道,咂摸一番,觉得果然无比解气、无比痛快,可等要说出来时,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五皇子笑了笑:“这也讲不出?没关系,第一次嘛!没准等到什么时候,你触景生情,一下子就骂出来了呢。”
当夜舟至青州,他们找了一家客栈稍作休息,第二日一早就前去拜访那位医师。
谢轻裘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五皇子道:“没有。对了,那位大夫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先给你提个醒,一会别见怪。”
谢轻裘心里一凛:“哑了?为什么?”
五皇子漫不经心地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要被深埋地底的,有人为此丢了性命,他活得好好的,只是丢了舌头,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那位医师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内有个小药铺,五皇子七拐八扭,带他来到药铺门前,掀帘进去。柜台后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半只眼瞎了,谢轻裘注意到,他的坐姿势很僵硬,也很古怪,似乎腿脚很不便,半个袖管空荡荡的,另外半个倒是有胳膊,只是手上只有两根指头。谢轻裘扫过一眼就明白,这人身上动过大刑。想必不是犯了什么大罪,就是知道了什么绝对不该知道的东西。
五皇子拱手道:“我把人带来了,想请先生看一看。”说罢,领着谢轻裘走到他面前,又是一拱手。
老先生点了点头。
五皇子就像看懂了,道:“谢一,把手腕伸出来。先生要诊脉。”
谢轻裘挽起袖口,把手腕放在木漆斑驳的柜台面上。那老先生闭上眼,用仅剩的两根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沉沉半晌,两眼骤然睁开,他虽然既老且残,可眼里矍铄的光像一把刀剑,直直劈向五皇子。
五皇子面不改色:“为了压制毒性,我用了虎狼之药,的确对身体有害,可长久调养也是能够消除药性的。这是万般无奈之举,还望先生体谅。”
老先生慢慢垂下眼,放下手指,面颊微搐,似在苦思。
五皇子侧身对谢轻裘道:“谢一,可以了。你先出去,在街上逛一逛,等药制好了,我去找你。”
谢轻裘在街上直等到街灯依次燃起,才被人一拍左肩,五皇子笑道:“怎么不进茶肆,喝喝茶听听说书多好打发时间。”说罢,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谢轻裘:“解药。本来制好了原料,制药用不了多久的。可我给你用的药大约对它有些影响,老先生里面调整了些许药材用量,这才拖到现在。开水冲服即可,一回客栈你就喝下。”
谢轻裘握紧那枚小小的纸包,轻声道:“多谢。”
五皇子笑了笑:“谢?你要真想谢我,就陪我喝酒吧。说好了的,不许耍赖。我还特意问过先生,这酒和药性并无冲突,你只管尽情去喝就是。怎么样,你回客栈喝药,我去买酒,再定一桌菜叫他们送上楼去,我们今晚好好醉一场。”
谢轻裘愣了一下,低下头,淡淡笑道:“好。”
五皇子动作麻利极了,不一会就抱着两坛酒走上楼,用肩膀撞开房门,口内道:“好沉!”门敞开着,几个小二打扮的少年跟着进来,将各色菜肴摆上桌面,五皇子拍手道:“行了,明早来收,出去吧!”
谢轻裘道:“怎么这么多菜?”他自己虽不在意这些,但跟付良沉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就不大看得惯铺张,眼看这一桌子满满当当的凉菜热菜,眉头便拧起来。
五皇子道:“怎么吃不完?再者,吃不完,就要浪费吗?”他不等谢轻裘开口反驳,就把他拉到桌边坐下:“吃菜,来。你多吃点,不就行了吗?酒我也给你倒上,多喝点,这可是青州特产,回京城嘛,喝是喝的上,但总差点味道。多喝点啊。”
谢轻裘喝了一口,初入口时辛辣,回味却绵柔,不呛口,但像是很醉头。五皇子笑道:“怎么样?”
谢轻裘道:“不错,就是,这么喝下去,万一醉了怎么办?”
五皇子道:“什么叫醉了怎么办?醉了才好玩!喝酒不喝醉,那有什么意思?”他说完,自己猛喝一大口,捞起酒坛又满上了。
他喝得太快,这样是很容易醉的。果然,四杯之后,五皇子脸上便泛出红色,舌头也不如之前那样灵活,慢吞吞道:“哎,谢一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呗。”
谢轻裘道:“好,你讲吧。”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没有房子住,有一天在路边,奄奄一息,突然,一个白袍老人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把刀,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个小男孩用这把刀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就成为了那个国家的国王。”
谢轻裘听完了,拧眉道:“这个故事是在讲什么?”
五皇子道:“讲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有饭吃,有水喝,有房子住,但是,没有这些的,也可能当上一国之王。”
谢轻裘道:“谁讲给你的?”
五皇子被他一问,又黑又狠的眼珠忽然覆上一层柔软的水光,两手托脸,傻气地笑起来,自顾自嘿嘿笑了半天,轻声道:“我娘。”
谢轻裘心道:大约那个付老太,看自己的儿子没吃没穿,又不想叫他觉得自己卑贱,这辈子只能做地上一滩泥,才编出这个故事。
又喝了两杯,五皇子揪着谢轻裘不放,不依不饶地道:“谢一,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