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昔此时却摘下兜帽,眼明手快地抓住那鞭梢道:“宋堂主这样对待手底下的人,也难怪他们要造反。”
宋舟对上他的双眼,又收敛怒色,微微一笑道:“赵大哥,我找你找得那般辛苦,没想到你自己撞到我手里来了。”
赵昔道:“若不是事出意外,我该避你避得远远的才是,毕竟世间少有你这样两面三刀的人。”
宋舟冷笑道:“赵大哥虽然失忆了,一张嘴倒还是不饶人。”
赵昔道:“你与魔教勾结,联合颐王造反,这些宋绎和宋老盟主都不知情?”
宋舟眯眼道:“是啊,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人是我,和神仙似的宋绎可没有关系。”
赵昔一顿,这话说得跟小孩赌气似的。不过此刻也只能过过嘴上功夫了。那铁爪书生已经盯紧了张岐,而门口的守卫也姿态警惕,只等宋舟一声令下。
宋舟看着赵昔,眼底一片寒凉道:“赵大哥,你不仅坏我大事,还要拐走我的手下,这新仇旧恨,咱们可得一起算了。”
先前供武林各门派议事的大堂,此时只坐着寥寥三人,分别是唐、冼两家的家主,和方才与赵昔两人见过的刘大夫。
刘大夫道:“人都捉齐了?”
冼家家主道:“捉齐了,吃了先生的五味散,哪还有不束手就擒的呢?为免罗浮的人坏事,季慈心和他二弟子赵解秋都已经关在牢中,温石桥也已经由孙讷带人去牵制了,今夜断然是抽不出身回来了。”
小童端上茶来,刘大夫掀起碗盖吹了吹,笑道:“二位肯带着门下弟子投入王爷麾下,今夜过后,武林便是你们当家了。”
唐家家主道:“刘先生过誉,我们哪比得上武林盟宋堂主的功劳呢?人家可是瞒着亲生父亲和亲堂兄在做事呢。”
刘大夫喝一口茶道:“这个自然,等大事一成,大家得偿所愿,这正是王爷想见的。”
冼家家主叹道:“我们都已将分内事做好了,只看王爷如何筹谋了。”
刘大夫道:“还有两个时辰,城门就开了。等大军一进城,大局就定下了,两位不必太忧心。”
正说着,只见厅门一开,宋舟身边伴着那铁爪书生走进来。
刘大夫抚须笑道:“宋堂主,你那不老实的手下可抓着了?”
宋舟淡淡道:“抓着了。还要多谢刘先生相告。赵解秋已派人押回牢中,严加看守,不会再让他逃脱了。”
刘大夫点头道:“赵解秋我倒不担心,他既已服过我的五味散,功力尽失,而且听你说他已将坠崖前的事尽数忘了。此刻他哪怕有通天医术,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宋舟眉头一动道:“他既忘了,是否还能再想起来?”
刘大夫思忖道:“我当初给你的五味散只是初成品,药效不及今日的好,他或被什么一17 刺激,想起来了,或者是日子一长,慢慢恢复了,也是有的。倒是你手下那位张道长,为何屡次三番地帮着这人呢?”
宋舟道:“赵解秋曾对他有过些小恩惠,只怕当初搜山时,他就偷偷掩去了赵解秋的踪迹,后来更是变本加厉,还好我有所警醒。”
刘大夫看着他,忽然一笑,低声道:“其实当初赵解秋不过是撞破了堂主练功之事,他那时经脉已经受损,武功也大不如前了,你大可派人将他杀了,再随便嫁祸一个人就是,何必步步为营,在商洛山上演了好一场戏,等他坠了崖,又千方百计地去寻他。在老朽看来,实在罔费神思。”
宋舟面色一冷道:“我这么做自有我的考量,先生就不必考虑太多了。”
刘大夫观察着他的神色,笑了笑,不再多言。
月影从辖地的墙头一跃,避开墙外守卫的视野,闪身进了一条小巷。巷尾通往另一条街,那儿停着一辆马车,星文正靠着车外壁,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月影在他肩头一派,星文醒来,看着他道:“小赵先生呢?”
月影道:“情况有变,张岐被二公子截下了。”
星文眨了眨眼睛,站直身体道:“这二公子怎么老爱找小赵先生的不痛快?那咱们偷进去,把赵先生救出来。”
月影摇摇头道:“我先回去向少盟主禀报,你去那外边守着,随机应变。”
星文撇撇嘴,飞身掠进巷子。月影则向城中丞相府而去。
到了丞相府前,翻过院墙,一路摸到书房,只见屋内点了灯,亮堂堂的,两个人影坐着,月影便在房外道:“少盟主!”
那两人之一顿了顿,笑道:“宋盟主,你这两个侍从在我这里来去自如,可别把我府中下人给吓着了。”
宋绎道:“进来。”
月影进了书房,只见自家少盟主和老丞相之间摆了一方棋盘,棋子乱布如麻。他俯身抱拳道:“少盟主,张岐带着小赵先生走到门口,被二公子带人截住了。”
宋绎一枚棋子捏在手中,像是在望着棋盘。老丞相却笑道:“再过不久颐王就要带兵进城,到时候人来人往,你急着救人出来,反而不便。不妨就委屈他在牢里多待一夜,虽然难捱,但还有人照应。”
他话说完,宋绎将棋子点在棋盘上,道:“你和星文继续在外面观望,如有变化,随时回来禀报。”
“是。”
月影退了出去。老丞相仔细看了看宋绎方才的那步棋,摇了摇头道:“不下啦,宋盟主心不在此,输定喽。”
宋绎不置可否,收回手,静坐在案几旁。
老丞相一粒一粒捡了棋子收回缸中,笑道:“老夫虽是朝堂之人,但半生也会过不少江湖人,倒是很想见一见那‘鬼手’赵解秋,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那小主人放下身段,来求我向你借通行腰牌。”
宋绎道:“赵解秋与温王后人之事纯属巧合。丞相多年筹谋,却因为他一句话付之一炬,不可惜吗?”
老丞相笑道:“没有大雪山扶持,老夫如何由奴役之子一跃成为如今丞相之身?既然小主人不想要江山易主,那么老夫就稳坐兰台,不要让这江山给他人占了去,也算是偿还恩情了。”
正说话间,家仆跑到屋外道:“老爷,皇上急召您入宫议事!”
老丞相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宋盟主,是走是留?”
“丞相。”刚转身,宋绎忽然在身后道,“有一个人,我一直对他不甚在意……直到他忘了我。”
老丞相愣了一下,想不到这是那个铁面铁腕的冷漠剑客说出来的话。
“如果我把他留在身边,一切可以从头来过吗?”
“不行。”
赵昔坐在牢房里,算着过会儿把守卫放倒逃出去的可能性。
这就是他先前走出去的那个牢房,兜兜转转,还是被关回这里。
不过至少他把周遭地形摸了个大概。但即便如此,一个武功尽失的人想要逃出去还是太难了。
他看着走道两旁架着的火把,皱着眉,此时只有他一个人,就不用装得那么镇定了。
赵昔闭上眼,这里是走道的尽头,那看守他的守卫就在牢房旁边搭了套桌椅,百无聊赖地说话。
“坐在这里可真没意思。”
“那坐在哪儿才有意思?”
“我方才交接时,听看管那些大人物的兄弟说,这些人内力都被白鲸教的人吸干了,现在个个老实得跟鸡崽似的,听说还有不少漂亮的女弟子……”
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又一个道:“听说白鲸教的弟子现在在练一种武功,吸干别人的内力化为己用,那照这么说,岂不是要一步登天了?”
“哎,说得好听。”前面那个道,“我听那兄弟说,这玩意见效虽快,但是害人害己,已经有人开始失明失聪了。”
“那怎么办……”
赵昔留了神,起身往那边走了两步,打算再听得仔细些。忽然脚边踢到一样事物。
他低头一看,却是之前齐大小姐在牢房里紧紧抱着的那副卷轴。想必是武林盟弟子打晕她的时候,掉在干草堆里。因为走道火光太暗,进来时也没瞧见。
他捡起来,见捆在卷轴上的缎带已经有些松了,便随手拆开,准备展开来重卷一次。
他打开那画,画上是个极俊美的男子。
这俊美和别人的俊美不一样,比樊会的秀丽多了一分冷峻,比温石桥的潇洒多了一分深重,比起峨冠博带的风度,又多了远离世俗的冷清。
昏暗的火光一跳,那轮廓映在他眼中,就像活了一样。赵昔脑子里像被利斧劈开一样剧痛,闪过无数个画中这人的影子。
初见时,端坐时,重伤时。
那双眼睛,冷漠地,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画轴掉在地上,牢房漆黑的角落,几乎和坠崖时看见的天空一模一样。
赵昔慢慢坐了下来,逃避了半年多的记忆涨得脑袋生疼,他干哑地笑了一声。
如果你带给我的只是痛苦,我又何必要记起你?
第58章 大白
“还有两个时辰不到,颐王大军就到城下了。”
六兄弟里的老大拄着铁拐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寂静的夜色。
“大哥,别看啦,少主既然回绝了丞相父子,这京城里的事儿就不用咱们操心啦。”房间还有他二弟和三妹,一个喝着酒,一个玩着涂了花汁的指甲。
老大哼了一声:“丞相和杨将军不知少主性情,咱们是看着少主长大的,少主的心思我难道不知道?若不是上回偷偷跑出去遇见了那赵解秋,说不定就答应了。”
老三笑道:“大哥,少主是咱们合宫上下宠大的,论聪明悟性自不必说,可就是太贪玩,难免养出个玩世不恭的性子,我瞧他难得对那赵先生是认真的。再说了,这打江山的事儿咱们也不懂,可哪有在雪山里自由自在快活呢?”
老大一叹道:“这倒也没错。少主人呢?”
老三笑道:“他和四弟五弟去了一趟武林大会,抓回来一个小朋友,正在厅子里审问呢。”
老大道:“正道的人?”
老三笑道:“这倒不是,好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姓陶,脾气也大得很呢。”
他说话间,大厅里,韩音一脚踩在陶璋肩膀上,脸色不善地打量他道:“你就是先生的弟子?”
陶璋恶狠狠地瞪着他:“是不是管你屁事。”
韩音脚下一用力,直接把他踩得脸贴在地上:“先生怎么肯收你这样的蠢货。”
陶璋涨红了脸道:“总比你脑子有病要好!”
韩音一想到当初求赵昔收他为徒,却被赵昔打太极混了过去,转身就收了这么个没天赋没资质,连脸蛋都没一个的家伙。心里的醋劲简直能翻江倒海。后院的樊会他也很看不惯,但樊会是赵昔故交,动不得。
正好拿这小子出出气。
他正想着,陶璋却趁他有所松懈,抱住他的小腿往地上一扯,韩音被他拉得摔在地上,陶璋顺势一个“泰山压顶”,两个少年干脆就地打起滚来。
一旁六兄弟里的老四老五看得眼角直抽抽,却没有动手。少主若连和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崽子打架都要他们帮忙,那也太丢大雪山的脸了。
韩音很快从厮打中脱出身来,按住陶璋准备往他脸上开个颜料铺,却见陶璋懵然地从身下摸出一个荷包,放到两人眼前一看。
“还给我!”
韩音瞪着眼睛夺了过来。
陶璋亦瞪着那个荷包,这样式太眼熟了,分明是他母亲身边最年长的一位侍女绣给他的,后来是哪丢了来着?是在进洛阳城前的那个客栈!
新仇旧恨积在一起,陶璋大叫道:“好啊!你不仅脑子有病,还偷别人的东西!”
韩音怒道:“谁偷你的东西!”
虽然这荷包的确是顺来的,但这是赵昔不告而别后,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陶璋道:“你还狡辩!洛阳城外的客栈,是不是你在我身上洒药粉,还偷我的荷包!”
韩音怔了怔,眯起眼道:“你是……”他上下打量了陶璋几眼,“你是那个蠢胖子?”
陶璋气得说不出话,憋了片刻,吼道:“陶爷跟你拼了!”
他自跟在赵昔身边后,心气平顺许多,也不怎么对人颐指气使了。这还是头一回气急败坏。
韩音却不急着跟他杠了,他想到当初在客栈里时,他和赵昔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而这胖子只不过是个可笑的路人,转眼之间,连路人都成了朝夕相对之人,而他却和赵昔形同陌路。
韩音垂下眼,没了出气的兴致。从地上爬起来,对老四老五说:“把他扔出去。”
陶璋道:“你把荷包还我……”话没说完,就被老五拖出大厅,扔在了凛凛夜风中。
韩音独自坐在大厅里,抚摸荷包精致的绣纹,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陶璋在厅外吹了一阵冷风,冷静下来,这里的人都不理会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走到宅邸的大门,门房眼睛半搭不搭地瞟了他一眼,将门拉开。
陶璋往外看了一眼,结结巴巴道:“敢……敢问,出去该怎么走?”
那门房随手一指,陶璋只得走出去,站在街道上。
大好的月光落下来,他左右看看,只觉得此处格外荒凉冷清,踌躇了一会儿,顺着门房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两条街交错处,终于认得了路。
陶璋心里纳罕,他记得这一带过去都是王公贵族的宅院,怎么偏生方才那里那样的破败?
待顺着街再走一会儿,忽然想起,那宅邸所在之处……仿佛是当年温王府邸的旧址。
温王是当今皇上和颐王的叔叔,戍守边关十余年不说,又在除魔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可以说朝廷与武林如今互往为利的局面,几乎是他一手促成的。
可惜这位王爷晚年功高震主,先帝在时便颇为忌惮,后来今上登基,就和胞弟颐王设计,镇压温王叛党,温王自己也在府邸中自戕谢罪。
而他的宅邸也因为出了这等不详之事,一直无人问津,渐渐荒废。
陶璋正一边走一边思索,忽然前面一转,走出两个巡夜的,见了他立刻喝道:“宵禁内,谁敢在城中乱走!”
他和赵昔走的是相反的两个方向,若是走赵昔那个方向,到了武林大会辖地周围,便由府兵管辖,不行宵禁。此时他走这边,却难免遇上巡夜的了。
陶璋道:“我是瑞安陶家次子,被人无故掳来的,不是故意犯夜。”
那两人听说是陶家人,倒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打量他道:“陶二公子,那就让我这同僚送你回陶府如何?”
陶璋连忙应允,三人正要走时,却见夜色之下,一人远远地骑马而来。
巡夜的道:“今晚上还真是邪门了,这位大爷又是谁?”
他同僚瞪眼道:“不是一位,你看仔细些。”
巡夜的定睛一望,月色下那人身后整整齐齐一排的骑兵,只听轰然马蹄声由远至近,少顷已到了三人面前。
两人立刻认出这批人身上服色,慌忙行礼道:“见过禁卫军大人!”
那领军之人道:“奉皇上之命捉拿叛党,还不速速让开!”
三人躲至道旁,瞠目结舌地望着数百名皇城禁卫军远去。
“捉拿叛党,谁是叛党?”
陶璋见禁卫军所去的方向,正是通往武林大会之地,难道……
他心中焦急,恨自己太无能。旋即想到家中有个厉害无比的庶兄,或许回去求了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赵昔靠着墙醒来,才发觉自己竟然胡思乱想睡着了。
地牢里寒意侵骨,赵昔四肢冰凉,连丹田都涌起一股寒气。
他咳嗽两声,牢房外那几个守卫也都悄无声息,火把仍旧亮着,不知今夕是何夕。
等到记忆回笼,他所感觉到的只有疲惫。
只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他竟觉得有万年那么遥远。他离那个偏执狂热不顾一切的赵解秋已经太远了,这副残破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那么炽热的感情,只剩下繁重的记忆,走马灯似的,他像个旁观者一样眼花缭乱。
赵昔闭上眼睛,这里听不到外面的情况。张岐带走他的计策既然失败,那么师父和阿云怎么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铁栏杆,打算叫醒那几个守卫,问问他们时辰。
还未张口,过道那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昏黄的火光把人影拉得很长,赵昔转过头,和来者视线对上。
宋舟笑了笑道:“宋绎没找人救你出去?”
赵昔站在栏杆旁,道:“张岐已经被你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