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容不卑不亢,不热络也不冷淡,叫薛李氏瞧了却是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像是……像是这丫头不可承自己的好一样。
“按我说,往后你也别往山上去了,你自个还小,宝霖又才是几岁,叫他一人留家里看宝琴万一出点啥事呢!”薛李氏原本想用心小恩小惠就叫她认识自己的好,可看下来她不得不再想旁的辙了。“这阵子村里老是有陌生人走动,真要有些歪心思指不定将两个都套了麻袋走了,到时候可怎么是好。”
薛宝珠的眉头随着她的话紧紧皱着,显然也是叫这话给吓到了,漆黑的眸子中闪烁着后怕,抬起头问面前这个年轻妇人道:“小婶婶有旁的主意?”
薛李氏心中一乐,看薛宝珠被吓到心底不禁有些得意,果然么,一个黄毛丫头又如何是自个的对手。“叫我说,你这姑娘家往后也别抛头露面的了,只管在家中好好照顾弟妹,等过个三四年婶婶再给你寻一户好人家,自然什么都是顺顺当当出不了岔子的。”
“怎么样?”薛李氏问。“咱们总归是一家人,就算是平日里少走动些,可等到有事的的时候,咱们才是血脉相连断不了的呢。”
见薛宝珠不应声,薛李氏更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婶子这般安排还不都是为了你好!若是旁人家的事,婶子也不会去插嘴一句。到底还是同一个姓的,纵是你爹走了,你那小叔也不可能真不管你们几个,前两日也是伤心过了头才没来望你们的,难道真要问了这些个小事张怪你小叔不成?不管是将来还是现在,但凡什么事儿能替你出面的薛家人也就你小叔呢。”
“宝珠啊,你老实跟婶子说,是不是你那亲事不成了?”薛李氏心中急得要命,恨不能这小丫头能立即将这钱乖乖掏出来给自己,这会再没功夫跟她兜兜绕绕,索性摊开了来说。
薛宝珠早就猜了□□不离十,此时见她开了口,心中冷冷一哂。真是个好婶婶,平日里不管死活,这才嗅着银子味道就巴巴地赶了过来了。“嗯,司家来退了亲。”
薛李氏倒是没想到她承认得痛快,神情呆愣了一下后才反问:“额……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不来喊你小叔和小婶的?老薛家不是没有人!怎么好叫他们欺负到这个份上去了?”
薛宝珠瞧着时辰不早,便开始烧灶头了,径自转身蹲在灶台前用火石点火,“司家家大业大,说话都砸分量。他们打定了主意的事情,就算是叔叔婶婶来了,也没有用。”
“哎呀,我的傻丫头!”薛李氏瞧不上她满心不在乎的样子,随即追着道:“镇上大户人家少奶奶,这往后可是富贵日子!你怎么就随便答应了人家退亲了?早叫你叔来给你拿主意,哪里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们?就算是这门亲事成不了,总还要替你将来打算着的哩!”
她这吐沫星子横飞的说了一大通话,却还没见薛宝珠有个痛快话,心里头更是起了邪火,一把将薛宝珠手中拿着的接火的柴火夺下扔在了旁边,“你这丫头,怎么不识人好呢?”
薛李氏带着怒容道。平日这丫头最是软和好欺负的性子,见到了她总也是贴上来亲近的,怎么今日却是这样冷淡了?她再一想,不由冷笑,倒是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她平白得了二十两银子!倒是以前小瞧了她,竟也是个有心思的!薛李氏这下想了王婆的好来,若不是这个婆子私下里告诉了自己这些事,恐怕她半个字都不会从这小妮子口中听见!哼,还想自己藏了这银子去!
薛宝珠忙腾腾拍了拍手中尘土,站起了身来,她年纪小自然没有薛李氏身量高,可却也不显得畏缩,反而是坦然了道:“小婶婶的好,宝珠可没能见识到呢。”
薛李氏随即脸色变化,讪笑了之后又道:“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哪里有对你不好的?怎么这好心好意的关心你,就成了恶人了?”
“我还真不知道小婶婶是怎么个好心了,反正也从没见过——”薛宝珠挑着唇笑了起来,语气轻慢的开口道。
“咦!我说你这丫头,说话怎这么难听,我几时没安好心了?方才还拿了新炒的花生给……”
这话还未说完,就叫薛宝珠的清越笑声给打断了,“小婶婶的心可都安在我那退亲的银子上了,可那银子……谁都动不得!”她越是说到后面,越是变了脸色,语气森然,半点不像原先柔弱可欺的模样!
薛李氏没想她是会这样反应激烈,反而是被她怔愣了一下,可她这心思也全叫了说了出来,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薛宝珠笑,小小身子中好像透着巨大的锐气,叫人不敢轻视。“婶婶既然不清楚,为何不去外头叫人来评评理!要是大家伙在一处评说评说,说不定婶婶自己也就? “小婶婶说是好心,也不知道旁人是不是也认为你是好心呢。可别到时候叫人觉得是什么黑心狼心狗心才好!”
“……你!”薛李氏气噎,这薛老二一死,他家送的那点帛金可没少见人笑话,这事要再闹出去可不要被人用唾沫淹死!她满心算计来的,愣是没想到薛老二一走,该是六神无主求着她的薛宝珠会是这般强硬态度,稍走前一步还想说点什么,就看见薛宝珠往门口大有要叫人的架势,只得愤愤然咬牙,“哼!不识好人心!就是你将来要说些什么,也别来求着我们家!”
薛李氏气急撂下狠话,再看薛宝珠,她也是一副豁出去的狠样,一时没了法子只得先离开。
却说薛宝珠看着人走弯了嘴角冷笑,薛宝霖又捧着花生米出来了,他原本也是不想让婶婶进来的,可架不住没抵住门,被多问了几句就扔下一句姐姐还没回来就转去了屋子里头照看宝琴,这会儿等到薛宝珠把人送走可算松口气。
“姐,她就是打那钱的主意哩!”他愤愤说道。
薛宝珠点头,“别管她,看姐给你带回来什么了。”小婶婶哪得的消息除了王婆不作他想,不过眼下太阳快落山,她先忙活起厨房里的事儿,就把那只小麻雀给了宝霖玩儿,自个烧了热水先给宝琴洗澡,晚了怕凉给冻着。
薛宝霖把花生米一搁,欢快地牵着麻雀溜。等宝琴洗过后,举着小手指着含糊不清地叫鸟,身子不稳地晃着要探出去,他赶紧把鸟儿捧到妹妹面前,“别乱动,小心给摔下来!”
摸了一把鸟儿毛绒绒脑袋的薛宝琴咯咯咯直笑。
薛宝珠正要弄晚上的吃食,听到宝琴高兴呼声咧开嘴的同时想到宝琴说话晚了,都是薛老爹在的时候家里没怎么交流的缘故,以后可得跟她多说说话才行。一壁手脚利落地把锅烧热后,从灶台罐子里翻出一点虾米干和花生米一块煸炒,心里想着要是有海苔丝就好了。
锅里泛起一点油亮,盛起后把切细丝儿的土豆下了炒,最后撒上自家院子里种的小葱段,绿油油,黄橙橙的,颇是勾引食欲。
第7章 烤麻雀儿
趁着天还没黑透,薛宝珠用大盆儿把橡子果都泡了,回头去看麻雀被绑在了凳子腿上,俩人正捧着她摘来的荚蒾果吃,薛宝琴仰着小脑袋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哥哥吃,自己嘴里嚼着,边上都是红红的汁水,快吃完了伸手指点着嗯嗯叫唤。
“叫哥哥,哥哥给你吃。”
“锅……锅锅……”
“是哥哥,不是锅锅。”薛宝霖故意把碗捧高,指正道。
“锅锅。”薛宝琴咧着嘴,一双圆溜的葡萄眼儿尽盯着果子,嗯嗯的叫得更急。
薛宝霖只好给了她一颗继续教学。
薛宝珠瞧着乐,一壁从凳子腿上解下了麻雀,看着扑腾的鸟儿想着接下来要做的,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后把鸟儿用菜刀拍晕了后处理个干净。她抓回来本来就是为了开荤,虽然心里有点不落忍,可到底没抵住口腹之欲。
堂前门口挨着厨房地儿,薛宝珠用柴草生了火堆,把用木签子穿好的麻雀搁在火上烤,又顺便拿了几个土豆一块。
薛宝霖是闻着肉香,扶着宝琴走出来,口水巴巴在旁边张望,姐弟俩一个秉性,对于方才还在玩耍的鸟儿被烤掉一点都没有接受不能,反而眼冒狼光。香味儿不一会就传了出去,将隔壁的狗蛋也引了过来,站在一旁直咽着口水。
“烤啥哩?”
薛宝珠翻了几下,将烤好土豆剥了皮丢在陶碗中,又在上头撒了些虾皮葱段递了过去。她认得常跟宝霖一块玩,就是薛老爹死后这阵大抵是叫他娘给关着,没让他往自个家跑,今个跑来反而叫她愣了愣,不过土豆这口吃的她还是舍得给出去的。
狗蛋也不是没吃过土豆,烤土豆他也会,可是没宝珠姐弄那么仔细的,这会眼睛发亮的接了过去,也顾不得烫就大吃了起来,虾皮带了点海味鲜香,虽然就那么一点,和烤熟的葱混合一起,味道变得特别,忍不住一壁喊着“好吃!好吃”。
薛宝珠看他大口吃着,一壁把烤好了的麻雀给弟弟妹妹尝,小麻雀儿烤得焦滋滋的,带出一股焦香。
宝霖却不肯,硬是拆了一半给自己姐姐,那麻雀儿原本就小得很,姐弟二人一分各自都只有一口了。
这边狗蛋吃完了两个土豆,眼巴巴盯着薛宝霖手里那麻雀腿儿馋,舔巴了下嘴问,“好吃不?”
“好吃,香!”薛宝霖实诚回,更把人馋了。
薛宝珠在心里笑得不行,看别人吃都是好吃的,那麻雀少了调料再怎么料理都少了点味儿,只不过他们好久没开荤才觉得特别好吃。狗蛋不知道,只觉得腮帮子拼命冒酸,一溜烟儿地往家跑,“娘,能吃饭了不!”
那急赤火燎的把薛宝珠几个都逗笑了,狗蛋家就在隔壁,蹭地踩上了菜坛踮着脚在墙头冒了个脑袋,“宝霖,咱明天去逮雀儿?”自个逮的,让宝珠姐弄,总能吃上了吧!
“哪有那么好逮的哩。”剩下一个翅膀,薛宝霖吃得慢条斯理,不舍得一下吃完。
狗蛋咽了咽口水,一抹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鸟蛋哩,肯定有鸟儿。”
这是非要吃上一口了。薛宝珠喂了宝琴一口,抬头往墙头看,“鸟蛋也能弄好吃的,好抓么?”别有什么危险。
“好抓好抓。”狗蛋听宝珠姐肯给他弄,忙是应承。“放心吧宝珠姐,我爬树厉害着呢。”
“饿死鬼投胎的,还不回来吃饭了,刚就你叫得急,人呢!”隔壁屋传出狗蛋娘的喊声,狗蛋的脑袋又缩了回去,“那就说定了啊”声音还远远传来。
……
薛宝珠又到山上捡了几天,直到把地窖填了个大半,橡子果泡了三天就拿了一部分晒,天气连着晴好,晒了两天就干了。她穿着鞋子踩那晒得干干的橡子果,只听“噼啪”响成一片,果壳碎裂开来,那黄色的果仁就露了出来。有些弄不干净的,拢到一起,用棒槌捶几下也就砸开了。
她捡了一颗尝,已经没什么味了,就是跟毛栗差不多的粗口,啥味儿没有。这一簸箩的果仁先磨着试试,剩下的也拿出来晒,收起来的果仁接着用麻袋装起来存放地窖里。
橡子果碾成橡子粉又是个费力的活儿,何况果仁多,薛宝珠姐弟俩这两天忙得手酸。姐弟俩关着门忙当然也就不知道外面已经叫王婆传遍她被退亲的时候,二十两有板有眼,虽说退亲不好看,可那都是发了一笔横财。有人羡慕,有人可怜,也有人歪着心思。
这日,薛宝珠把最后一点果仁磨成粉,装了满满一罐子,抬头下意识就往灶台角落扫去一眼,这都养成习惯了,总要看看还在不在,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钱多了也愁。
这二十两银子搁在自己身上总归不踏实。那薛李氏是没得逞回去了,可已经动了这个心思,又怎么可能会轻易罢休。等到了第二日清早,薛宝珠便把原先藏钱的那罐头取了出来,将里头的钱分成了三份,大小两份分别裹了起来塞入到了袖子中。
临出门时天才刚亮,宝霖撑着身子揉了揉眼睛问:“姐,你要去哪里?”
薛宝珠过去给那还在睡着的宝琴掖紧了被子,“我去趟村长家,你留在家里头照顾宝琴,我午饭前回来的。”这边安抚好了,她就揣着钱往村长家去了。
虽说天还未大亮,可鸡早就打了几回鸣了,庄稼汉也早扛着锄头牵着牛下地干活去了,所以走在乡间小道也不冷清。走了一半的路,薛宝珠心中就嘀咕了起来,怎么人人个个瞧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的?可等她在探寻着对视过去的时候,那些人又都避开了目光……
长渚村里头房子最敞亮的就是村长家了,这是积年累月的家产,旁人羡慕不来。就算是薛老小家这些年过得体面了些,可这些家当门脸置办上可不是一年半载功夫就能追赶上村长家的。
薛宝珠去的时候,老村长正站在院儿里的空地上抽着旱烟,一身黑白大长褂,须发皆是花白了。他的这身打扮跟村里头劳作的庄稼汉全然不同,叫人瞧着总觉得很是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薛宝珠想了一晚上,早就想好了主意往后要跟村长打好关系,至少在这村子中,也唯有村长能制得住薛老小一家子。“村长——”
老村长早瞧见了薛宝珠往这边来,吧唧了一口烟才声音醇厚的说道:“宝珠啊,怎么大清早就过来了?家里头呢?”
“家里头都好,多亏了村长当日的帮忙才能让我和弟弟妹妹撑过来……”薛宝珠说着话便显得有些动容,语气稍有哽咽。她感念村长的善心不假,可这番流露也是为了牵动旁人的恻隐。
果不其然,老村长搁下烟袋长长叹了口气。“也真是难为你了。”
薛宝珠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取出袖中稍小些的红纸,里头裹着的是五两银子。“这银子是还给村长的,村长的大恩我一定不会忘。”
“这……”老村长惊讶,他却是半点没想到薛宝珠这回是为了还银子来的。当初拿了银子出来,他念及薛老二那几个小的以后日子没着落根本没指望能还的,所以大感意外。再说宝珠被退亲的事儿他也听了,知晓银子来路更觉得烧手。
薛宝珠心里更肯定王婆嘴大,如此更不肯让老村长推辞,一定将银子还了回去。
“哎——”老村长推辞不过,只好收了下来,摇头道:“真个是跟你爹一样的脾气。”话虽这样说着,到底还是眼中多了赞许。“罢了,这银子我先收起来,你往后若是手头不便了再来问我要。”
薛宝珠摇头,笑眯眯的将上山采橡子果的事给说了一通,“山上头这东西多得很,能管饱哩。”
“傻话,橡子果又苦又涩,要是能像你说的还能满山都是?早叫人抢光了!”老村长连连摇头,心中暗道到底还是小姑娘,天真得很。这世道艰难,日子哪有这样好过的。他再看薛宝珠模样瘦弱,又更是多了几分可怜。
薛宝珠便将如何把橡子果去涩的法子说了出来,这村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些牲口,倘若拿了橡子果这等满山都是不费钱的东西去喂牲口这一年下来也要省下不少钱。薛宝珠从口袋中的摸出了两颗早已经叫她处理过的橡子果,道:“村长尝尝看,可是一点味道都没有了的?”
那老村长原本不信,可见薛宝珠说得这样头头是道,又拿出了东西,只好半信半疑的咬了一口,登及眼中一亮。随即又将那如何去涩的法子仔细问了一通。
这东西薛宝珠也不想藏私,一五一十说了清楚。这边将要告辞时,又跟老村长请求了一桩事情。老村长先是有疑,不过停顿了片刻就点头应了下来。
村长这边的事情料理得当,薛宝珠心中也松快了许多,揣着余下的银子往莫大娘家去了。莫大娘家住得远,何况过去的时候必然要经过林氏家门前。
这林氏早早就端了板凳坐在自己家门前,一壁择菜叶,远远就看到一瘦弱影儿走过来,定睛一瞧认出来人,还记得之前那茬歪了嘴角,等瞧清楚人从村长家那方向来的不由开口嘲讽,“哟喂,这大清早可是从哪边过来的呀,总不是自己那点丑事还指望着咱们村长给你出头吧?”
林氏阴阳怪气的说着,原本想着纵然不能拿这丫头怎么样也要再言语上好好刺她几下,可没想到这人竟然跟没听见一样径直走了过去。
这可把林氏气得得够呛,追着出去看薛宝珠往哪边去,有些气急败坏的指着道:“定是叫司家知道了你的臭德行才被退的亲,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