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穿过了朦胧,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他心上。可是他听不懂这些话是在说什么,也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是谁?为什么这么熟悉?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为什么我感受到的是难言的安宁和舒适?
这是谁的声音?……不要走好吗?再和我说几句话好吗?
霍湘震依然沉浸在那片黑暗之中。那个声音渐渐远去了,连他带来的温暖亦随之消失。
不要走……
你……不要走……
那种温暖,又出现了。霍湘震焦急狂乱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他确信,是那个人又到了他身边。
“师兄,你怎么还不醒呢?”
这次,和这个声音一起到来的,还有一阵阵凉意,慢慢的遍布全身。他带来的温暖很舒服,他带来的凉意也很舒服。
“师兄,我已经痊愈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你为什么还在睡呢?师父说,地府没有你的魂魄,那你就是还活着对吗?……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醒过来?”
霍湘震依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声音真好听,他想一直一直听下去。
又是凉凉的感觉,这次来自头顶。
“再不给你洗洗头,你就要长虱子了吧……”那个声音依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到我好好照顾你了。”
好舒服……真想这样一直继续下去。
可是那个声音又渐渐消失了,和他带来的感觉一起。
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霍湘震焦急地在一片黑暗中寻找,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睁开眼睛,所以触目都是一片黑暗。
怎么睁开眼睛?眼皮好重……我想看见他……
霍湘震终于睁开了眼睛,可是入目的依然只有一片黑暗。
没有上下左右的方向,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音。他低头看看自己,赤身luoti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非生非死之间。
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回答,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这是不存在的地方,是生和死的交界,也是现实和虚拟之间的空隙。
霍湘震疑惑着,周围突然微微亮了起来。光源在脚下,他低头,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河,他正悬浮在河面上空,面对着不知是上游还是下游的河水。
河上,有一层白霜,周围似乎很冷,但他感觉不到。
他的左边,就是河岸。而对岸却隐没在了无边无际的河水和黑暗之中,怎么也看不到。此岸没有渡头,只是一只小舟停泊在白沙堆积的河滩上。还有一栋茅草屋。
这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三途河。
一个声音回答道。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也不是那个让他留恋的声音。
茅草屋里,走出一个人。一袭黑衣,一双绿眸。他似乎并不觉得霍湘震站在半空中有什么特别的,微微仰着脸,看着霍湘震。
——这里是三途河,我是摆渡人。你快死了,所以会在这里。
死?我?
霍湘震并不理解,歪了歪头。死?我吗?为什么?
摆渡人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忽然一弯。
——原来如此……
他又在说什么?霍湘震想,摆渡人却渐渐消失不见。
——你也是那家伙的徒弟啊。记得要好好谢他。
什么意思?霍湘震没有明白,看着逐渐变淡消失的河岸。片刻功夫,他的脚下又只剩下了那条河。
冰霜为伴的三途河。
霍湘震疑惑着,突然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是理论物理学家霍湘震……”
第三十九章:事如春梦了无痕
霍湘震看到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团光,白色的,仿佛是圆月坠落人间,微微闪烁着有些刺目的白光,在这无限的黑暗里,格外明亮。这道光就在这条河的下游方向,滚滚河水从这团光的下面穿过。
他悬在河面上,离这团光只有几步远。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里,他听见那团光里传来了声音——
“我是理论物理学家霍湘震,生于……”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说着属于他自己的资料。霍湘震向那团光走去,抬步很轻松,离那团光越来越近了……他想起来了,跟着说道:
“……自愿参与‘创世神’计划。”
他想起来了,他是理论物理学家霍湘震,他供职于第零局,参与了创世神计划。那么这里应该就是三途镜系统的后台了?唔,要把这个数据记录一下。
霍湘震忽然有些困惑,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低头看了看,为什么自己穿的是古装?
又仿佛感应到什么,他突然停步。手上又有暖洋洋的温度传来,他听到了那个让他很舒服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师兄……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呢?”
霍湘震似乎有些理解他的话了,只是不由自主地疑惑着。说话的人是谁?师兄?是在叫他吗?
手上突然刺痛了一下,霍湘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明明没有任何异样,却很疼,就好像被一滴浓硫酸烧伤了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霍湘震微微歪头,有些不解。是系统故障么?
“对不起啊师兄,没忍住掉了眼泪……都整整一个月了,你为什么就是醒不过来呢?吴大夫说你可能以后都会这样……我不信,你怎么可能躺得住呢,你那么好动的一个人。”
这个人是在对谁说话?他在面对着一个植物人吗?霍湘震想着,微微歪头听着那个声音,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他想不起来这个声音是谁的了,但是这个声音让他很舒服。
可不可以再多说几句话?
他想。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淡淡失落的男子声音:
“师兄……你是不是生我气了?还是讨厌我了?对不起……我对你太任性了,我仗着你对我好总是欺负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为什么会有人不理你呢?你一定是个很可爱的人吧?霍湘震想,循着声音扭头望去,原来在他的背后,三途河的上游,还有一团光点。
比起面前的圆月,它几乎只是萤火。可是这团萤火,却让他感觉那样温暖。它是橘黄色的,仿佛一点灯火。光华比起前面的白色圆月,它黯淡许多,却不刺眼了,就好像是深夜里等待游子的一点灯光。
霍湘震听到,那个声音就是从那团光里传来的。说话的人是谁?
他想着,听到那人叹息道:
“一个月了,也不知楼府那边如何……师兄,霍湘震,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不看到你睁开眼,我怎么都放不下心离开。”
霍湘震……他在叫我……他……他是……
霍湘震向着那团萤火般的光芒走去,却有股阻力,让他几乎无法迈步。霍湘震焦躁了,用尽全力向它跑去,可是越是接近,阻力就越大,他几乎迈不开步子。
我要回去,他需要我!
他……他是……他是……
“霍湘震,你真是在挑战我耐心的底线。”那个人带着些叹息,“我真想就这么撒手不管你,赶快回新京去做我该做的事情。现在城里正乱着,大哥和爹正带兵和赵元桢的兵作战,府里只有二哥,也不知能不能保住。陆大人现在自立为王了,李唐这边,齐家也借机参了沈家一本,现在齐家也要对李唐的江山动手了……”
这些事情,不都是史书上面记载的吗?霍湘震想,他记得的——李唐被齐家取代;几乎同时,赵宋被陆家篡权。他记得的,野史中有人推测,是陆家早有篡位之心,为了防止篡权时李唐进攻,所以派……刺杀李唐皇帝,引起李唐内乱。
那人是谁?
是谁??他明明记得的,他那么喜欢那个人,喜欢那个人指挥倜傥、风流洒脱,喜欢那个人在青史万卷中留下狂放奇名,还喜欢……还喜欢……
对了,他喜欢那个人的……不,不是喜欢,他爱那个人……那个半妖……他骄傲任性的,神秘魅惑的半妖……他心软善良的,正直坚忍的半妖……
分明是他最爱的人,为什么他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了??
“师兄……”那人又叹息了一声,“你是在惩罚我吗?对我妄造杀孽的惩罚?你醒过来好不好?你醒过来,我就不会再这么任性了,我什么事都听你的好不好?”那人继续叹息,“我很担心楼家那边,但是你这个状况……要不然我带着你回去吧?也不好,现在京城那么乱,你要是被误伤了怎么办?”
他……他是谁?他到底是谁?!霍湘震拼命地向着那团萤火微光奔跑,可是强大的阻力让他不仅无法接近,甚至越来越远离。霍湘震听到背后传来同事们的声音:
“抵抗反应加大,快,加快召回尝试!”
背后的白光猛然明亮了起来,霍湘震意识到了什么,再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向着那团萤火奔跑。
他不能走……他不能离开……因为,因为那人,因为那人是……
“霍湘震啊……”那人叹息道,“你真是我命里的魔障,可我偏偏就喜欢你。”
唇上,一点温软的触觉,稍纵即逝。
他吻了他。
霍湘震张开了嘴,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霍湘震啊……”那人继续叹息,“你可想过,你若死了,之后漫漫的无尽时光,我又如何独活?”
“暮皓!”
霍湘震终于想了起来,狠狠地大吼了出来。阻力突然减小了许多,霍湘震全力跑向那团光,不断地呼唤着这个名字:“暮皓!暮皓!!”
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他爱的人……未来的战神……真正实现了出将入相理想的人……赵宋楼家五公子……楼辕楼暮皓,他亲手养大的那个小半妖!
他的暮皓!!
他真该死啊,他怎么可以忘了他!即使是在生死之间的混沌边缘,即使是在三途河畔,即使是在三途镜前!
暮皓!我的暮皓!他是我的暮皓!
霍湘震终于到了那团光点前,光点忽然无限地涨大,光华依然那样柔和,却把他包裹了进去……
无限地接近那团明亮,睁开眼,原来是昏黄的油灯。霍湘震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
现实还是虚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
霍湘震笑了两声,声音嘶哑干枯,却很有精神。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楼辕,笑着问:
“你不是喊魂喊了好久么……现在……这副见了鬼的样子是做什么?”
“师……兄……”
楼辕看着怀里的霍湘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时间,突然忘了如何言语。
刚刚还怀着近乎绝望的心情,把他抱在怀里。就连吻都是绝望的,因为自己无比渴求于他的温度,即使仿佛是在亲吻一具尸体,他也不忍放开……
然后,那具“尸体”,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带着笑容。
楼辕呆在原地,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暮皓……咳,咳咳……我有点渴。”霍湘震看着呆愣在原地的楼辕,笑着说。
楼辕这才如梦初醒,急忙要站起来,却发觉自己还抱着霍湘震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扶着躺回榻上,才想起应该叫吴积白来……
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唇角咧开到闭不上的地步,急的团团转却在傻笑:
“醒过来了……醒来了……我,我……你……”楼辕最后扶着自己的额头站在了桌边,狠狠地深吸了三口气,最后平静下来:
“我先给你倒杯水喝,然后去告诉吴大哥你醒了。”
霍湘震笑着,点点头:“好。”
无数次,都是自己急的团团转,守在小半妖的病榻边。几乎每一次,都是这个小半妖因为各种原因性命垂危,自己只能无力地守在他床前。
这一次,终于让这个小半妖明白,自己有多难办了是吗?
霍湘震莫名有些开心,喝过楼辕给他端来的温水,笑着轻轻吻了楼辕的唇一下。楼辕没有推拒,仿佛又是如常那个喜怒不惊的小半妖:
“你好好休息,我叫吴大哥来给你诊脉。”
“不急的。”霍湘震说着,伸手抓住了楼辕的手腕,“乌鸡自然会知道我醒了的,你多陪我一会儿好么?”
说话间,霍湘震看清楚了这里是九嶷山,他的卧房。楼辕还是虞暮皓的时候,从来没有进过他的房间,每次都是霍湘震到虞暮皓的房里去的。
楼辕顺从地坐了下来,坐在他身边:
“只要你别再昏过去,我做什么都好。”说罢,楼辕笑了起来,“本想和你算账,你却一下子躺了一个月,我是怎么都气不起来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扔到了一边。
第四十章:真作假时假亦真
楼辕把随手扔出来一把匕首,却吓得霍湘震后背一凉:“暮皓,你……”
“还不是因为你。”楼辕叹气一般,说着便抬手摸摸霍湘震的头顶,霍湘震这才看到楼辕双眼里都是血丝,明显缺觉的模样:
“你知不知道这匕首原本我是要做什么的?”
霍湘震下意识地摇摇头,楼辕便笑:“我原本想着,等你醒了,我就在你眼前,狠狠捅自己一刀。”
“啊?”
楼辕怜惜般摸了摸霍湘震的脸颊:“我还打算等你醒了就扇你一个耳光,不过现在才发现我舍不得下手。”
病娇!纯纯的一个病娇!霍湘震皱了一下眉,却是一种类似宠爱的心情,轻轻吻了一下楼辕的下颌,问他:“为什么?”
楼辕叹了口气:“谁让你自作主张替我挡天雷的?我捅自己一刀,让你记住,下次再敢替我送死,这刀我就抹在这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颈侧,又继续道,“至于抽你,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月我有多担心你?”
霍湘震知道,他当然知道。三途河边,三途镜前,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只是笑:
“你这下知道每次你把自己折腾的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了?”
楼辕被他问的哑口无言,霍湘震便双手抓住了楼辕的手,捧到心口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怪我替你送死,让你担心,可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今天是换成你躺在这里足足一个多月,我又会是什么感觉?”
说罢,凑上前去,额头抵着楼辕的额头:“死是最简单的事情,一了百了,活着才最难。暮皓,如果有一天我离你而去,你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你说什么呢?”楼辕皱着眉要抽手,霍湘震却抓得死紧,看着他的眼睛:
“我是认真的。答应我,如果我不在了,你必须好好活着,知道吗?”
霍湘震出奇的严肃,楼辕看着他,在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楼辕看着霍湘震的眼睛,同样严肃了片刻,跟着却是一声冷笑:
“你做梦。”
霍湘震要开口,楼辕却已经呛了回去:“你死了,我跟着。你变心,我就杀了让你变心的那个人。你像之前那样不省人事,我就天天陪在你床前直到你醒过来。霍湘震,你这辈子休想摆脱我,不管是生是死,你这辈子甩不开我楼辕!”
——可如果分开我们的不是生死呢?
霍湘震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如果分开我们的不是生死,而是天命呢?或者说,如果我们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呢?
如果我们之间相隔的根本不是生死,而是几千年的时间,以及真实和虚拟的界限呢?
我想永远留在你身边,只怕我做不到,终有一天,我会离开的……不管是我心甘情愿的,还是被迫的,我都会离开的,那一天只有时间早晚的区别,却不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那时候,不用说是生死,就算你真的和我同赴黄泉,也不会到同一个地府去。
因为……我……
霍湘震欲言又止的模样全部映在楼辕的眼里,但楼辕却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霍湘震。他感觉到霍湘震自从醒来就有些不一样,但是他不知道那种违和感在哪里。
霍湘震还是他的霍湘震,可是似乎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于是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楼辕记得,霍湘震的眼里原本从没有过“绝望”这种情绪,可是为什么今天他眼里的绝望几乎将他淹没?
霍湘震……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楼辕有足够的耐心,他在等霍湘震亲口说出来。
可是霍湘震不能说。
一时间,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难言的沉默。楼辕静静看着霍湘震,阴阳妖瞳里平静淡然,是霍湘震难以抵抗的云淡风轻般的追问。对着这样的眼神,他无法说谎,可是他也无法告诉楼辕,关于他游走在生死之间的这一个月里,他想起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