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五公子的马不能跟别的马在一个马厩,它尥蹶子的!”
这样的马不算少见,楼家将门出身,好马自然不缺,而好马自然都是有脾气的。
霍湘震转回府里,楼辕背对着大门等着他。现在的楼辕不是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病弱少年了,他更习惯用冷练的一面去面对别人,或许是边塞苦寒,冻掉了他多余的表情;也或许是邵江城那一刀,留下疤痕的同时带走了他那些无谓的神色。
但他是真的变了。
霍湘震却在庆幸,还好变了的东西里,没有包括他的心。
霍湘震出神的片刻里,楼辕淡淡扫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没事。”霍湘震笑了笑,“走吧。怎么安排的后面行程?”
楼辕便继续往自己的院子去,因为回了楼府,便索性把挡视线的面纱撩了起来:“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吴大哥比咱们先到,你可以找他聊天儿打发一下时间。我去告诉爹和大哥咱们回来的消息,估计一会儿就得去校场。”
誓师出征这种大事,既然楼辕的黑虎军已经有了名声,又是一支独立的队伍,楼辕这个将军和霍湘震这个副将自然也都要参加誓师。霍湘震很期待,毕竟这是难得一见的大事。楼辕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虽然他没参加过,但是他觉得这和自己带黑虎军那会儿应该也差不多。他和黑虎军一同守卫边塞的两年从来是兵来将挡,外敌来犯就把他们打回去,很少有主动出师去追着打别人的,所以也就从来没办过誓师一类的事情。
两个人现在才发现,自己对于誓师这种东西,完全一无所知。
好在是有知道的人。两个人刚站在这里的时候,楼轩已经从不知哪个小角落里闪了出来,看见楼辕,一拍手:“我的小祖宗,原来你在这儿呢,我还派人去城外大营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楼辕眨眨眼看着楼轩,楼轩这个做大哥的终于觉得这小弟是弟弟了,白了他一眼,跟着就恨不得提起来他耳朵咆哮他:“找你干什么?找你换衣服去誓师啊!你穿着便服晃悠什么呢!换铠甲去!”
“啊?”
楼辕和霍湘震一个比一个萌,楼轩恨不得踹他俩一人一脚:“你们还打算穿着便服去啊!!换铠甲拿兵器,领着你黑虎军去城外校场!列队!等圣驾阅兵!!”
“哦!”两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从楼府到黑虎军驻扎的营地,骑马不过一刻钟的路程。看起来长大了变帅了的楼猫儿和一直就那么二得愉快的霍湘震急急忙忙又回去黑虎军驻地拉上队伍,又赶到校场的时候,恰好不晚。
恰好不晚的意思就是,他们刚刚找到楼家军里给他们留的地方之后,前脚站稳,后脚就听见有人喊,皇上驾到。
这校场上,是将军们站在前面,副将站在将军后面。楼辕右边是楼轩,楼轩右边是楼止至。远远望见那个穿着金色天帝祭服的身影,楼辕一时没反应过来,楼轩撞了一下他胳膊,他才急忙惊醒,不能直视“圣颜”,微微底下了头。
以前的陆二哥现在是皇帝,他一直没有什么真实感。因为他没参加过陆六孤加冕登基等等的仪式,作为皇帝的陆六孤,只在书信里出现过而已。
而现在,这个书信里的陆二哥终于是真真实实出现在了眼前。楼辕突然有些坏心眼地想,怎么大哥不叫皇后呢?
此时的楼辕,当然是已经换下了斗笠和便服,又是那身乌金的铠甲和头铠。虽然微微低着头,脸上的疤痕依然显眼。当初从九嶷山赶回楼家,只是住了三个月,组织起了黑虎军,便开赴了雁门关,这几年来楼辕是越发像这个家里的过客了。
楼辕却没有什么沧桑的感觉,或者说,他早就想通了。想通了什么?想通了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不过就是霍湘震而已。被霍湘震养大的,所以十六年以来都住在渝州。在楼府住了四年,终于把楼家当成了家的时候,就去了剑南路。如今也是二十四岁了,四年奔波了天南地北,又是霍湘震陪在身边的。
二十四年里,楼家只有四年,剩下二十年,都是和霍湘震在一起的。“家”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大概就是解释为,有霍湘震在的地方。
楼辕一向是越正经的场合越爱走神,反应过来的时候,陆六孤已经走到了校场的高台上。那个位置,在剑南路的时候是他每次都要狠狠花一番力气才能上去的。
陆六孤在上面俯视着下面的队伍,油然而生一股壮志豪情。下面楼轩已经悄悄抬起了头,隔空和他对视,眼里写满笑意。
头戴瑞日临天冠,身着玄色金丝天帝祭服。腰下龙泉剑,足下四方屐。脊背挺直,双目含光。这个男人器宇轩昂,的确配得上楼家长子嫡孙。
陆六孤在楼轩的眼神里,读到了欢喜。而楼轩在陆六孤的眼神里,也读到了很深的东西。
这次南征,楼轩也会出兵。陆六孤看着他的时候,忽然觉得舍不得。
第五十二章:卷土重来未可知
公元1058年,陆秦帝国与齐越帝国正式开战。兵分两路,以楼止至、楼轩为首的楼家军南下而攻,渡秦淮于李唐大军步步苦战。而以楼辕为首的黑虎军,则西南而行,向剑南路方向而去。因齐越军力多集中在秦淮一线抵挡楼止至父子大军,故而虽然只有一支万余人的黑虎军作为前锋,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到剑南路……
公元1059年,一月。
“将军!”
剑南路里,锦官城下,黑虎军中军大帐里,一玄铠男子正独立桌边,提笔墨书。有传令官进来中军大帐之内,他微微抬眼:
“可是前线战报?说便是。”
“霍副将来报,芙蓉镇已经攻下,剑南路手下四镇尽失,只余锦官一城。”
那双灵猫一样的阴阳妖瞳里,倏忽划过一丝冷光。他慢慢放下笔,左手抚上脸颊的伤疤——
“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么?邵,江,城……”
千里之外,齐越首都钱塘,有人急急趋上御书房里:“陛下!陛下!黑虎军已攻入剑南了!”
书房之内,一人正在批阅奏折,眼帘轻抬,淡淡扫了一眼下面慌乱的臣子。他一眼淡然,下面的臣子霎时间就没有了慌乱的情绪。此人虽然是身着淡金色常服,却仿佛有种天生适合皇位的气势,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信服。
正是登上了王位的齐东樯。
“剑南战况如何?”齐东樯问。臣工冷静了下来,弓着腰回答:“启禀圣上,武安君率精兵一万,在锦官城内。渝州等地援军已经驰往剑南,但是敌军凶暴,想来剑南路城下三镇此时已破,只有锦官一城了。”
齐东樯微微蹙眉,继而一声嗤笑——
“倒真是中计啊。”
臣工不解,齐东樯慢慢道:“黑虎军领军之人,楼辕楼暮皓。出师之战,惨败于武安君手下,而且……就是在剑南。”
齐东樯慢慢批阅着赈灾的折子,极为淡然:“楼家军正在攻我齐越,朕却令武安君镇守剑南。你们是不是以为朕在因为皇兄之事报复君侯?”
“这……”朝中的确有此非议。正值用人之际,齐东樯却把最能打的武安君放到大后方的剑南路去,这不正是挟私报复?
齐东樯嗤笑微微,慢慢解释道:“楼暮皓的黑虎军原本是跟着楼家的大部队攻我秦淮,然而武安君到了剑南的消息出去之后,黑虎军独力孤军深入,一门攻向剑南。你以为是为什么?”
齐东樯的感觉大概就是,下了一步好棋,居然没人称赞。不过……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唇角一丝冷笑。虽然知道楼辕是个动不得的毒蜘蛛,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对楼辕有些兴趣的。楼辕从来不是武夫,装瘸子那几年能把齐德隆耍得团团转。这样一个人,会冲动到不惜和楼家内部分裂去攻剑南路么?
想来楼辕一定也看出了他调动邵江城去剑南是为了引开黑虎军的力量,只是楼辕依然是领军攻去了剑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真的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他不知道,但不论哪种结果,楼家失去了黑虎军这一大战力,对他而言也是好处。而且楼辕一力深入剑南,身后打通的一条战线是纵穿了齐越国境的,陆六孤作为他“嫂子”,怎么也不能放任他孤军深入之后死在敌军的地盘,巩固黑虎军深入路线这条战线,也占用了陆秦大部分的人力物力。
这样,楼止至等人可用的兵力就又少了一部分。他们打不过秦淮一线,自己就可以等陆秦国力耗尽的时候,一鼓作气反攻回去。齐越国内,楼辕打出来的这一条战线,便完全可以吞并。
唯一的问题,原本是邵江城会不会答应。毕竟他是武安君,掌握国内大半军权,而自己新帝初立。若邵江城执意不走,他是无可奈何的。更何况邵江城一旦离开钱塘,便相当于是放弃了钱塘的军力。
但邵江城居然真的去了。
所以现在齐东樯要做的,只是以逸待劳,而后……一网打尽。
齐东樯的如意算盘,打得无比响亮。
然而会打如意算盘的,又岂止他一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锦官城下,阴寒的天气让人难受到了骨子里。南方的冷是刮骨的湿寒,不似北方只风刀割面。
黑虎军的驻营从芙蓉镇外推进到了锦官城外,自然是霍湘震的功劳。此时这第一功臣,正在和公认黑虎军里最不靠谱的人,军医吴积白一起,围坐烤火。
似乎少了个人?
正是少了黑虎军的将军楼辕。
军师撩开门帘,带着一股湿冷的气流,探头探脑望了望左右,问霍湘震一句:“霍副将,将军这就已经动身了?”
霍湘震颔首:“是,他给你的命令你收到了?”
军师姓魏,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些无奈的不满:“我就是有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所以才来问的。不过他这人怎么这样儿啊,说走就走,能不能给我这堂堂黑虎军军师一点面子?”
霍湘震耸耸肩,表达自己虽然很赞同但是无奈。而后问军师:“什么时辰了?天黑透了么?”
“黑透了!”军师一点头,“这就发令?”
吴积白打着呵欠:“胃药,我觉得你应该先看看令箭有没有潮了不能用。”
霍湘震噗嗤一声,魏康灵一直不懂为啥吴积白要给他起个昵称叫魏药,也一直不懂霍湘震的笑点在哪里,惯常性无视:“放心吧,检查过了。”
无声无息的大营里,黑如泼墨的天幕下,突然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声,如大漠荒野上的鹰呖。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紧接着,仿佛回应一般,锦官城里突然亮起来灯火。
邵江城没有像楼辕那样疏散城里的百姓。现如今的锦官城里,除了齐越守军万余人,还有百姓满城。还有……
“果然来了。”一夜未寝的邵江城,坐在节度院大堂之上,眼中冷光锐利,“倒真是沉不住气。”
“我想未必。”堂下一人,浅笑微微回答。那人白衣洒脱,银发飘逸,眼神柔和。这人身旁,还有一人,眸光冷冽,仿佛尖刀。
乃是当年护送剑南路内赵宋百姓退离的白青骢和行云。
说话的正是白青骢。
邵江城慢慢扫了他一眼:“白老板倒是临危不乱,只是千万想着,若楼辕真的逼得本将无路可走,本将是要拿你二人做挡箭牌的。”
行云眼里一抹冷光如刀子一般激射向他:“敢动白青骢一根汗毛,貔貅一脉不会给你留下半分生机。”
邵江城却淡淡笑了一声,慢慢扇起桌上狻猊香炉里面的香烟,正是再度改制过的伽蓝散,对人无害,却专克异族。白青骢和行云二人,此时已经使不出半分妖力。
邵江城继续慢慢道:“白老板,楼辕现在步步行军皆如我所料,你要不要先把赌注交出来一半?”
白青骢微笑着摇了摇头,行云就已经抢白,声音冷厉带着难缠:“你见过哪家的赌局,还没输就要人交出去赌注的?”
邵江城唇角微扬,一丝冷笑:“三年能改变的很多,但也不够多。黑虎军的声名我听说了,可是……年轻气盛,注定还会是败军之将。”
也不待白青骢二人反驳,邵江城就已经继续道:“城下四镇沦陷,和他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他现在半夜攻后门,也是在还原当初他这一仗的败绩……他太急于雪耻了,但这只会给他再一次耻辱。”
邵江城冷笑道:“当年他在城外布下火油,防我等偷袭,但结果是耗尽了城里的火油,最后根本无力阻挡我军。现在我军军力远胜于他当年,而且……呵,苍天有眼,他那一战下的雨,我这一战,不会再有。”
——“武安君真的这么觉得么?”
节度院正堂之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清光一泓闪烁出去,院子里几声惨叫惊呼,血花四溅。一道灵巧的黑影落在大门灯火的光华之外,紧接着,大风四起,倾盆大雨随之降下!
邵江城一时间怔住。
那人影又略略移开半步,隐没在黑暗中。突然一团火光在雨中燃起,竟不怕水,照亮了那张一道疤痕贯过的脸颊。阴阳妖瞳似猫似鬼,带着灼灼光彩,不知是反射了火光还是映射了他内心的狂热——
“武安君邵江城,好久不见啊。鄙人一身的雨水,还是不要进去弄脏地面了。对了,白兄,行云,好久不见。现在黑虎军内也有玄命司的位置虚席以待,两位要不要跟鄙人去看看?”
他的言辞里,又带着张扬狂傲的气势。防守得固若金汤的锦官城,他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邵江城面前,手上一柄冷光森然的苍狼刀,雨水顺着刀身潲下,冲走院内几个齐越护卫的血迹。便装玄衣在雨水里任由淋湿,没有支起结界为护。
邵江城微微动了动脖子,起身的同时已经拿起了自己的陌刀,慢慢走向摆出了邀战姿态的楼辕——
“我比较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有这场雨,是你的妖术么?”
楼辕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冷血带着狡黠:“雨,是因为你们守城一样用了火油。”
第五十三章:君子报仇何十年
楼辕站在雨幕中,手上托着一团妖火,神情淡漠。只是手上紧握的苍狼刀,微微跨出的半步,已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邀战姿态。
邵江城接受了他的邀战,只是心里还在犹疑——楼辕究竟是怎样出现在锦官城内的?就好像他当年又是怎么消失在锦官城内的。
楼辕的眸眼里,闪烁着暗光,语气有那么一丝的走调扭曲:“邵君侯,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你呢?”
邵江城已经走进了雨幕,挽陌刀背后,唇角一丝狷狂笑意:“我从未期待过会有一个败军之将卷土重来。”
这是挑衅,他要激起楼辕的怒火。楼辕的出现,是掌握先机的证明。他已经受到了楼辕的干扰,所以这一战若想取胜,自然是要让楼辕比他更受干扰。
然而楼辕却是微微一声嗤笑:“我突然出现在这里,让你乱了阵脚。所以你在激怒我,想让我也乱。邵君侯果然不愧是老将。楼辕承认,你的确已经激怒了我。”
说罢,手上苍狼刀方向一转,平平抬起胳膊,刀刃直指邵江城:“还是那句话,这一战我期待了很久。只有赢过了你,我才能忘了剑南路一败的大耻。我要感谢你们才是,给了我这个机会。”说罢,唇角又是一扬:
“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多说一句话。不管是这场雨的来由还是我怎么进入锦官城里来的,甚至包括你那个兔子精恋人的事情,我都不会再说。邵君侯,我希望你败给我是因为真的技不如人,而不是被我几句话扰乱了情绪。”
楼辕这几句话,看似澄清,实际上却是在进一步扰乱邵江城。他现在最困扰的就是楼辕怎么会突然出现,以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是怎么来的,楼辕无疑是又提醒了他一次。而他最担心的就是白斛,楼辕更是专门提及了他……
但邵江城可以身为领军大将,身经百战曾百胜,自然有临阵淡定的风度。既然已经猜到了楼辕在挑战他的底线,那么不反击又怎么是他堂堂武安君?此时陌刀一挽,唇角笑意反而更重——
“既然你要雪耻,不如咱们把赌注加的更大一点?我输了,锦官城自然落进你黑虎军手里,但你也要想清楚,渝州援军正在加急赶来,就算你赢了锦官一城,能选择的不过也就是据守锦官和渝州援军作战,或者原路回返。对你来说虽是雪耻,但对你们赵宋来说,不过就是虚耗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