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六孤心里微微疼了一下,想追上去,终究还是停了步。追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吗?想了想,还是留在了原地,回头看着里面藿香的小幸福,暗暗羡慕。
此时霍湘震给楼辕梳头罢了,楼辕突然对他说了句话:
“暮皓。”
“嗯?”
“字暮皓。”楼辕淡淡说,眼睛看着花树上的雪,余光也看到了门前的陆六孤和刚刚离去的楼轩。
门外,陆六孤就看到霍湘震忽然弯下腰,在楼辕脸上啄了一下。
诶诶诶?!
刚被震惊到的陆六孤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得这电光火石一瞬间,楼辕一拧身甩了霍湘震一巴掌,抽得他好险没趴门上,还带着一声脸红脖子粗的怒骂:
“下流!”
……小辕干得漂亮。陆六孤默默在内心里赞了一句,摇头去找楼轩了。
楼辕回转轮椅回房了,霍湘震一脸委屈地捂着腮帮子一脸郁闷。一直在偏房围观的吴积白掩嘴偷笑。有个词特别适合形容轻薄楼辕的霍湘震,那就是流氓。所以也有个词组特别适合形容现在的霍湘震,那就是——挨了揍的流氓!
等到过了片刻,楼止至来这小院子里通知楼辕启程去宗庙,就看到主宾霍湘震又一次是一脸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样站在楼辕门口,身边是将要去观礼的吴积白。而那吴积白脸上还带着明显嘲笑的笑意,一边笑一边嘲:
“不作就不会死知道么藿香?要不是爷爷这药酒好使你非得肿着脸去!告诉你啊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人不能太得意忘形造么……”
他们说什么呢?楼止至带着满满的疑惑。但这疑惑在楼辕从房里出来之后就被他抛到脑后了,毕竟这不重要不是吗?只是楼辕为什么黑着脸瞪了霍湘震一眼他就不明白了,刚才不是好好的么?
等到他们赶到宗庙礼堂时,时间恰是正好。礼堂正北面的侧房中,两张桌子上已经放好了楼辕三次加冠之后应该更换的衣带靴履等物;这两张桌子的北面又放置了另一张桌子,陈设酒壶盘盏等。而三次加冠所用的冠巾则是分列三个木盒中,其上覆盖帕巾,安置于阶下的桌子上。这些布置,也是礼法所定。
随着他们到来,冠礼终于开始。
楼止至作为家主,必然身着盛服。他的礼服通体是大秦以来地位最高的黑色,广袖曲裾,镶红色滚边,金线绣出繁复庄重的花饰,配有蟒带金刀。由他带领家中男子,在礼堂厅中依次站立。楼辕作为受冠者,则是独在一处。因为他双腿不便,于是省去了跪坐,只是在轮椅上。此时他还不须即席。
厅中已用石灰画出受冠者的席位和主、宾的席位,因为楼辕并非长子,所以他的位置是东阶之上的偏西处,南向坐。洗盆帨巾等物,则安置在东阶下的东南位置。厅中除了主人、主宾、受冠者、赞礼者的席位之外,自然还有给吴积白这样纯粹来看的客人的位置。今日这位子上,除了吴积白,坐满的几乎都是京中达官贵人。
霍湘震作为主宾,需要最后进入。这主宾一职,京中贵人都以为楼止至会请来陆灭明,却不料竟是霍湘震这个“野路子”。此时楼止至将他迎入厅堂,等在堂中的楼辕同样也出来,但是跟在楼止至身后,只是出了礼堂大门。按礼制,作为主宾的霍湘震要向他作揖,这一揖之后,楼辕才能即席。即席之后,他应该西向跪,但是由于不便,只是坐。
这时,作为主人的楼止至便要“开礼”了。
开礼不过也是要他起身简单致辞,对于给前面三个儿子加冠过的楼止至,自不是难事:
“今日楼某不才,小儿楼辕行成人加冠之礼,多谢诸位不吝赏光。小儿楼辕之冠礼,此时开始!”略一顿,而后道,“辕儿,入场拜见各位宾朋!”
此时,作为赞礼者的太学祭酒孔梨鲤即席,盥洗双手。同时楼辕上前,在身边楼府下人搀扶下勉强起身,给在场众位行揖礼。原本这一过程是可以让他坐着来的,只是楼辕坚持,不肯将就。在他揖礼之后,又是由下人搀扶,慢慢坐下,回到他的席位上。
原本这赞礼者应该是在此时跪坐在受冠者身后,但由于楼辕是坐着轮椅的,于是孔梨鲤也是改为站在楼辕身后。他拆解开楼辕的刀环髻,按照成人的样式为他梳理头发。
他给楼辕梳的是简单常见四方髻,这样也便于加冠。特意给这个私授门徒将发髻绑得高些,再用网巾包起,更可显挺拔。有几缕无法梳到发髻内的碎发,也被他细心整好,微微披散下来。
这些“准备工作”之后,冠礼的第一重“始加礼”便开始了。
霍湘震已经将双手盥洗毕,走到楼辕面前,身边跟着的有司捧着云巾跟上。霍湘震在楼辕身前站定,垂眸看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小半妖,朗声祝颂那段千年未改的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又字正腔圆。明明是人人念诵过的祝词,在他口中出来竟可以那般好听。
念诵之后,霍湘震拿起云巾,为楼辕加巾。这一过程,原本该是跪坐执行,但是楼辕双腿不便跪坐,于是改为霍湘震到他身后为他系上发巾,戴上缁布冠,加上发钗。男钗通常样式简便但用料不凡,楼辕的发钗则是圣上御赐,显示对楼家恩宠。那发钗是金丝楠木所制,钗头雕刻云纹莲花。
加冠之后,霍湘震起身,回到主宾位。赞礼孔梨鲤为楼辕正冠。这时便是始加礼毕,楼辕要回到后堂更换衣衫。
看着楼辕去后堂的身影,霍湘震忽然觉得,作为妖也甚好,至少他长大了的时候,他还没有老。
第三十三章:嗟余听鼓应官去
始加礼毕,楼辕在后堂换上了深衣,系上了大带,换上成人的四方履。然后回到正厅之中,再次慢慢起身,站定,向来宾展示仪容。他的深衣也是玄色勾绛红锦边,衬起面如冠玉而又不带娇柔女气,显出了一派楼氏子弟的威仪。腰上大带,勾出他腰板挺拔,却也看出了腰肢纤细,身体仍有些病弱。
继而行拜礼。原本这拜礼是向父亲行的,以谢养育之恩。然而楼辕在给楼止至行礼之后,却又转向霍湘震,又行了一次拜礼。
在众宾客的诧异之中,楼辕行礼毕,站直,朗声:
“虞暮皓,谢师兄抚养一十六年恩情!”
既然谢的是养育之恩,那么,就算是会引起什么流言蜚语,他也不能不拜霍湘震。陪伴他十六年的,霍湘震。他原用过虞暮皓这个名字,在京里并无几人知晓,此时也多少是让人一头雾水。但是无所谓,该明白的那条妖龙自然是明白的。
霍湘震没有想到楼辕会给他行拜礼,愣在了原地。脑子里其实只剩了一个想法:这十六年,值了!不管是这小子给他闯过什么祸,带来过多少麻烦,在这一刻,他觉得,都值了!
楼止至虽然意外,却欣然接受了这个情况。我楼家的儿郎,当然应该不忘恩德、不惧流言!
楼辕再次回到席位,霍湘震赶紧回神,再洗手,再复位;接过有司奉上的“平定四方巾”,走到楼辕面前;高声吟颂第二段祝辞: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这次系上头巾之后,加戴的是纱帽。这是由于本朝士大夫多戴纱帽,故而改去了先秦的皮弁。
再加礼毕,楼辕回去换上襕衫。襕衫以白细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这便是书生打扮的衣衫了,从后堂出来的楼辕这下是个清秀的书生郎,想来是在场哪家贵人家小姐的梦中情郎也未可知。
这二拜之礼,乃是专给主宾的。主宾一职原就应该是邀请德高望重的师长,也就是该找孔梨鲤或是陆灭明。反而赞礼是要请亲近之人的,却请来了孔梨鲤。
于是楼辕这一礼,一样是行了两次。第一次是给霍湘震,带着掷地有声的话语,噎回去那些显贵的闲言碎语:
“虞暮皓,谢师父教导之恩。文韬武略,自在胸中,未敢一刻忘怀!有朝之日,必定得天下瞩目,方不负师恩!”
没人能料到,他这句话不是单纯的少年壮语,而是一个真正兑现了的许诺。
也没人明白,为何之前是师兄,此时却是师父。但一样无所谓,因为该明白的那个妖龙,已经觉得此生无憾。
而后对孔梨鲤也是拜礼:
“楼辕谢孔祭酒四年以来授业恩德!师恩铭感五内,必不敢忘!”
孔梨鲤面含微笑。楼止至特意登门拜访告诉他主宾另有其人之后,他便要了赞礼一职,为的就是不想只坐在下面看这个得意高徒,也是想看看怎样一个“外人”和他抢了给爱徒加冠的主宾。此日见得那主宾气魄已经暗自赞赏,没想到还能见得楼辕拜谢那主宾。他真是越发喜爱这个弟子,颇有几分傲然——这天下,有几人能如我孔梨鲤一般得天下良才以教之?!
而后是最后的三加礼。
这一次楼辕面向东正坐;霍湘震再洗手,再复位;有司奉上幞头,霍湘震接过,走到楼辕面前,吟颂三加礼祝辞: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孔梨鲤为楼辕除去之前的“平定四方巾”,而后霍湘震为他系上幞头,然后再次复位。孔梨鲤帮楼辕正冠,而后楼辕回到东房,换上公服。
这次是雪白的圆领的大袖袍衫,下加横襴,腰束革带。因他没有官职,故而只是白衣作为礼服。看来果真是青年才俊,霍湘震想起吴积白对他说的,关于楼辕会成为“参知政事”一事,忽然觉得,他家暮皓是有这个资格的。或者说,除了面前的楼辕,还有谁更适合参知政事这个职位?!就算是作为正丞相的同平章事,楼辕也是能胜任的!
这第三拜,拜的是楼家先祖。有司开始朗诵祭楼家先祖的祭文:
“属值二季在辰,戚蕃内侮。江南失图,窥窬神州。鼓棹则沧波振荡,建旗则日月蔽亏。出江派而风翔,入京师而雷动。鸣控弦於宗稷,流锋镞於象魏。虽英宰临戎,元渠时殄,而馀党实繁,宫庙忧逼。楼氏先祖,乃总熊罴之士,不贰心之臣,戮力尽规,克宁祸乱!……”
赵宋几乎是楼氏先祖一手扶持起来的。楼辕抬眼看了看上面的灵位,暗自立誓:我,会做得比你们更好!全天下都会看见,当年他们抛弃的、嫌恶的、轻视的那个半妖,将会建立绝世不朽的功绩!
接下来是有司撤去冠礼的陈设,在西阶位置摆好醴酒席。霍湘震揖礼请楼辕入席。楼辕于是驱动轮椅,坐到席的西侧,面向南。霍湘震向着西边,孔梨鲤奉上酒,楼辕转向北,霍湘震接过醴酒,走到楼? 埃嫦蚵ピ钭4窃唬?br />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楼辕行拜礼,接过醴酒。霍湘震回拜。楼辕入席,把酒撒些在地上作祭酒。其实这一步也应该是行跪拜礼,但是楼辕只是坐在轮椅上完成了这个过程。之后持酒象征性地沾嘴唇,再将酒置于几上。楼辕拜,霍湘震答拜。楼辕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东面,面朝南。
终于快要完事了。霍湘震在心里暗暗甩了一把汗。转来转去的头都晕了。现在是主宾最后的作用了,取字。
霍湘震起身下来面向东。楼止至起身下来面向西。霍湘震要为楼辕取字,念祝辞曰: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暮皓甫。”
楼辕答:“暮皓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楼辕向霍湘震行揖礼,霍湘震回礼,复位。
还好这霍湘震说书比较多,脑子还算好使。这要换吴积白,估计这几段祝词就能把他背晕了。
之后霍湘震作为主宾的任务已经算是全部完成了。在楼止至的招呼之下,小酌一杯,略为休息。酒是楼家的私酿,别处是喝不到的,味道醇厚而回味无穷,更是不一样地浓烈,喝一口仿佛就是咽下去一团火焰,通体都是舒泰。霍湘震禁酒四年了,难得这次开了禁忌,却很识相并未贪杯,只是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毕竟是楼辕冠礼,他还要好好看着楼辕呢!万一喝醉了可就太丢人了。
加冠之后,楼止至带着楼辕和家人要去后面宗祠祭祖,告知列祖列宗。
约摸一个时辰,这告祖仪式才完毕。接着楼辕就是要到堂上拜见父母和其余亲戚。小去亡故多年,因而楼辕拜的是楼止至和楼周氏周蒹葭。这里按制是他下拜之后,父母要起身作为答礼,其他亲戚则是受他一拜之后还要答拜。
拜楼止至和楼夫人,他是在下人搀扶下起身拜的,用他自己的解释,就是:“既然拜的是父母,岂有我坐着而父母却要起身还礼的道理?”然而拜会其他亲戚的时候,就是坐着轮椅拜会了。三位兄长自然不会计较,其他叔伯想计较却也没话说——人家腿脚不好全京城都知道,拜父母勉勉强强站起来了,凭什么拜你个亲戚还得起来?于是是楼辕坐着轮椅行拜礼,他们则起身还礼。
旁观着的吴积白闹着下巴微微坏笑。这小子还真不负后世所谓“狂妄”之名啊,就算是现在,也是脸上挂着怎么看怎么叫“谦卑”的微笑,却在做举世少有的狂徒!
到这时,冠礼就算是全部结束了。楼止至要设宴款待作为主宾的霍湘震、作为赞礼的孔梨鲤和其他观礼的宾客,还要给他们奉上“奉币”布帛,作为酬谢。这也是端端正正执行冠礼的人家越来越少的原因,没几个普通人家能这么财大气粗折腾得起。
且说楼辕那几身礼服,样式虽然普通,用料却都是上等的绸缎。所用的冠带也没有哪个是几两银子就能置办下来的凡品。看起来简单至极的楠木发钗若非是圣上御赐,一般人家根本不能用楠木。所谓“一楠一命”,除了皇家,用楠木都是僭越死罪。
而作为酬谢的布帛,自然也不会是简单的粗布或者一两匹绸缎,纱、绮、绢、锦、罗、绸、缎等都是具备,给霍湘震准备的乃是李唐独产的“三飞缎”,几乎一寸一金。给孔梨鲤备下的是“云锦”,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云霞,也是足见用心。
这次冠礼的规格,可以说超过了当年楼轩的冠礼。楼止至这也算一种宣告,告知世人他是重视楼辕这个儿子的。
谢宴定在楼府内,等到他们回府,已经是接近了夕照时分。事实上来观礼的京中显贵多少就是来攀附楼家名望的,在谢宴之前就有了赠送贺礼,相互炫耀的意思。楼辕很嫌恶这种陋习,但并不多言,仍然是遵守礼法,面带浅笑,留在门前,在楼止至身后一道欢迎客人。他是楼家五公子,不能放肆无礼。
于是在各家宣读礼单的时候,他只是伸手摸了摸腰间沈鹿鸣在大运河上赠送他的那只葛囊。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虽然他没琢磨明白这葛囊到底有什么玄机,却仍是很喜欢。
霍湘震跟在他身后,看到了这个葛囊,一挑眉,仔细地盯着。楼辕发觉他在注视这个葛囊,低声问了一句;
“看什么呢?”
霍湘震这才收回目光,“啧”了一声,悄声感慨:“我发现,我教你的时候可能是有点不上心。换了我师父做你师父的时候,他更不上心。”
楼辕斜着瞟了他一眼,一样压低声音,带些威胁:“说什么呢?信不信我传书告诉师父他老人家,我这大师兄跟我说他坏话?”
霍湘震悄悄笑了一声:“告诉他吧,顺便帮我骂他。都没给你说过什么叫空间法器,还好意思叫师父?”
楼辕没理会什么“空间法器”不“空间法器”的,反而是揪着霍湘震的话头回了一句:“是啊,都没给我说过什么叫‘空间法器’,还好意思当我师父十六年?”
第三十四章:走马兰台类转蓬
关于沈鹿鸣送他的那葛囊是个空间法器的事情,霍湘震只是略略解释了两句,楼辕也是没什么兴趣听。这次倒不是出于懒得搭理霍湘震,而是累了,有些没精神。直到谢宴开始,他才算有了点活气。霍湘震对他这个反应也是十分明白,丫的就是奔吃的来的。
这谢宴一直延续到了夜间。作为赞礼的孔梨鲤没有坚持到散席,已经推脱年事已高便先行回府了。身为主宾,霍湘震本来可能应该是重点的,不过介于他无名无禄,明显远远不及楼止至或者楼轩有吸引力,于是只是坐在楼辕身边安安静静当布景就好。而想要搭上楼止至和楼轩的交情,那当然还是要先从楼辕这个伪重点上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