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吴大夫,这几日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您昏过去当夜,南诏使者身边两个汉子半夜翻墙进府要找五公子,折腾了一番,别的却是没什么的。还有就是五公子他们已经收拾停当了,说着近日就打算启程,只是看着吴大夫一直不醒,想着今日出发,等吴大夫醒来再派人送吴大夫去呢。”
吴积白还有点懵,嗯啊应了两句,这才反应过来:“等等?他们今日就要启程了?”
“是。”
那就不能再瞎耽误了!万一回头再跟丢了藿香那个麻烦鬼,算谁的啊!吴积白赶紧扑腾着起来,飞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形象,拎起来收拾好的一包“行李”,就追出去了。
说起来,这次剑南之行,倒是楼辕一生里面最重要的一个转折啊……吴积白暗想,竟然有机会见证一代战神的成长史,难怪霍湘震那个大史宅宁可什么都不要,专心当楼辕的“猫奴”呢。
换做他,要是能到隔海邻国那个战国时代,见证德川家康的一生,他也会激动的。
但不会像霍湘震这个二货一样。
吴积白暗自想着,匆匆跑到楼府门口,顺便喊了一声:
“等我一步!”
楼辕他们这也是刚刚准备停当,还没起步。吴积白也算是赶得及时。见他来了,霍湘震抱臂促狭笑他:
“你个大夫也不称职啊,一觉睡到现在。”
麻痹还不是因为你!重色轻友的玩意!吴积白在心底恶狠狠骂了霍湘震一顿。
然而实际上他又不能这么说,只好摆摆手:“老子这是闭关修炼,你这个愚蠢的生物。”
知道他说话是漫天野地,也就没人和他较真儿。
此时楼辕还没上车,在和父母兄长们说着话。吴积白自觉退到一边,站到霍湘震身后围观。
看了看,似乎只有小梦山要跟着楼辕去剑南,小孩正站在车边,满眼都是对之后旅程的期待,全然不懂这离愁别怨。看看那个八哥不在,霍湘震便给他说了一句,那玄凤鹦鹉不知飞哪里去了,楼辕说自然会回来。
这时,吴积白才注意到,楼辕的轮椅上,挂了一柄刀。没有刀鞘,就是用一段红绫缠着。
“藿香,”吴积白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霍湘震,低声问他,“楼辕带着的那把刀,是不是他房间里的?”
霍湘震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老实颔首:
“对,苍狼刀。”说着唇角微微一勾,“和我的白鹿剑是一对。”
白鹿剑?!吴积白愣了,他从来没有注意过霍湘震的佩剑,此刻急忙低头看霍湘震腰间的三尺青锋。
为什么白鹿剑会是在藿香而非楼辕手里?
吴积白第一次感觉,这个世界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楼辕今日就要离京,楼止至和楼轩也是特意向吏部告假,来送一送楼辕。楼夫人做娘的,最是舍不得孩子。此时拉着楼辕的手,细细叮咛,比上次楼轩说得还多、还细。身后丫鬟琳玉,怀抱一只包袱,想来上要给楼辕带着的。
就这时间里,竹夜清一行人马也到了。便纵是千百的不舍,也只能放开。楼夫人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又对霍湘震深深一礼:
“霍公子,辕儿向来体弱,劳烦你多照顾他一些吧。”
霍湘震赶忙还礼:“夫人放心,在下定然竭尽全力。”
楼辕却是摇头,还带着那浅笑:“娘,放心吧,我已经弱冠了,怎么都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说着又看向楼轩、楼宇昂和楼宇宁,仍是浅笑微微:“大哥二哥四哥,我要走咯。”
楼轩正要神唠叨,就被来送楼辕的陆六孤一阵抢白,抱着楼轩肩膀,笑得舒心:“小辕放心!陆二哥帮你盯着你哥!”
“滚!”楼轩挥手撵开他。
楼宇昂则一挑眉,抱肩看着楼辕。依然是懒洋洋的模样:“你小子,记着要全须全尾地回来,知道么?”
楼辕可能是楼家唯一一个认可楼宇昂的,于是此时竟然认认真真地点头:
“一定会!”
楼宇宁想了想,只是走上前去,拍拍楼辕肩膀。
向来就是话少的一个人,便不指望他说什么。只是这一个拍肩,已经是千言万语了。
最后才是楼止至。
一向如同槊一样坚毅的老男人,对着这个即将离开家门的孩子,突然默然无语。
二十年前,他亲手送走了刚刚出世的这个小虞渊氏。那时候他恨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小半妖是别人计划里面的一个工具,因为这个小半妖害死了自己最爱的女子,因为这个小半妖其实是个恶鬼转世……
而后就是十六年的后悔。骨肉之情,终究是断不开的。日日夜夜就等着盼着,想二十年的约定快些到,想那个孩子快些回来。不知道他多高多胖了?爱说爱笑,还是内敛稳重?白净还是有些黑?身子是不是很硬朗?面容会不会有一些像小去还有一些像他?
四年前这个孩子回来,遍体鳞伤。他想用一切办法去宠。想要星星不给月亮,想宠他宠得没边。可是这个孩子早被当年他托付的妖龙养成了一个懂事的贵公子,又被那一身伤教训得小心翼翼。对着他们的时候,总是带着那个疏离而又客套的浅笑。
总是藏起一切情绪,和他们所有人都隔着一层。
就好像不是一家人,只是寄居在此罢了。
整整四年,这个孩子终于融入了他们,终于安心成为了这个家里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然而,却忽然被九重宫阙里面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一纸调令送去了遥远的南方。
而且没有了归期。
楼止至摇头,暗自嘲笑自己果然是老了。为何这么多女人般的感慨?男儿志在四方才是,这孩子原本就不该是池中之物。
于是只是对他微笑:
“孩子长大了,就该走自己的路了。”
楼辕微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微微颔首。
可是以后就不知何日重逢了。
楼止至终于还是多说了一句:
“但是,别忘了回家。”
这里是你的家。一天是,四年是,以后永远都是。
楼辕微微怔愣,眉眼全都微微张开了。那双清泠澄澈的眼睛里,忽然就染着薄薄水光。
用尽全力地重重点头。他记得这里的人,对他那么好。
楼轩拿来了酒。依然是他们楼家的私酿,温过,又兑了些水,不至于伤了楼辕的脾胃。这是送行的离别酒。楼辕没有废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忽然想起了沈约的一首诗。
生平年少时,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他还年少,然而父母是老了。他的行李里,还有请人照着绣楼里面那副绢画重制的生母画像。而他房间里的那副空无一物的白纸画卷,还留在原地。
他知道,他走了之后,他的小院子每天都会有人打扫清理;花花草草,每天都会有人侍弄;他常坐的位置,会一直留着;到了添衣的时候,嫡母和姐姐又会给他多做一身……
这个地方,会等着他回来。
早晚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依然是楼轩背着他上马车,陆六孤帮他拆卸轮椅。只是,大概以后都会是另一个家伙代劳了。楼辕看了一眼站在车边看着他的霍湘震,竟不由自主微微笑了起来。
还好。这个妖龙会和他一起,不管这一趟是不是千山万水。也还好,这个妖龙以后也都会在,哪怕这一去就是十年八年。
不会像四年前那样,让他独自跋涉,让他孤身受苦。这一次,亲人们会等他回来,喜欢的家伙,会和他一起。
上了车,楼夫人又将琳玉手上的包袱,亲自交给了楼辕。车马将行,八哥不知从何处飞了回来,直撞进了车里,落到楼辕怀里才堪堪停下。楼辕给它顺顺毛,它便沿着楼辕的胳膊,站回了楼辕肩头。
终于是慢慢启程了。楼辕忍不住回头,看府门前,没有一个人离开……
等我回来。他想。
等我回来,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而他没看到的是,楼止至终于忍不住,抬手拭去了眼角堪堪坠下泪水。
霍湘震本着死不要脸的精神,放着楼家给他准备的马不骑,到了楼辕的车里,坐在他身边。车出了城,回眸不过只剩了高大的城墙,再看不见家人了。楼辕便是像个颓丧的小猫儿,没精打采,半倚半趴在窗边。霍湘震想逗逗他,东戳几下西动几下,然而楼辕满心的离情,根本没精神搭理他。
霍湘震想了想,戳戳他胳膊:“暮皓,你不看看楼夫人给你拿的包袱里面是什么吗?”
楼辕这才有了点精神,点点头,坐正身子,打开了包袱。
入目的竟是一身崭新的厚料衣裳。还有一副护膝,嗅得到淡淡花椒香气。
护膝填了花椒,就能抵挡西南的潮气。而衣裳颜色是他喜欢的稚鸦色,交领曲裾,带着腰封腰带。布料是三飞缎,而且居然是冠礼时楼家给霍湘震作为主宾谢礼的那一匹。楼辕摸着料子,轻,入手生暖。扭头看霍湘震,藿香便笑的有些得意:
“我又不缺新衣裳,就把料子交给了夫人,让她给你做一身秋冬的衣裳。正好料子是稚鸦色,我记得你很喜欢。”又努努嘴,“还有呢!你三姐也给你做了衣服的!本来打算慢慢做给你换季的夏衫,谁知道你突然就要走,你三姐可是急急忙忙和陆家七姑娘一起赶工才完成了的!”
楼辕迫不及待翻下去,那是一身略薄些的夏衫,再过几日就能穿了。梅子色,和碧绡纱的一件外搭,一条束发的丝带。
楼辕的眼圈忽然就红了。他真想回去,管他什么圣旨不圣旨,赵宋国难还是沈鹿鸣桃花劫,他都不想理会了。他想回家。
看楼辕眼圈红了,霍湘震赶紧伸手掏出了一块帕子来。这才想起来,手上这块蜜色丝帕还是两个月前楼夫人交给他,让他给楼辕的。
“暮皓,好好收好这个手帕。”他就这样说了,把手帕塞进了楼辕手里。
楼辕低头看看,不解。
霍湘震伸手环住他肩膀:“夫人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说啊,这是你生母绣了一半,她帮着绣完了的。”
楼辕微微讶异,不由得牢牢握住了它。
这么一想,自己反倒是很幸福啊。有两个母亲。都那么宠爱他。一个可以把生命给他,一个视他如己出。
霍湘震看到小猫儿嘴角微微翘起来了,不由得心情大好,凑上去“吧唧”亲了他一下,以及顺便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
吴积白正心算要走多久,忽然听到身后马车里传出来惊天动地一句,还是他不久前骂过的一句话:
“霍湘震我干你大爷!”
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见霍湘震从楼辕的马车里“飞”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个红得发亮的巴掌印子……得,被一巴掌抽飞出来的。
——一·京城卷·完——
二·西南卷
第一章:素衣锦衣
从赵宋新京南行,越过秦淮河,?8 徒肓死钐乒常蛔萆畲┬性诶钐乒粒宦废蛭鞫ィ揪队逯荩土俳私D鲜竦馈?br /> 楼辕一行人,长途奔波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到达了渝州。
而渝州,恰好又是楼辕的“故乡”。他虽生在赵宋旧京,却是长在渝州,对渝州的感情反倒深厚一些。如今回了渝州,倒有些落叶归根的感觉。现在自己即将接任剑南路节度副使一职,也算是半个封疆大吏。
为什么是半个?因为实际上他这个“剑南路节度副使”只是听着好听,其实是个旁职,按身份来说,只是节度使的幕僚。
节度使的僚佐有副使、支使、行军司马、判官、推官等,将校有押衙、虞侯、兵马使等。节度使的僚属,按照李唐制度是由节度使辟举,然后上报朝廷批准。所统州县长吏虽由中央任命,而实际则听命于节度使。
但是赵宋不同,节度使无权任命副使、支使、行军司马、判官、推官和押衙、虞侯、兵马使等,只有资格推举。
而且到了楼辕这里,现任的节度使大人也只是上报了节度副使的死讯,并未推举人选,反倒请了朝廷任命,也就成了他楼辕的入仕机遇。
节度使掌握军政民政,俨然一方土皇帝。按李唐这边来说,节度副使只是幕僚;然而赵宋皇族猜疑心重,按赵宋官制来讲,楼辕这个节度副使是分割了节度使一部分权力的。节度使手下三分之一军队归他调动,每年要和支使一起查节度使的账,确认各地赋税收入除日常军费所需外,三分之二是运送给了中央的。
现任节度使乃是陆放翁,与辛幼安、楼止至并称是赵宋的三大名将。陆放翁擅长南方水战;辛幼安精通山林作战;楼止至专精北方沙场。只是赵宋一向喜欢苟安,于是这三人也就都是有些宝刀蒙尘。
楼止至因为出生于楼家,至今身居太尉要职,尚且安好。辛幼安和陆放翁则是出身一般,以至于辛幼安至今在各地作为辗转流官,今上赵元桢和偏安之流为了限制他这类偏战派,几乎是年年调动他的官职。
陆放翁,就是被扔到了鸟不拉屎的剑南路,一居十数年,眼看着已经到了致仕之年。
叹腰中剑,匣中箭,空埃蠹,竟何成?
却不知楼辕会不会也留在剑南从此终老。那大概才麻烦,因为他是半妖,寿命不知比人类长了多少。
闲话休提,只说此际到了渝州,一行人都是松了口气。渝州也算繁华城池,可以好好休憩一番。之后再有如此繁华的,就只是楼辕辖地剑南路的锦官城了。
剑南路并非多大的地方,下辖地方就是首府锦官城,以及三个县。毕竟是在成都平原上,守着都江堰,锦官城又独产蜀锦,于是繁华富庶的程度也就远高于了周边。
但那里可不是楼辕故乡。
接近日暮时分,客栈的小伙计正在扫着门前的地面,猛然发觉有阴影遮住了阳光。一抬头,就见浩浩荡荡一行人马奔着这个方向来了。本能就察觉到这会是一笔大生意,赶忙把笤帚藏到一边的柱子后面,跑进大堂,捅了偷着打瞌睡的账房先生腰眼几下。又赶紧招呼杂役,准备上外面给人牵马。
刚叫醒账房先生,杂役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就见那一行人到了门前。
先是见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娃娃,穿着一身鲜绿衣裳,看着像是什么家的使唤童子,却可爱十分。那娃娃跑了进来,便叫问:
“小二哥!还有客房么?”
店小二一见这娃娃的打扮,便知道来者非富即贵,赶忙招待,一叠声应着:“有有有!小客官要多少房间?”
小娃娃一下愣了,开始掰手指:“公子和我、霍哥哥和吴大夫、竹大人、猫猫和狗狗……一间、两间、三间……啊,五间!”
小二正要应,就听外面传来了少女笑吟吟的声音:
“小梦山啊,这次没忘了你六小姐我吧?”
说话间,就见得个容貌清丽、身姿颀长的少女小步蹦跳着进了来,随着一举一动,还带着清脆玉铃铛声音。身上绫罗绸缎,小二连名字都叫不出,只能看出都是一寸就能抵他半个月的月钱。
正是楼六小姐,楼玉清。
要说她怎么会跟着来,那简直是女中豪杰传奇故事。因为这个丫头实在是太机智了——她趁着大家忙着收拾楼辕的行李,叫个家丁搬了一只箱子到楼辕那些箱子旁边,说是自己五哥哥带的一些小小心意。然后等家丁不注意,自己躲进了那个空箱子里面,就这么被搬上了楼辕他们的车马里面。
等楼辕他们发现她的时候,都是半夜了。都走了小一百里,进去驿站了。霍湘震毕竟一个妖龙,耳朵比楼辕尖,听见了行李里面有人的呼噜声……
打开箱子的瞬间,楼辕觉得心都累了。一手扶额,觉得不管霍湘震吴积白,和这个死丫头比起来都是好人啊!这个妹妹真是比小时候的他还能闹!
楼六小姐倒是心大,在箱子里睡着了。由于睡得不舒服,打呼了。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饿死我了。
南诏五龙坛的巫彭竹夜清,看见这楼家小姐出现,也是吓了一跳,还十分呆萌地问了楼辕一句:
“这也是你们中原的什么传统吗?”
楼玉清就跳到了他面前,笑嘻嘻点头:“是呀,哥哥走了最好带着妹妹,保平安哦!”
于是竹夜清就真的信了……
楼辕当然有飞鸽传书回楼家,虽然是飞“八哥”传书,不过效率是一样的。楼家这也发现死丫头不见了,急急忙忙找了一天。此时收到楼辕的八哥传信,才知道这丫头胆大包天。当夜楼轩就是快马加鞭赶到了驿站,然而这个丫头是说什么都不肯回去,甚至于以死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