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晖把拿起一张照片,照片有些旧了,大概是杨启安十几岁的时候拍的,对着镜头一脸青涩,嘴角微微抿着。照片上的另一个男人,杨燕南,看起来和现在没有太大的变化,头发是乌黑的,他搂着杨启安的腰,也对着镜头慈祥地笑着。
不知怎么的,这张照片看起来非常的违和。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感觉,让他觉得怪不舒服的。
他把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看到背面贴着一小块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小楷:爱子启安十五岁生日纪念。
他又看了眼照片,不由得感叹,杨启安还真是从小好看到大啊,跟黎旭一样。
正感叹完这一句,随手再翻过几页,这本相册已经翻到了底。最后一张照片上有三个人,年轻时候的杨燕南,小男孩大概是杨启安,另外一个不知道是谁,但是这张脸给他一种熟悉感,微微笑着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黎旭。
这是个什么人?
他把照片拿了出来,背面却没有再写字。只有一串日期:1990.02.09
又是张给杨启安庆生的照片,没什么特别的。他又看了眼那个人的脸,把照片放了回去。
剩下的东西是杨启安以前手抄的笔记本,有些是一些优美的句子摘抄,有些是他琐碎杂事的日记,还有些类似于小说段落的东西,不知道是他抄下来的还是自己写的。
这些个段落全是关于束缚和压抑,充斥着一种悲哀的情绪。
“他要封锁住我,用绫罗绸缎,那是他温柔的触手。漆黑的穹顶,疯狂蔓延的紫黑色的藤蔓,遍地是腐肉枯骨,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苟延残喘的我,是看不见阳光的。可我偏偏要知晓了这片阳光的存在,并且开始向往这片土地外的世界。……”
“挣扎啊,恐惧啊。人类的骑士无法跨上独角兽一样的骏马,血腥而肮脏的人,他们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害怕鬼,这大街上明明全是鬼,笑意盈盈,青面獠牙。”
“自由。像卑微的爬虫渴望蜕变出翅膀,像枷锁下的罪囚妄图登上天堂,去甩开这沉重的生命,这可怕的包袱。”
……诸如此类。
他印象里的杨启安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一个人,温和的笑容,礼貌的举止,很秀气的一个人,白马王子似的。这种沉重的文字不像是他会去写的。
一周前,他联系上了杨启安从前的一个友人。这个联系方式是从他以前的住处发现的,孤零零的被记在一张压皱纸上。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打通了这个电话,没想到果然联系上了。
这个人说杨启安在两年前给他寄过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人在美国,东西是寄到了他乡下老家,被他爷爷签收的。
卢晖记下那个地址,准备自己亲自去找一趟。王一山做事还是不够沉稳,他连王一山也没告诉,只说要去找证据,王一山在电话里气得跳脚,却也没办法。他自己坐了一天半的车,从火车转汽车大巴,大巴又转乘小型中巴,又顺路搭了辆拖拉机,还走了不少山路,才到了这个地方。
那位朋友的爷爷还健在,力气也还足,自己种了一块地,什么花果蔬菜都有,十分自给自足。但是他的记性已经不大好了,不知道那个包裹究竟被放在了哪里。他们在小屋里找了很久,最后才在堆满灰尘和杂物的小隔间里把东西找了出来。
根据包裹上的单号,他查了查,寄出来的时间是两年前的十月底。
本来以为杨启安在临死之前寄过来的东西应该是非常重要的才对,没想到结果让人有点失望。
除了他青春记忆里的一些奇怪的价值观,质疑自己的存在,以及他有些微的自杀倾向,有过自杀的想法,别的他什么都没发现。也不能知道他的少年时代都经历过什么,遇到过什么样的人。
一起寄过来的还有一些杨启安很喜欢的书,一些他平时积攒的小玩意儿。难怪他在S市的那栋房子里都没有找到,原来是都寄到了这儿。
他借住在了老爷爷家里。乡下的夏天比城市的要更凉爽,空气也很新鲜,这这儿地处西南,雨水多,树木多,蚊虫也多,除了晚上被蚊子骚扰的有点睡不着——蚊帐里总会落下那么两只——别的都挺好。
早上会有十分厚重的雾气,熙熙攘攘塞满整个村落,但过了七八点,朝起的太阳拨开云雾,撒向绿意森然的大地,这个村落就变得十分美妙,生气勃勃。不管是树上跳来跳去、不住地啼唱的小鸟,还是随着偶尔经过的风摇摆的绿浪,还是在水沟里腮帮子一鼓一鼓长相清奇的青蛙,甚至是偶尔沿着败损的墙壁攀沿下来的一条小蛇,都可爱极了。
启安当初是想来这儿吧,这样的一个拥有另样繁华的世界,确实比那个充满尔虞我诈的S城来的快活。
可惜这场旅行却就此夭折了。
村子里信号不好,他平时要打个电话发个短信要跑很远去前面的小山丘上才能收到一两格信号。上网就更困难,要走上五六里路去前面的卫生站,那儿有电脑,也可以连上热点。
住久了还是会不方便,他叹了口气,也就杨启安那种性子能按捺得住这种寂寞。
这天他刚想把杨启安的东西都打包运去镇子里面,寄回S市,在路上接到了黎旭的电话。
他第一次见到黎旭这么紧张一个人,声音都变了,又颤抖又无助,甚至还说了求的字眼。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姐姐,他也觉得嫉妒。
他离开了这么多天,没说去哪儿没说什么时候回去,也没见黎旭主动问过。如果哪天黎旭也能这么紧张他该多好,一次也好,一次就够他回味上一辈子的了。
别的不说,还是得先回去,再不回去冒个泡,王一山得疯了。
第21章 不堪回首
黎旭在医院里守了一夜,虽然办手续的时候申请了一个家属床铺,但是没敢睡沉,怕尹慧珊半夜醒过来。第二天他去请了个临时护工过来照看一会,打算先回家看看。
回到家,这才发现酒酒已经独自在家饿了一个晚上,沙发都被它撕的乱七八糟。它看见走进门的黎旭,委屈极了,又想扑上去,又还生着气,肚子也饿得要命,看了一眼黎旭,干脆把身体缩成一团,脑袋埋在前爪里,自己生闷气。
黎旭的愧疚一下涌了上来,他完全忘记了酒酒还在家的事情。
他走去酒酒身边,摸了摸它柔软的毛发。由于饿了太久,它整只猫都显得很没有精神。“酒酒。”
酒酒没动弹,抖了抖耳朵。
“我错了,给你做点吃的好不好?”
酒酒晃了晃尾巴,等黎旭又哄了几句,才抬起头来,大眼睛像是要流眼泪:“喵呜——”
这么快就妥协,绝对不是它想原谅这个人类,实在是因为它太饿了。
黎旭做了一盅鲫鱼汤,本来是给姐姐准备的,现在正好可以分给酒酒一点。他拿着汤要回医院,酒酒怕又被他丢下,追着他的腿不放,哄也哄不好。
他叹了一叹,心道卢晖非把猫放在他这儿,真是会给他找麻烦。因此他做了件相当过分的事情,用领带把酒酒拴在茶几腿上,作为补偿,在它面前放了一盘猫粮一碗水,外加半包小鱼干。
顾不上身后那阵委屈的猫叫声,他急匆匆的出了门,又去了医院。
手机坏了,没有人能联系上他,他担心尹慧珊再出个什么万一。
到医院的时候尹慧珊还没有转醒,护工已经给她擦了身,她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一点生气也没有。
昨天帮忙送尹慧珊到医院来的人送了个果篮过来,黎旭跟他道了谢,想借他手机给律所前台打个电话,这个小伙子直接把手机交给了他。
“这手机您先拿着吧,什么时候方便再还给我。还有您落在那儿的箱子,已经送去晖哥酒吧了。”
“……谢谢。”
“没事没事!晖哥平时帮我挺多,这点也不算什么。”小伙子摆摆手,“那我就不打扰了,回头见啊嫂子!”
一直等这小伙子走远了,黎旭还没从那声“嫂子”里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黑帮老大”的光环辐射?
中午,尹慧珊终于悠悠转醒,也不说话,盯着天花板看。黎旭不敢轻易打扰她,就守在她边上,也不知道尹慧珊知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回受了这样的刺激,也不知道她的病情会不会恶化,是又回到接受治疗前的状态,还是比以前更严重。
不知道等了多久,尹慧珊突然说了一声:“旭子啊。”
她的声音异常的嘶哑,鬼魅一般,把他吓了一跳。他凑上前去,答道:“姐,我在。”
尹慧珊还是没有看他,只是不停地流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黎旭愣住:“……孩子?”
“我和阿凯的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没想到黎旭担心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看目前的这个状况,尹慧珊是再一次失忆了。这次她的记忆好像倒退了十年,还在她疯狂地爱慕着那个人渣的时候。
“怎么办,怎么办?”尹慧珊紧紧地抓住被子,闭上眼哭诉道:“阿凯会不会不要我了?旭子……阿凯是不是不要我了?”
黎旭的心揪了起来,他握住尹慧珊发抖的手。
“没有孩子,姐,你做噩梦了。”
“你生病了,做了个很可怕的梦,医生说的,那些都是你妄想出来的东西。”
他的脸看起来相当平静,像是在说一个事实,充满了说服力。
“你不要觉得害怕。”黎旭笑了,抹去尹慧珊的泪水。“你只是生病了而已。”
“骗人!”尹慧珊挣开他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你骗人!阿凯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黎旭抱住她,柔声安抚。“我不会骗你的,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你只是生病了。”
尹慧珊紧紧回抱住他,揪着他的衣服,嚎啕大哭起来。
黎旭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里藏着浓重而深沉的恨意。
又要把尹慧珊重新送回五院治疗吗?黎旭为这个问题烦恼了很久,这不是小事,他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做决定,还要回去问问继父和母亲的主意。
猜不准继父的态度。姐姐当年只是走错了一条路,全家人都急着和她翻脸。继父更是因为觉得她丢了自己的脸面,要和她断绝关系。
那时候他大学还没有毕业,尹慧珊还没有被确诊有精神疾病,她神志不清,沉迷毒瘾,被强制抓去戒毒,在戒毒所她常常自虐,尝试一切让自己受伤的办法,甚至恳求别人去虐待她。这样的状态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维持了整整一年半,毒没有完全戒掉,她的精神却越来越异常。
黎旭不敢想象那一年里发生过什么,那段经历把尹慧珊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
黎旭彼时已经进入律所工作,租了个房子和她同住。她白天表现的十分暴躁,撕扯东西,每每黎旭西装革履的回家,她都要尖叫着去打他,黎旭为此受过不少伤。最可怕的事情是,她偷偷跑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黎旭花了很大的力气去找,过了近三个月,尹慧珊伤痕累累倒在了小区门口,被人认出来送回了黎旭家。他不知道归来的尹慧珊已经再一次犯上了毒瘾,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药,摄入的量也是变本加厉,黎旭不能在家里管着她,她就偷偷的溜出门。听人说,尹慧珊还虐杀过小区里的动物。
有一次在半夜,她餍足之后,爬上黎旭的床求.欢,黎旭这才彻底醒悟过来。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黎旭又不忍心再把尹慧珊送去戒毒所,隐瞒了尹慧珊吸毒的事情,只和父母说了她的精神状态。
尹业成马上就叫人把尹慧珊绑去了精神病院。
那些噩梦一般的回忆仿佛还历历在目,尹慧珊渐渐被疏通开导,愿意配合治疗,控制自己的毒瘾,他以为情况会好转,情况也确实好转了……可是现在尹慧珊却又遭遇了吴凯。
尹慧珊的这辈子只能这样过了?那么多绝望的日子,还以为终于要走到头,结果却是刚刚开始。
目前尹慧珊的状态很稳定,除了还在心心念念她那个“孩子”,没有别的情绪波动。这种状况,黎旭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该担心,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下午他把尹慧珊哄入睡,决定先回家去收拾一下残局,明天回家把事情和继父母亲讲清楚。刚刚走出住院部,就看见了一个身形熟悉的人站在门诊楼的后走廊。他想起母亲说的话,脚步顿了顿,那人也看见了他,笑着打招呼:“小旭啊,下午好。”
他只得回以致意:“您好,杨叔叔。”
杨燕南身旁还站着个年轻男人,看着三十出头,戴着副眼镜,中等身材,相貌不算粗重,却很斯文秀气。他问:“老师,这位是……”
“哦,介绍一下。”杨燕南一笑,“这是黎旭,我一位老友的儿子。这是周正道,以前在我科室实习过的一个学生。”
周正道推了推眼镜,对黎旭温和地笑了笑。他略微一点头,杨燕南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呢?你妈妈生病了?”
“是我姐。”黎旭没工夫和杨燕南细谈,率先说道:“我还有点事要做,不打扰您谈事情。再见。”
杨燕南看着黎旭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大厅门口,周正道站在他背后,咳嗽了声:“老师。”
#
王一山坐在对着窗户的书桌前,翻着杨启安的那些笔记本,已经这么坐了一下午。太阳下山了,就按开台灯,继续那么坐着。
卢晖端了一碗面放在他边上。“吃点东西。”
王一山摇头。
“我一直知道,启安有一点忧郁症的事。但是他表现的不明显,我以为他性格就是这样,就没太当回事。”王一山苦笑着合上手中的本子,“杨启安以前到底看上我什么?那么混账一个人。”
他又打开那几本相册,里面几乎每一张都是杨燕南和杨启安的合照,贯穿杨启安的整个少年与童年。长大后的照片就再也没有了,不只是合照,连杨启安的单人照都没有。
卢晖站在后面跟着看了会,纳闷道:“我一直以为启安和他爸的关系是从小就这样,但是看照片明明感情很不错。……他那时候怎么会写那些东西?”
王一山冷哼:“指不定杨燕南那个老家伙是个变态呢,给他逼成这样。”
“但是启安毕竟是他亲儿子,他能变态到哪儿去?”
“反正这杨老鬼不像好人,我看不惯他。”他甩开相册,“还有个包裹呢?”
卢晖:“就这一个,哪还有什么包裹?”
王一山盯了他好一会,问:“真没有?”
“真没有!骗你干嘛?”
“你走的那段时间,我翻到启安一本日记。上面写到他寄了两个包裹。”王一山起身去那一堆东西里找了找,抽出一本笔记本。“这儿,十月二十八号,他说自己寄了一个。然后这儿……十一月九号,他说自己要去老家拿点东西放在包裹里一起寄。”
说到这儿两人对视一眼,王一山说:“这是最后一篇日记。”
也就是说,那个包裹没有寄出去,而杨启安很有可能是在去寄包裹的路上失踪的。
“说不定启安老家能有线索……”
“你知道他老家在哪儿吗?”
“你知道他老家在哪吗?”
两人同时发问,然后一脸不可置信。
“你不是他前男友吗?这都不知道。”
“那你们还是认识了□□年的好兄弟呢!你不也不知道?”王一山烦躁地捶桌,“再说了,你不也算他前男友?”
“启安从来不说家里的事,我也没主动问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孤家寡人,那时候他还在给你爸打工。按理说,你们不应该先认识的么。”
“我那时候就一小屁孩,他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哪怕后来在一起了,他心思太深,他不说我根本就什么也猜不到。他喜欢把我当小孩看,我也乐得当小孩。也不是没问过他,看他一脸不乐意回答,我就不问了。”
“那他就更不会听我说,一直都是他在听我抱怨。”卢晖悻悻道。
“……”王一山失望地叹口气,跌坐在椅子上,颇为沮丧。
卢晖:“这点记下来,到时候告诉向和,他们能查到。”
王一山闷闷答道:“嗯,只能这样了。”
“别灰心。向和说了他会查这个案子,他重承诺,说到会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