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休息时,穆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闭上眼,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闪现。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只大概能分清是名男性。
有种遗忘了什么非常重要东西的感觉,这让穆箴感到更加坐卧难安,他干脆爬了起来,跟今夜值岗的人交换,由自己来负责守夜工作。
夜晚很平静,听不到任何声音,穆箴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静静地注视着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任凭时间流逝。
他很少有这样能静下心来看月亮的时候,而这个时候,望着那轮明月时,穆箴感到了一种平静。凝望的时间久了,眼睛有些花,在那轮圆盘里,显出一张少年人的脸孔来。
穆箴倏忽睁大眼,凝视着那张脸眼睛一眨不敢眨。
那是谁?他应该没有见过,却又莫名觉得异常熟悉,还有,之前脑中模糊闪出的身影似乎也是他。
穆箴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个少年,甚至,少年应当还是他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你是谁?”
穆箴向着月亮中的少年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脸庞,然而,月轮当中的脸庞却消失了。
穆箴一动不动,久久凝望着,怅然若失。
第二天队伍一早出发,前进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忽然发现不对劲。
“队长,不好,前面有变异兽,数量很多,我们似乎闯进变异兽群了。”
正当他们要往回撤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是兽群迁移,我们被变异兽大军包围了!”
他们弃车突围,然而,变异兽实在太多了,队伍陷入苦战,慢慢开始出现伤亡。
“赵简!”
“魏献!”
“队长,队长你快走,我们掩护你!”
“不,要走一起走!”
队员已经损失大半,穆箴带着剩下的人苦苦支撑着,却也知道,离他们全部人员葬身兽口,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每个人都很绝望,虽然还在战斗着,心里却无多少感觉,只是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穆箴感到很平静,没有一点面对死亡时的恐惧,脑海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没能见到那个少年,不知道他是谁。
就在穆箴以为他们所有人无法幸免时,围攻他们的变异兽忽然停了下来,静止了瞬间,然后像是突然发了疯一样,掉转方向狂奔起来。
“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事?”
“它们是在逃命吗?”
被变异兽丢下的人莫名其妙,变异兽的攻击性非常强,几乎每一个遇到的人都无法幸免,会全部被撕成碎片吞下肚。现在却忽然放弃他们,发疯一样朝另一个方向跑起来,怎么看怎么怪异。
“不,那不是逃命。”穆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极大的不安,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望着变异兽群离去的方向,一字一字地说出口。
“那是追命。”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跟在变异兽群后面追了上去。不管身后队员怎样大声呼唤,一个字都传不进穆箴耳朵里,他现在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快点,再快点。
穆箴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两边的风景如同虚化的照片般急速向后倒退。渐渐地,穆箴追上了变异兽群,它们朝前面狂奔着,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这个突然跑出来的人,只是向着一个方向疯狂地跑着。
——它们在追着一个人。
穆箴终于发现变异兽突然转变的原因。在兽群的最前方,有一个人在快速地跑着,所有变异兽都是在追他。而在他背后,似乎背着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变异兽幼崽?!
怪不得变异兽会放弃他们改追这个人。
只是,这人为什么会偷变异兽的幼崽?那东西除了引起变异兽狂化外几乎没有任何作用。这个人不仅偷了变异兽的幼崽,还弄伤了它,幼崽的血能引起方圆十公里内所有变异兽的极度狂化,任何人,哪怕只是沾上一滴血,都将受到它们不死不休的追杀。
也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明白为什么变异兽放弃他们的原因外,穆箴并没有感到松口气,反而变得更加紧张害怕起来。远远看着前方那个人逃命,与变异兽的距离却越来越缩小,他紧张地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跑着跑着,前面的人忽然转了一个弯,穆箴看到了他的脸,心在那一瞬间停跳了几秒。
那张脸,为什么显得如此熟悉?熟悉到,灵魂深处扯出一丝战栗般的疼痛,又仿佛有人拿着锤子敲击着他的心脏,痛得浑身都要颤抖起来。
极致的疼痛刺激着脑域,有一些模糊的画面忽然清晰起来。
他经过某个幸存者聚居地补给时,街边的墙角下,全身罩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陌生人;
他带领队伍,拉着一车车物资回归基地的途中,那个与车队擦肩而过,低着头走路,渐行渐远的瘦弱背影;
他从丧尸大军里解救下一群幸存者,所有人都围着他或道谢或恭维,夜幕下转身而去踽踽独行的孤单影子。
是他,全是他。
他以为是陌生人,以为从不曾相见,却原来是他错了——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只是所有的相遇,却原来,都是擦肩而过。
他没有注意到,更不曾记住那张脸。但不想有个人,原来一直在他背后,在他周围,默默注视了他,许久,许久。
注视着他,保护着他。
就像这次一样。
如果他不曾追来,这人是不是在替他引开变异兽后,就此葬身兽腹之中,而他,将永远都不会知道。
想到这一点,仿佛这已经是发生过了的事情般,令穆箴简直无法承受。尤其当他看到,最前面的变异兽已经追到那个少年,只要一个飞扑就能将少年按倒在地,继而撕碎他吞吃入腹。
不,不可以这样!
穆箴内心的恐惧被放大到极点,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并大喊出声。
“扔掉它,快扔掉它!”
少年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声,又或者只是跑累了,放弃了,不想再跑。
他转过了身。
随后,兽群将之淹没。
“不——”
第97章 9.09 鬼 & 人
看到少年被变异兽群淹没时,穆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毁灭了, 什么都不存在, 连他自己的感觉仿佛也不存在了一般。
最后,穆箴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前面去的。
变异兽都已消失不见, 而他面前的土地上,已经不见少年的身影, 留下的,只有一滩血水,和少许的肉沫。
穆箴看着这些血肉,整个人仿佛一具被抽离感情的行尸走肉, 无知无觉。他怔怔望着地上, 眼前闪过的,却是少年被兽群包围,尖利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划开他的肚腹和胸膛, 将他一点一点吞食的画面。
画面是那样的清晰, 清晰到犹如电影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 在脑海里逐张放映。他能看清少年的眼睛, 是那样宁静美好,不带一丝恐惧,瞳孔中映着蓝天白云,穆箴甚至能数清上面每一根睫毛。
而那样从容赴死的表情,仿佛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并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是,为什么要死呢?
穆箴不能理解,或者说,是不能接受。
为什么要死呢?就算是为了救他,为什么要死呢?
知觉慢慢回到身体里,所有的感知恢复,于是,穆箴在那一瞬间痛不可挡。他跪倒在地,趴在满是血水的泥地里,手指痉挛地摸着混了血水的泥土,放声悲呼。
“苏辰啊——”
“苏辰啊——”
苏辰“刷”地一下睁开眼睛,就看到床上的穆箴惊坐而起,头上满是大汗,手按在胸口位置,眼睛呆呆地注视前方,急促地喘息着。
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做恶梦了?
苏辰走到床前,伸出手想要安慰这个人,手却直直穿过他的身体,苏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收手站在起来,静静地注意着眼前这个人。
最近做梦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夜夜都会陷入梦境,偏偏这些梦似乎没有一个好的。这人在醒来后,总会一头大汗,有时甚至会大喊大叫着醒来,就像刚刚一样。
而每次嘴里喊的,都是他的名字。
苏辰。
苏辰但知记得所有事情不见得幸运,却不知,原本忘记而突然记起,也会是这样辛苦而又痛苦的一件事情。偏偏,他对此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不那么痛苦呢?”苏辰虚虚按在穆箴脸上,叹息着说道。
“是你吗?辰辰,是你吗?”发呆中的穆箴忽然醒过神来,一手摸着自己的脸,茫然地在房间四处张望,眼中浮现企盼而又害怕的神色。
苏辰吓了一跳,他俯身凑近,对上穆箴的脸,仔细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苏辰就失望了。
——穆箴还是看不到他。
“是你吗?是你在这儿吗?”穆箴并不知道他要找的人——或者鬼魂——就在他身边的床上坐着,他在房间里抬头四顾,呼唤着,似乎坚持地要听到一个回答。
“是我。”苏辰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就那样跟穆箴面对面坐着,目光温柔地凝视着穆箴——虽然穆箴看不见。
穆箴呼唤了几次,不知是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放弃了,还是感觉到了苏辰的存在。他不再呼唤,而是开始了低沉地诉说,将方才梦中自己看见的一切,慢慢地,轻声讲了出来。
“为什么你要死呢?我找不到你了,找不到你了呀。”穆箴最后喃喃地低语,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悲痛,听起来更像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表情也带着几分茫然。
然而,他的脸上,却有两行泪水缓缓流了下来。
苏辰望着他疲惫的面容,差点也要流泪,他往前倾了倾身,虚虚地靠在穆箴身上,声音无力而又带着几分悲哀地说道:“我在啊,我在这里啊。”
“到底要怎样,才能结束这个世界呢?”
到最后,苏辰已经感到了一点绝望。
穆箴的状态越来越差,他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每次睡着,依然会陷入恶梦当中。梦中,全都是他与苏辰分离,或是看着苏辰死去的画面,那些两人相依相守的幸福记忆,一次也没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于是,穆箴一次又一次,梦到苏辰的死亡。越是惨烈的死,越会梦得清晰。这些画面,像淬了毒.药的刀一样,凌迟着穆箴的心,让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虚弱,也更加,濒临崩溃的边缘。
几天后,手下有人来报,说是找到了一位自称能沟通阴阳两界的神婆,她说自己能令活人与死人对话,穆箴命人将她带到了自己面前。
“我要你找到他。”穆箴看到那位神婆后,第一句话没问她真假,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他已经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
神婆的样貌很普通,看不出具体年龄,唯一让人有点印象的,是脸上左右两侧各长着一颗痣,大小一样,颜色一样,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她的回答令苏辰很意外。
“他就在你身边。”
说这话时,神婆的目光就注视着苏辰的所在,让苏辰差点以为她真能看到自己。
穆箴先是一惊,继而露出欣喜的表情,“真的?那——我要怎么才能看到他?”
神婆沉默一瞬,说出的话非常符合她的身份。
“那要看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穆箴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不惜一切。”
“哪怕毁灭世界?”
“如果需要的话。”
“记住你所说的话。”
神婆给了穆箴一个指环,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就离开了,没有提及任何报酬。
穆箴在戴上指环的瞬间,忽然能感到身边多了一点什么,他仔细地盯着看,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然后就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
穆箴的眼睛蓦地睁大,他瞪着苏辰站立的地方,全身都仿佛僵住一般,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苏辰意识到穆箴已经能看到自己,心里感到惊讶的同时,面上对穆箴微微笑了起来。
几回魂梦同,犹恐在梦中。
穆箴慢慢地朝苏辰走近,颤抖着手抚向他的面庞——手穿透过去。
穆箴愣了愣,然后又很快反应过来,不再试图触摸他,他像苏辰平时做的一样,将手虚虚按在苏辰脸上,做出抚摸的样子,脸上带笑,轻声地问:“辰辰,是你吗?”
苏辰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他点了点头,然后看到穆箴脸上怔怔地流下泪来。
穆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依然在笑着,满足地叹息一声,“真好。”
苏辰也在心底叹了口气,是啊,真好。
穆箴能看到苏辰了,但听不到他说话,就算是这样,穆箴也已经觉得很满足。他每天都要看着苏辰,对他说很久很久的话,这在别人看来,则是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并且满脸温柔深情。
穆家新任家主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这个消息对外界来说,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对于很多人来说,只要自己的利益不被触及,就算是跟疯子打交道也不算什么。
只是,对于穆箴来说,他每天见到的那些人,都能说话,或者说,都能看到他们,听到他们说话。那些人,他们或彼此握手,或勾肩搭背,或者拥抱,甚至接吻。但穆箴自己,他虽然能看到苏辰了,却听不见他的声音,更加触摸不到他的身体。
开始的满足渐渐变成焦虑——如果听不到,触摸不到,是不是有一天,辰辰还会消失?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如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甚至在看到那些正常交谈接触的画面时,穆箴会升起一种厌烦感,想要将之抹去。
穆箴的这种焦躁,苏辰能感受到,可是他,依然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穆箴发动所有人寻找那位神婆,却找不到她,那个神婆仿佛不曾存在过这个世界一样,消失得非常干净,哪怕以穆箴现在的权势,也依然找不到她一丝踪迹。
“辰辰,你会消失吗?”穆箴一遍又一遍地问苏辰,而苏辰只是沉默,静静地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因为,他也不知道。
穆箴已经很少做梦,他基本已经全部忆起,只是在他的那些记忆里,几乎全部都是分离与失去,这更加加重了他的焦虑。
尤其有一天,苏辰忽然消失了整整一天,穆箴完全看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他。穆箴不知只是自己忽然又看不见苏辰,还是苏辰真的消失了。而这种不确定,几乎要将他逼疯。
当第二天苏辰再次出现在穆箴面前时,穆箴忘了自己无法碰触苏辰的事,激动地冲上前想要将他搂住,然后,抱了一个空。
那一瞬间,穆箴感到了一阵极端可怕的空虚。他害怕,恐惧,像一只惊弓之鸟,担心苏辰随时会再次消失,然后,再也不会出现。
这个时候,神婆再次出现。别墅外到处是保镖,却谁也没看到她是怎么进来的。她拿过上次给穆箴的指环,捣鼓一阵后又递还给他,然后像她来时一样地消失,跟踪的保镖在走出别墅后不久便失去她的踪迹。
“穆箴。”
这一次,穆箴终于听到了苏辰的声音,跟梦中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穆箴脸上的焦躁慢慢消失,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他望着苏辰,脸上是虔诚而幸福的笑容。
而苏辰望着他,虽然脸上也带着笑,那笑容,却含着一丝悲伤。
“辰辰,我再也不会忘记你,所以,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穆箴凝视着苏辰的眼睛,舍不得移开一分一秒。
苏辰回望着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点头应了声。
“好。”
穆箴拿出更多的时间与苏辰相处,其他的事都被扔到一边,即便有些必须要他亲自处理的事情,他采取的手段也是相当简单粗暴——因为这样节省时间。
在外界的传言里,穆家这位新任的家主,喜怒不定,残暴嗜血,稍有忤逆他的人,都会被处理掉。
他还有严重的幻想症,以为自己跟一只鬼生活在一起,不仅花大把时间陪着这只鬼,呵护备至,还要求所有人不能冲撞到这只鬼,要尊敬他,爱护他,不能冒犯到他——鬼知道他们要怎么做才不会去冒犯到一只看不见的鬼。
所以别墅里的人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可能在他们走过的路上正站着那只鬼,他们看不到就直直穿过那只鬼的身体走过去了。而这,会让穆箴非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