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月白仍是一身白色衣裳,只是这身白衣却明显要比初入宫廷的那身华贵得多,上好的天蚕丝绣制的织品,上面银色的团云暗纹整个人都添上了一股矜贵之气。
他就这么站在桃花树下,一阵清风拂过,片片桃瓣纷纷扬扬地洒落,有的便在他的发间安了家。
韩月白张开手掌将一片花瓣接在手里,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旁边的来人,喃喃开口道,“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好句!好句呐!”突兀的掌声在身后响起,韩月白还未来得及转过身来却被人搂在了怀里,“月白口中是字字珠玑啊,当得天下人侧目。”
“皇上过誉了,月白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哈哈哈……朕向来知道月白的谦虚,但是凡事过犹不及,你是男子,无须过于隐忍,否则,朕将你带进了宫里来倒是真害了你了。”
“皇上——”
韩月白眼眶渐红,突然扑进了梁帆的怀里。
“月白,这皇宫是朕的皇宫,你当朕还有什么事情是不知道的吗?朕只是等你告诉朕罢了。你有惊世才学,本来应该受世人敬仰,倒是入了朕这后宫,不但无端惹上一身骂名,还要受这后宫蛇蝎女子的侮辱刁难。朕……愧对你。”
梁帆叹了一口气,此时他是真的心疼怀里这个人。刘忠跟他说了不止一次,月白可是在珍妃和贵妃那里受了不少刑,却从来不跟他提起。上一次为在后宫里给了月白一个位份一事,差点没让朝堂上的言官翻了天,如今……他倒是不能再出手了。
若是实在引得自己的外公李振之不满,后面可得他自己头痛了。
梁帆话音刚落,韩月白却是推开了他,猛然间跪倒在地上。他仰头看着梁帆,一双眼睛似水光潋滟,声音凄切,“皇上怎么能这么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况皇上从来没有伤害过月白的意思,这一切月白也自然怪不到皇上身上。月白一介草民,跻身后宫,也只为能常见圣颜,仅此而已。”
“月白……你……”梁帆突觉心中一动,急忙就要扶起他。
“草民今日还有一事相求,恳请陛下答应。” 韩月白重重地朝着梁帆叩了一个响头。
“什么事?但凡朕能应你的,一定应你。”
韩月白抬头看向了梁帆,脊背挺得笔直,声音里多了两分傲气,“草民知道皇上为保草民已经受累良多,言官百姓皆言草民以色侍君,迷惑陛下,可是草民不服。我韩月白生来贫贱,不说博览群书,至少在文章诗词上还有两份造诣,会试现下已经结束,殿试临考在即,我恳请皇上能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证明自己?你是说你想要参加殿试?”
“对,皇上……我不是想要参加殿试,只求皇上将我的答卷参与众人其中,让众大臣品评……我只想让天下人知道我不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皇上也不是一个有眼无珠,色令智昏的君王,为了陛下圣名,草民想要勉力一试。”
韩月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帆,一脸自信。三天前梁帆已经将殿试题目交与主考官林大学士,当时他就在梁帆身边,自然便知道了。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个题目……他的脑子里可就有一篇答案,只消这一次他能一举夺得殿试头名,天下间也没人再敢诟病他了吧?
第111章 从小倌到皇后11
天齐皇朝五十三年暮春,三年一度的科考殿试放榜。
韩月白,第一甲,第一名。
天下读书人一片哗然,因为竟无人识得这状元郎究竟是谁,直到当今圣上琼林设宴,韩月白其人的身份这才水落石出。
昔日虽为凌风阁公子,却品行高洁,饱读诗书,后来圣上怜其才学,遂将他带入宫中,一方面是伯乐之恩,一方面是惜才之心,久而久之这韩月白竟入了皇上的后宫,此举虽为天下人不耻,如今却是让琼林宴上的读书人尽皆汗颜。
或许韩月白直接参加殿试甚为不公,然而皇上当堂让人念出的他这篇状元文章时,却让此次的榜眼探花尽皆望其项背,生出一种遥不可追的无力之感。
此次殿试题目为“问帝王之策和帝王之心”,状元文章褒贬时弊,深入浅出,献治国十策,条条有理可据,有理可依。通篇诵读朗朗于口,扬葩振藻,文采飞扬。
因为梁帆的有心传扬,一时间京城上下洛阳纸贵,韩月白也随即名声大躁,只是此番再也没有人论及他的身份和梁帆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了。
金銮殿外,此时刚刚下朝。
“赵大人,赵大人!你走得那么急做什么呢!快等等我!”张自山见前面的赵难走得匆匆忙忙,连忙跑着追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口。
“你干嘛呀!我这赶回府上还有事呢!”赵难袖袍一甩便将张自山的手甩开了来。
“哎!你能有什么事啊!刚才在殿上我可看到了,你小子可是一直愁眉苦脸神游天外啊,要不是我刚才提醒了你,你这个大不敬之罪能脱了去?!再说了,你一教书匠能有什么事!”
赵难父亲赵子岳乃先皇帝师,赵难虽然混得没有他爹那么体面,可也是总管太学的国子监祭酒,这天下读书人若是能得到他几分赏识,那也算是前世修来的。可照张自山怎么一说,倒是成了一个乡野教书先生了。
不过他们俩多年相交好友,这般调侃之言两人皆是习以为常。
“行了行了,我谢谢你还不成吗?我是真有事!”赵难一脸为难,转身就想离开。
“别走啊,有什么事你不若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的忙呢!你自己在这儿干着急能有什么用?”张自山一手抚着自己的长须,笑得牙不见眼。
“你真的帮我?”赵难一脸狐疑,顿了顿便将张自山拉到了一旁,“这时你可不能说出去!”
“嗯嗯,一定不说。”
张自山连连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更好奇了几分。
赵难抿了抿嘴,“你还记得这次状元公韩月白那篇文章吗?”
“当然记得了,咱们皇上可是在皇城外墙上连贴了好几份,我不记得能成吗?不过这文章确实写得好,吾等自叹弗如啊!”张自山晃了晃脑袋,“不过你要说的事跟这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没有我跟你说这个干吗?!”
赵难眉头皱成了一团,几番想要开口却又像是难以启齿,等得张自山都不耐烦了,“你倒是说话啊!你这说一半留一半你也不怕遭天打雷劈啊你!”
“停停停!别这么阴阳怪气了,我说,我说还不成吗!”赵难伏上了张自山的耳朵,压低了声音,“状元公那篇文章是抄的。”
“你说什么?抄的?!”
“你轻着点!”赵难一脸惊吓地急忙捂住了张自山的嘴,还好他们站得足够远,周围没有旁人,“前段时间我爹不知从哪儿得来一本古籍,天天手不释卷,说是爱逾性命也不为过。”
“我一时好奇,就向我爹求来了一本抄本,那上面的文章我从未读过,可是篇篇云霞满纸,非文章大家不可成也,状元公这篇文章也在其上,只是改了几个地名人名而已。”
赵难话音未落,却见张自山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忍不住有些着急,“我说的是真的!这事我还瞒着我爹呢!他老人家现在是天天捧着那本书在房里读,你知道的,我爹身上那股读书人的清高傲气可是隔着八里地都能闻出来,你说他要是知道了有人竟敢在殿试上作假,行抄袭这种下作之事,他还不得跟皇上那个心头肉干命!”
“你是说……你还一直瞒着赵老爷子?”张自山看着赵难,眼神中有些同情,“你觉得赵老爷子得了一本好书,他能不约上几个老朋友好好炫耀炫耀,他们那些个老书虫可是一辈子都钻进在书堆里的,你觉得就没人将这事捅破了?”
“啊?”赵难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便脸色大变,“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声音刚落,皇城之外的赵府上,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个小兔崽子!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竟然还敢瞒着我!”
赵子岳一踏进府门正想找赵难算账,下人却是禀告他说赵难下朝还没有回来,赵子岳只能干发脾气,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了小半个时辰才接着开口,“来人,备轿。”
府门之外,一顶官轿冲着皇宫而去。
……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后宫月霄殿中,韩月白端坐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正站在殿下的陆非鱼。
偌大一个宫殿里只有这两个人。
“公子是不是特别奇怪我今儿个怎么请了你过来?”韩月白缓缓下了台阶,脸上笑得得意。
公子这称呼还是他做原身的仆人时唤的,现在叫来却是讽刺之意甚浓。
“草民自然是不奇怪的,现如今月白公子之名山野百姓都当如雷贯耳,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想必草民便是月白公子的这‘故乡’了。”
“知我者,公子也。”韩月白此时已经行至陆非鱼的跟前,“当初蒙公子一救,此番竟得这般造化,公子可当得上月白的再生父母啊。”
“月白公子请放心,你现在可是身为贵人,草民是决计生不出你这种儿子来的。”陆非鱼老神在在。
“你——”
韩月白被他的语气一激,想要破口大骂却又想到这是皇宫大内,耳目众多,最终只能一甩袖袍。
只是几月不见,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杜累尘已经变得这般牙尖嘴利了?难不成,他是嫉妒于我?
是了,若是往常,杜累尘顶多不屑于理他,如今对他说话却是如此刁钻刻薄,自己那一篇状元文章传出去,怕是杜累尘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吧?
要知道,那可是千古第一状元赵秉忠的文章,要不是他上大学时候的中文讲师特别喜欢,他怕挂科,也不会将那篇文章背下来,如今倒像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如此这般想来,杜累尘一向自视甚高,如今却被他昔日的下人超过,恐怕他现在表面是故作平静,心里却是百爪挠心吧?
韩月白下意识看了陆非鱼一眼,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眼神。陆非鱼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却是也没有多话。
这个时间,怕是梁启也该过来了。
今日韩月白来人请他倒是赶得巧,梁启带着张力出府去了,应当正是为了他们筹谋之事,他不好跟在后面,便独自留在了府上。
却是被韩月白的人撞了个正着。
但是他出府之时已经让赵方赶去通知梁启了,虽然他能保护自己,但是这个世界之外的力量还是能不用便不用了。
开了挂的游戏总是不好玩的。
“公子可听闻了我的新作?月白自觉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但是自己却不能如迷云障日不得其解,便想到了公子。公子才学渊博比之月白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以今天便将公子请了来,还请公子斧正一二。”
韩月白从木架上抽出一卷书柄递给了陆非鱼,这是主考官点评的原卷。说的是“斧正”,语气里可只有浓浓的自得意味。
还真当是他自己作的了?
陆非鱼心里冷哼一声,却是无比平静将书卷打开,一目十行之后这才开口,“月白公子的文章作的自是极好的,这让天下学子拜服的不刊之论放在草民眼前也是改不了一个字的。”
韩月白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
“不过……”
陆非鱼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什么?”韩月白脸色微变。
“不过这字……草民倒想斗胆点评一下,虽是工工整整,可惜笔力薄弱,不堪一击,端得是奴颜媚骨啊……”
“你——”
“恕我直言,这字不会是月白公子宫里哪个奴才代笔的吧?”
“你!杜累尘!你心里嫉妒竟还敢如此污蔑于我?就不怕我让皇上斩了你?”
陆非鱼一语言中,韩月白却是恼羞成怒。
这身体本就是奴隶出身,哪会写什么字?自己可也从来也没练过毛笔字又怎么写?这段时间但凡是要书写什么东西,他都是让宫里的一个太监代笔的。梁帆也知道这身体的身世,自己便推说以前根本无闲银准备笔墨练习这才导致字写得差,倒也推脱过去了。
可是杜累尘是怎么知道的?
韩月白眼神一凛,突然生出了两分杀意。
“嫉妒?是不是嫉妒月白公子心里最是清楚了。”陆非鱼直视他的眼神,眼里没有丝毫恐惧之色。
“哼,原本我感念公子的救命之恩,却是没想到公子因为嫉妒都让月白识不得了,既然这般,我这就叫人送累尘公子出宫吧。”
出宫?韩月白真有这么好心?陆非鱼眉头一皱……梁启怎么还没有来?
正在此时,殿外突然响起了太监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而读赵秉忠《状元卷》而不愧者,其人必无耻!”……殿试试题是明朝的一个试题,赵秉忠的状元卷是大陆仅存的一份状元卷,由上面那段话也能看出来写得有多棒了,感兴趣的小天使们可以去看看。
第112章 从小倌到皇后12
太监的声音刚刚落下,梁帆大跨步地从殿门进来,还未待韩月白迎上去便一把将手里的东西甩落在地上,“韩月白,你好大的胆子!”
因为过于用力,被他甩在地上的东西一触到地面便散开了来,那是……一本书。
“月白叩见皇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韩月白着急忙慌地跪在了地上,见梁帆一脸怒气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我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朕这张脸都快被你给丢尽了!”梁帆越想越觉得心气难平,陡然一脚便将韩月白踹出老远,“好呀,才华横溢,学富五车……觉得朕很好骗是吧?恩?!”
“不——皇上,月白没有骗你!没有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韩月白一身白色长衫,肩膀上的脚印特别明显,见梁帆如此大发雷霆心中愈是不安,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梁帆的脚边扯着他的裤腿,“皇上,月白是什么样的人您不是最清楚的吗?此番您就算认定了月白什么罪名,也应该给月白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解释?你要怎么解释?”梁帆怒火难消,伸手一指地上散落的书页,“看看!给我仔细看看!看完之后你再来跟我……好好解释!”
梁帆话刚说完,便坐上了殿中的主位,此时他才注意到一直站在一旁的陆非鱼,眼神微闪却是并没有说话,视线转瞬又回到了跪在地上的韩月白身上。
搭在镀金椅子扶手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假的!全是假的!不过微末伎俩便将自己这个九五之尊玩弄于鼓掌之上!今日若是韩月白不能给他一个解释,他定要活刮了他!
韩月白望了梁帆一眼,战战兢兢地拖着膝盖捡起了地上一张书页,然而那上面熟悉的文章和文章下首标注的撰者名字却是让韩月白瞪大了眼睛,一把甩出手中的那张纸,又从地上捡起来一张,却是看得他越来越绝望,“不——不!这怎么可能……”
这些东西怎么会可能出现在这里?明明……明明原身的记忆里没有关于一丝一毫这些作品的痕迹!最关键的是……那些更加熟悉的名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要亡他?!
韩月白抬头看了梁帆一眼,却是正对梁帆凛然的视线。大概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他的脑子这一瞬间转得飞快。
“皇上!你相信我!这不是真的,不是……定是有人恶意抄袭于我,对,这全都是抄袭我的!这是陷害!”韩月白声嘶揭底,说完便狠狠朝梁帆叩了两个响头,再抬头时已是泫然欲泣,“皇上,如果说月白真的是抄袭,这些文章为什么在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上面哪一个人名是皇上曾经听说过的吗?!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陷害于我!皇上!”
梁帆眼神一凝,定定地看着韩月白。见他的表情,韩月白的心情也是稍定了几分,只要能让梁帆相信他,所有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心里这般想着,韩月白却像是说到了动情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一片梨花带雨,“皇上,月白是您的人,若不是为您……若不是为您!月白怎能容忍自己以男子之身雌伏人下,为天下人所不耻?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珍妃贵妃她们的羞辱执意待在这吃人的后宫?皇上,您真的觉得月白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欺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