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京城向来繁华,正街灯节盛会,护城河畔会燃起篝火,边上有卖各色小玩意的摊子,行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
不过外面虽好,宣景殿三人一狼却没出去,谢闻灼起了大早,准备了不少吃食,燕稷有些撑,懒散在榻上靠着,谢闻灼和他待了一会儿,便去了小厨房准备夜里要吃的元宵和饺子。
这是个费功夫的活计。
谢闻灼早在之前便磨好了糯米粉,红豆沙却要现做。燕稷进小厨房的时候红豆沙正巧蒸好,谢闻灼沥了水加进砂糖,搅拌成细腻豆沙,燕稷走上去伸手沾了一点尝了尝:“好甜。”
“太甜了?”谢闻灼握住他的手,在沾了红豆沙的指尖舔了舔。燕稷用看流氓的眼光看他一眼,收回手,后者笑眯眯看过来,一语双关:“确实甜,味道要淡一点么?”
“……不必。”
“好。”谢闻灼笑着,又转过身,把之前做好的糯米粉拿出来揉成面团,他手下精巧,一揉就是一个小巧的汤圆,燕稷看得心痒痒,也下了手,揉出来的汤圆形状难言,红豆沙黏在外面,丑出新高度。
一个是生疏,两个是还没感觉,三个四个……揉了十几个后,燕稷拿着汤圆眼巴巴看着谢闻灼:“太傅……朕觉着自己还能拯救一下。”
谢闻灼失笑,就着他的手补上面团,把黏在外面的红豆沙一拨,再一捏,燕稷手中就出现一个栩栩如生的兔子汤圆。
真是太贤惠了。
燕稷感叹一句,看向谢闻灼的眼神亮晶晶,这样的眼神让谢闻灼愉悦不少,伸手把之前燕稷做废的汤圆拿起来,案上很快多出一众小兔子和长得不大像狼的二狗子。
燕稷伸手戳戳,觉得皮有点厚:“太傅,这能煮熟么?”
“应当是煮不熟的,若是煮熟,皮破开就看不出现在的模样了。”
万事有得必有失,反正煮了也舍不得吃,燕稷当即决定不煮,从边上拿了个木盒子把动物汤圆放里面,安安分分站在边上继续看谢闻灼。
没了燕稷帮(Dao)忙(Luan),谢闻灼之后动作快了不少。
等到汤圆都揉好,谢闻灼把它们放好,开始准备其他吃食。
燕稷看了一会儿,觉着这种技术活自己实在是应付不来,谢闻灼看他无聊,笑了笑:“陛下先回去歇息一会儿罢,这些要到晚膳时候才能吃,还有……到时,臣会给您一份惊喜。”
“什么惊喜?”燕稷来了兴趣。
谢闻灼却只是笑着不说话,一副吊人胃口的模样,燕稷问了许久都没听到答复,郁闷之下正巧听见外面传来二狗子嗷呜声,就回内殿和二狗子玩闹,最后闹到筋疲力竭,顺势抱着它毛茸茸的脖颈睡着了。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去,皇城灯火初上。
二狗子准时在饭店醒来,伸爪闹醒饲主,燕稷迷迷糊糊被它咬着衣袖往内殿方向走,掀开垂帘,邵和和谢闻灼正垂手摆放碗筷,边上是早前便说了要过来的贺戟,而贺戟旁边……
是傅知怀。
他站在窗边,眉间自来风流,看到燕稷出来,他上前一步,像从前无数次那般提着桃花酒对燕稷挑眉一笑:“燕小九,我酿的桃花酒,今天刚好出坛,你可是有口福了。”
燕稷一愣。
傅知怀看他一眼,眉毛又是一挑:“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现在的酒量,不知道这么些年有没有出息一点。”
他笑着,神情语调都和从前无二,但燕稷对他太了解,一眼就能看出他竭力隐藏下的疲倦和晦涩。
于是心里就是一阵酸涩。
傅知怀看出他的情绪,脸上的笑一僵,手指微微颤抖着,却没动弹。最后还是谢闻灼走过来,伸手把在燕稷脚边撒娇卖萌的二狗子拎到一边:“陛下,傅相,用膳吧。”
“……嗯。”燕稷应一声,把情绪收敛好,看向傅知怀一笑:“自然不会被你小看了去,不过你今日来的也是太晚,按老规矩来如何?”
傅知怀说了一声好,入座后把酒坛泥封打开,桃花微甜,酒香清冽,他将面前酒杯满上,先一饮而尽三次,才把酒坛交给了邵和。
邵和将众人酒杯一一斟满,斟满最后一杯时城楼恰好起了烟火,天边隐约有孔明灯慢慢升起。谢闻灼先开口说了些他云游时见过的趣事,之后是傅知怀和邵和,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贺戟,也说了不少。
燕稷酒量确实算不得有出息,喝了几杯后眼睛便朦胧起来,但意识还很清醒,就笑眯眯坐在边上看他们。谢闻灼面容温和,傅知怀说话时总不自觉挑眉,贺戟喜欢在傅知怀说得正好时面无表情煞风景,惹得后者不满看过来后就低头饮酒,一副‘随你生气反正你也拿我没办法’的模样。
他们的眉眼神情落入燕稷眼中,燕稷恍惚前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时候,他站在宣景殿桃花下沉默,谢闻灼低眉站在边上同他一起看着傅知怀和贺戟单方面斗嘴,那时候他们心中各自坦荡,现在或许不如之前无牵挂,但说起来,到底过得并不差。
一坛桃花酒慢慢见了底,一众人眼底都不大清明,其中燕稷尤甚,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笑眯眯看着他们。此时已是深夜,傅知怀握着酒杯转头朝窗外看,最后在这日最后一场烟火盛开时转过头,对着燕稷无声说出一句话。
燕稷一愣,抬头看过去,便又看着傅知怀笑起来,伸出手指按着他们少时用惯了的法子在桌上轻轻敲打起来。
一下,两下……一共九下。
这样的敲打声他太熟悉,许多年以前他和傅知怀整日待在一起,受了委屈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傅知怀就会陪他一起坐在墙边,手下不停在青石板敲出这样的声音。
意思燕稷清楚。
——我永远不会让你不开心。
燕稷看着傅知怀脸上的笑,觉得也许是宣景殿的炭火太热,熏得他眼睛都有些酸,他慌乱低下头去遮住眼睛,半晌抬起头,伸手把手中酒杯端起:“十五已过,这年节也就算过了,不如共饮一杯,愿来年一切顺遂。”
“好。”
傅知怀和贺戟应下,谢闻灼也笑着举起酒杯,几人一同把酒水饮尽,放下酒杯的同时窗外烟火正好散去,天边星点微垂。
这日贺戟和傅知怀到了寅时才离去,他们走后,燕稷被谢闻灼带着沐了浴,躺在榻上笑眯眯抱住谢闻灼的腰:“太傅,我觉着特别欢喜。”
谢闻灼柔柔看着他,嗯了一声。
“我知道,明成是你唤来的,你今日说的惊喜就是这个是不是?我清楚明成的性子,看着肆意通透,其实也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你肯定暗地里去寻过他许多次,对不对?”
“……嗯。”
燕稷桃花眼亮晶晶:“我现在啊,真的特别开心,说不出来的开心,但是我不说太傅也一定明白的。”
醉眼朦胧的小傻子弯着眼睛笑起来,谢闻灼不由柔和了伸手,伸手把被子盖在他肩上,小傻子伸手抓住被角一个人在那边傻笑,笑够了突然凑上来,很认真的问了一句:“但是太傅你得告诉我,你有没有吃醋?”
谢闻灼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燕稷很是笃定:“你肯定吃醋了,毕竟太傅大醋包,平日里连邵和和二狗子的醋都吃。”
“……不许说了,快睡吧。”
被催促睡眠的小傻子恍若未闻,依旧捏着被角不停说话,这样说了许久,停顿一下,眼底水光潋滟。
“太傅。”
“嗯。”
“太傅。”
“嗯。”
“太傅。”
“嗯。”
燕稷一遍又一遍的叫,谢闻灼一遍又一遍的应,不厌其烦。又一次得到谢闻灼应答后,燕稷低头把脸埋进谢闻灼腰间,双手紧紧抱着他,半晌,低低开了口:“太傅……你为我做这些,我真的很高兴。”
谢闻灼没说话,伸手轻抚着他的脊背,眉眼柔和。
燕稷从他怀里抬起眼,用眼神描摹他五官许久,突然坏心眼笑了下,学着谢闻灼的动作在他腰侧浅浅抚过,这样一次两次谢闻灼还不觉得有什么,次数多了,谢闻灼眼底逐渐燃起热度:“陛下……”
燕稷一脸无辜:“嗯?”
手下却依旧没停止作乱。
谢闻灼垂下头,眼看小狐狸动作越来越大胆,眯起眼睛凝视他许久,唇角勾出一抹看着便很不正经的笑。
若是平时,燕稷早就怂掉松了手,但这日许是因为酒醉,也或许是因为其他,手居然大胆朝着谢闻灼衣服内伸了进去。手指接触温热皮肤的一刹那,感觉到手下人一僵,再然后,上方便被人彻底覆了上来。
这夜燕稷沉浮在榻上无数次,汗津津躺在榻上,一动不想动。谢闻灼伸手拉上被子,一双眼睛依旧灼热,手指在他腰间不停划动。
注意到他的动作,燕稷回头看他:“太傅是不是想对我做一些不大正经的事?”
他问得这般直接,和平时性子大不相同,饶是谢闻灼这样的老流氓都不禁老脸一红,随即眼中热度又增几分,声音沙哑:“很想……陛下可愿意?”
方才还说出撩人话语的人却突然一脸委屈:“愿意,但是还不行,因为我还是未成年。”
“……未成年?”
“就是年岁还不及十八的人。”
谢闻灼沉默一下,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将他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燕稷笑眯眯抬头亲了亲他的眼睛,道:“我前些月刚过了十七生辰,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足四月,太傅只要再等待八个月便可,也不长。”
“……”
燕稷又出现小狐狸模样:“或者,若是太傅不介意,到二十及冠之年也是可以的,两年又八个月而已,也不算长,对不对?”
回答燕稷的是疾风骤雨般的吻。
一吻结束,燕稷彻底没了力气,半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谢闻灼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起身熄了灯,上榻重新将燕稷的手握在手中,声音低沉:“其实多久我都愿意等,只要你欢喜。”
燕稷听着他的话,嘴角弯起,反手握紧他的手,软软嗯了一声。
谢闻灼便轻轻一笑,俯身与他额头相贴片刻,闭上了眼睛。
殿外窗覆薄雪,星河天悬。
第49章
这年的冬天异常漫长,阳春时节皇城依旧覆着雪。等到四边新绿渐起,时日又至暮春,满城风絮追逐天边纸鸢后落入人家,海棠花开了又谢,便又是一年深秋。
大半年弹指一瞬。
十月二十七,邵和早早起身把炭炉摆在角落,又将门窗仔细关了个严实,二狗子跟在他脚边耳朵一抖一抖,等到感觉着时间差不多,又看到邵和点了头,便欢脱跑到内殿伸爪推开门,朝着榻上一扑。
燕稷猝不及防被一团毛茸茸的物件撞醒,闭着眼睛伸手一拍,二狗子在他手下嗷呜一声,眼角余光瞥到燕稷皱起眉后顿怂,可怜兮兮趴在那边一声不敢吭。
一直没见到陛下出来,邵和走过来一看,不禁失笑,上前把二狗子拎下来,弯下腰:“陛下,早膳已备好,今日还要上朝,是起身的时候了。”
这话连着说了三遍,燕稷才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桃花眼泛着困倦水光看过来,眼角的红色淡影同颈间点朱相衬,饶是邵和自幼跟在他身边见惯了,心也不由一跳。
他急忙别开眼,再抬头时燕稷已经合拢了里衣,他这才回神:“陛下,今天穿那件左袖口有竹叶刺绣的外袍如何?”
“如果朕没猜错,是太傅提前与你说好的吧。”燕稷笑眯眯:“太傅穿了那件右袖口有竹叶刺绣的外袍是不是?”
邵和笑得有些羞涩,轻轻点了点头,燕稷笑容更甚:“那就这件吧。”
用过早膳,燕稷动身去了太和殿,他去的稍晚了些,进殿时满朝文武已然跪拜其下,他在九龙座上坐好,垂眼便看到了谢闻灼,后者面容温和站在边上,在百官低头时不动声色对颔首,燕稷会意,挥手让众臣平身。
这年瑞雪兆丰年,四方收成极好,南方未有水灾,北方不见瘟疫,四边敌寇莫进,八关护疆安宁,偶尔有些乱事也平息极快,没能衍生出杂余,端的是盛世安平。
不过燕稷清楚,如今即便再是顺遂,也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粉饰太平罢了。
端亲王居心叵测,暗地笼络京都及四边世家,这些世家长年蒙受祖荫,不喜变通,与燕周一拍即合,在背后成了他不小的助力,又靠着云木止的指点做出不少功绩,让原先京中持观望姿态的世家又重新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云木止,虽说他自离京到现在还未有风声,但蛰伏在深处的毒蛇,最是致命。
燕稷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下方传来苏老太师的咳嗽声,他回神,低头见站在最前方进言的是魏荣,一笑,俨然一副朕一直听得很认真的模样:“魏卿说的极在理,就这么办罢。”
魏荣应下,躬身退了回去,苏老太师老狐狸样笑眯眯扫燕稷一眼,被看的人脸皮在谢太傅熏陶下修炼成精,坦荡回望一眼,之后走神更加从容。
半个时辰后,下朝。
燕稷出太殿后却没朝宣景殿方向走,而是出了宫门。
这日是傅知怀生辰,他虽没明说,但有意无意都会在燕稷面前提起,心思也是半点不掩藏。燕稷表面上装着听不懂任他着急,暗地里早已备齐了物件,顺带着还寻了贺戟,就等着今日。
在宫门口等到贺戟,二狗子向美色势力低头,抖着耳朵厚脸皮跟上。三人带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一路走到丞相府,没让侍者通报,悄悄去了后院,刚去,便看到傅知怀低头站在木芙蓉深处,背影在花团锦簇中有种深到骨子里的悲哀。
燕稷心口一滞,就看着身边白影一闪,二狗子在美色诱惑下傻白甜到一言难尽,眼睛亮晶晶朝着傅知怀跑了过去。
听到身后动静,傅知怀转身,被二狗子扑倒在花丛中的同时看到他们,一愣,随即扬眉笑起来:“居然空着手来,啧,贺长信倒是难得上心,但这张死人脸,白瞎了一张还能看的皮囊。”
“少不了你的。”燕稷看他一眼:“别在地上装死,快起来,这桌上酒菜什么都没有,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傅知怀一笑,站起来走出花丛,唤人传上酒菜,还特别吩咐给二狗子做了一盘鸡肉,被投喂的小动物感激涕零,越发觉得傅知怀人美心善,蹭在他腿边死都不肯走。
傅知怀戳下它的额头,嗤笑一声:“没心没肺,像你主人。”
谢闻灼在燕稷开口前眯起眼睛:“我看它倒是很喜欢你,不如你养了去。”
贺戟还在边上沉默着点了点头。
眼看着好好的酒宴就要变成修罗场,燕稷顿觉心里苦,他这半年的日常基本都是这样,或者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从前他看不懂,也就没注意过,现在心里对各自心思都清楚,心情很是复杂。
谢闻灼和傅知怀也就算了,贺戟这些月也越发有崩坏的迹象。他倒是不如前二者露骨,但眼神里的东西也足够让燕稷无法忽略。
朕观世间风月事。
一言不合修罗场。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燕稷也觉得不对劲,但要去追究背后缘由,无论是贺戟拿出来的玉佩还是自己承诺过他的事,他怎么也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至于傅知怀,年节时他虽表现的是放下的姿态,可这种事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他也没办法,只能慢慢等,希望傅知怀有朝一日能想通。
燕稷端起酒杯:“明成,今日过后你又长一岁,愿你新岁有成,长乐安平。”
“承你吉言。”傅知怀道,贺戟和谢闻灼也一齐举杯,三人共饮数杯后也没了拘谨,说到兴起处,甚至如少年时那般拿起筷子敲打酒杯唱祝酒词。
菜热过三次,酒也上了五回,燕稷喝得脸颊通红,觉得屋子里有些热,就想出去透透气,谢闻灼本想跟上,却听到身后传来陶瓷破碎声,转头看去,一时无语。
傅知怀拉着贺戟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看神态也不是什么好话,而后者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听着,末了淡淡看过来:“你很吵,而且口水有点多。”
别说傅知怀,燕稷听着都觉得手痒痒。
于是谢闻灼最终被留下来调合,或者说,拉架。
燕稷走出傅知怀的院落,在凉亭处停了下来,下面是一处湖泊,水中依稀可见锦鲤。燕稷看了会儿,随手从石桌拿起鱼食喂了些,不久后觉得清明许多,转身,突然看到背后站着一人,正淡淡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