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清晨,燕稷将朝堂事托给傅知怀,自己同谢闻灼一起前往峄山承光寺,
承光寺位于峄山之巅,距京都并不远,出城后北行半个时辰便到了。马车在山脚停下,燕稷和谢闻灼沿着山间小路上了山,蜿蜒过后看到眼前庙宇,庄严恢弘,只是看着便觉得心中浊气清净。
燕稷双手合十在庙前躬身,庄重之地应当给予尊重。
更何况,这么些世走过来,有些东西,不得不信。
进入寺庙,青石苍松佛光。
庙里方丈年岁已知天命,站在苍松下朝着他们遥遥一笑,走上前来:“陛下,谢太傅。”
燕稷合什稽首行了佛礼:“一清大师。”
一清看着他,眼底笑意和缓:“一年未见,陛下可还安好?”
“尚好。”燕稷道:“又是每年祈福时候,这几日便叨扰了。”
一清摇摇头,挥手唤了弟子带他们去了后殿。弟子将他们在最右边的房间安置下来,上了些斋饭后便退了下去。
燕稷在榻上坐下,偏头看着窗外古松,轻声道:“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他没用朕,声音很低,谢闻灼抬头看过去,看到他被晨光映着的侧脸,眼角朱砂泪痣熠熠生辉。
“清净之地,自然不错。”谢闻灼在他身边站定:“若是将来有机会,陛下可随到南洲去看看,虽然偏远,但有青山绿水,桃花白桥,陛下一定会喜欢。”
“南洲啊……”燕稷垂下眼睛:“听旁人说,确实是很美的地方。”
上一世谢闻灼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燕稷没能等到那一天,就病死在了二十四岁生辰前夕的夜里。
他手指顿了顿,很快平复好心绪,看向谢闻灼,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傅可不能食言。”
谢闻灼眼神在他眼角泪痣上停留几秒,神情温和:“好。”
夜里,燕稷用了斋饭,到前殿燃香礼佛。
这个时间寺门已闭,香客不入,整座大殿只有他一个人。
经文是之前燕稷一字一句亲手抄录,他燃了香,将经文摆在案前,看着眼前恢弘的佛像,双手合十。
案上烛火轻摇。
燕稷口中念着经文,跪在佛像面前,案上线香烟气袅袅,他闭上眼睛,慢慢的,就有许多画面慢慢出现在脑海里。
嬉笑怒骂,喜怒哀乐。
这么些年的一点一滴走马观花一般走过,而后慢慢的,停在大雪红梅的那个夜里,邵和红着眼睛,用难过到颤抖的声音对他说——
“陛下……这么多人盼着您平安,您可一定得好好的。”
燕稷其实比谁都想让自己好好的。
他也想安安稳稳过一次二十四岁的生辰。
但到现在,他也依旧不清楚结束重生的关键是什么。
燕稷眉头不自觉皱起,一切似乎和从前并没什么区别,若说唯一的不同,也就是傅知怀更加不正经,而谢闻灼的人设崩了。
最初的时候燕稷也怀疑过他们也许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人,里子换了,但这么久相处下来,燕稷的怀疑逐渐被打消。
眼神和细微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燕稷觉着,他不停重生与傅知怀和谢闻灼的改变应当无关。
这么破廉耻的事情,怎么看也不像是关键点。
还是要一步步慢慢来,不能着急。
燕稷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心重新变得平和,他换了卷经文,重新闭上了眼睛。
夜色深沉,凉风渐起。
殿内的蜡烛慢慢矮了下去。
殿外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燕稷没动,听着脚步声在他身侧停下,片刻,肩上一暖,他睁开眼睛,谢闻灼半跪他身侧,伸手为他披上披风,五官被烛火映了,温和而细致。
燕稷笑了笑:“什么时辰了?”
“亥时一刻。”谢闻灼道:“陛下已经待了一个时辰了。”
“是不久了。”燕稷道,谢闻灼笑笑,垂手细致给他系好披风带子,起身提起边上的油灯:“夜深了,陛下,回去吧。”
燕稷点点头,同谢闻灼一起出了大殿,回了禅房。禅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昏色沉沉,燕稷走到桌边低下头,看到案上放了一本奏折,折子下是梨白信笺。
是傅知怀遣人送来的。
折子上写着是今日大启朝堂的动态,燕稷扫了一眼,发现没有异常后将压在下面的信封拆开,入眼各种破廉耻风月诗句。
燕稷:“……”
佛门净地,送这种东西进来真的没问题?!
一时间只觉着满心无奈。
燕稷放下信笺,取了干净里衣去了后面沐浴,半个时辰后出来,桌上已经没了信笺的影子。谢闻灼明显也刚沐了浴,水气沉沉坐在边上,见他出来笑了笑,拿着布巾走上前,为燕稷擦起头发。
他的动作很轻。
燕稷坐在榻上,额前的头发随着谢闻灼的动作扫过脸颊,微痒。他抬起眼睛,在布巾和头发的空隙间看到谢闻灼的脸,嘴唇轻挑,眉眼柔和。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头上蒙着的布巾被拿下,眼前重新恢复清明。谢闻灼将布巾放在边上,笑容温和。
因着在外,平日的教学也就先暂时搁下了。燕稷对此很是满意,若是让他在佛门清净之地听那些龙阳向的破廉耻教学,就真的是无脸见人了。
他笑笑:“时辰不早了,太傅早些回去歇息吧。”
谢闻灼颔首,把书卷抱了起来,熄灯后去了另一边的床榻。
燕稷借着月光看了他一会儿,困意袭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窗外月光静谧。
昼去夜消。
五日匆匆而过。
燕稷喜静,除了礼佛外不出禅房,一清方丈也是同样的性子,所以除了初来时的那一面,这几日燕稷都没见过他。
所以这日,燕稷跪在佛像前,突然见到一清方丈时,有些惊讶。
一清方丈双手合十躬身:“陛下。”
燕稷起身还了佛礼:“方丈,可是有事?”
“也无大事,只是突然想到这么些日子以来还没与陛下好好说说话,就过来看看罢了。”
二人一同出了殿门,在寺里石桌处坐下,一清斟满茶水递过去:“后山自己种的茶,不及贡茶精妙,但也别有一番风味,陛下尝尝。”
燕稷端起茶杯抿一口,舌尖尝到淡淡的苦涩,到最后又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甜味。
茶是好茶,但一清特意过来一趟,自然不会仅仅为了同燕稷喝茶。
燕稷看向一清,后者笑一笑,眼神平和:“昨夜贫僧诵经,见到了陛下抄录的经文,及字见心,陛下心中有结。”
说罢,一清笑了笑,又给燕稷斟满茶水:“所以,贫僧此次前来,想同陛下谈一谈,因果和宿命。”
燕稷手指一顿。
一清抿了口茶水,开了口。他的眼4 神无悲无喜,用平和淡然的声音说了一些话,燕稷听着,只觉着心上被什么膈着,很是难受。
他也不想困在一个结里走不出来,但是事与愿违。
直到一清说完,燕稷也没有出过声。
一清前来似乎只是为了将话说完,并不在意燕稷沉默与否,之后也没开过口,只是陪燕稷一杯一杯喝着茶。
天边逐渐染上暮色。
将最后一杯茶喝完,一清站了起来,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木盒,推倒燕稷面前:“明日就是祈福大典,之后就又是一年不见,之前陛下登基贫僧还未相贺,趁着如今一并送了,望陛下安平喜乐。”
说罢,他笑一笑,双手合十再次行礼,转身离去了。
燕稷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本手抄佛经。他伸手翻开,视线在扉页最下面停下。
那里只有一句话——
万般因果,成于心,毁于心,困于心,散于心。
十六字。
五味杂陈。
燕稷看着那行字,沉默了许久,心里莫名突然就平和了下去。
他笑笑,把木盒拿过来,刚想把佛经放进去,手指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盒身一声轻响,而后底部一空,一个做工精致的雕花木盒就那么掉在了地上。
燕稷一愣,弯腰捡了起来。
里面衬着淡色绸布,绸布之上放着一串紫檀木佛珠,珠子上刻着经文,散着淡淡的香气。
等到燕稷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意识将佛珠带在了手上,暗红色佛珠衬着手腕,在暮色里散着莹润的光,美丽而神秘。
燕稷看了一会儿,到底是没摘下来,伸手在手串上摸一下,垂下了眼睛。
第16章
夜里。
清风微凉。
这年回暖很慢,四月依旧带着冷意,山巅更是如此。承光寺众僧清修惯了不觉着冷,没有备置火盆的习惯,于是峄山的夜里对燕稷来说就有些难熬了。
燕稷窝在榻上,等着被子转暖。
谢闻灼坐在边上:“陛下,还是觉着冷么?”
燕稷看他一眼,后者只随意穿了一件外袍,站在那边眉眼温和看过来,五官在昏暗烛光里好看的不像话。
燕稷把被子裹得更紧,也不在乎现在形象如何:“冷。”
闻言,谢闻灼笑笑,将手中书卷放下,掌心轻轻贴在被子上,不久,燕稷便觉着有暖意源源不断从谢闻灼掌心贴着的地方传了过来。
对这种技能,燕稷很是羡慕,眯起眼睛:“那只手也贴上来,左边一点。”
谢闻灼好脾气的照着他说的话做,燕稷心安理得享受着,不久,被子里的寒意尽数被驱散,燕稷终于有了说话的心情,看过去:“太傅今日要讲些什么?”
被问着的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贴在燕稷被子上的手,笑了笑:“今日这般,似乎也没办法继续讲学了,想一想这么些日子来臣还没与陛下好好说说话,不如就趁现在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燕稷想了想,发现一清大师似乎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伸手摸摸下巴,又迅速因为冷意缩了回去,眼睛稍稍上挑:“好好说说话?听起来不错,太傅想说些什么?”
谢闻灼低下头看向燕稷,后者伸手捏着被角裹在脖颈处,想要让自己更暖和些,调整的时候稍稍一动,手腕上暗红色的佛珠就露了出来。
“佛珠?”
燕稷嗯一声:“今日一清大师连同盒子里那本佛经一同送的。”
“方丈有心了。”谢闻灼道,之后也没在佛珠和佛经上多说,随意提了几句,就说起了他从前云游时见过的风景。
燕稷历经五世,仔细算的话也算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妖精了,他去过的地方有很多,但真真切切仔细看过的风景,却没有多少。
少时拘束在京都,之后九国征伐满心疲惫,自然不会注重其他。
他心里一直艳羡那些游遍四方的人,原本就喜欢听人说这些,再加着说话的人颜高声好,很是对胃口,眼睛就越来越亮。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谢闻灼停了声,看向燕稷:“许多地方要比臣所言有趣的多,陛下来日一定要去看看。”
燕稷撑着下巴点点头。
谢闻灼就笑笑:“不知陛下可曾去过什么有趣的地方?”
燕稷:“……”
说没有去过是不是太掉价了一点?
想了想,燕稷开始忽悠:“朕这些年很少曾出过宫城,说起有趣的地方,从前倒是去过一个叫晋江的地方,有些意思。”
“陛下说的可是闽南的晋江?”
“是在北边,地处偏僻,知道的人很少。”燕稷摇头:“此地很独特,盛产河蟹和咸鱼,还有一些很奇特的规矩。”
谢闻灼稍稍皱眉:“规矩?”
燕稷点头。
比如脖子以下不能写和挖坑不填会穿越。
但是这些自然是不能说的。
燕稷摸摸鼻子,随便诹了几句,笑一笑:“当时朕还年少,又过去这么久,记不大清楚了。”
谢闻灼眼底蕴满笑意,嗯了一声。
燕稷有点小心虚,燕稷窝在被子里看他一眼,不久后觉着已经足够暖,过河拆桥的十分熟练:“天色不早,明日是祈福大典,还要早起,就早些歇息吧。”
谢闻灼依言收回手,躬身行礼后转身走到桌边熄了灯。屋内顿时暗下去,燕稷抱着被子躺好,闭上眼睛之前听到谢闻灼好听的声音:“陛下夜里若是觉得冷了,记得叫臣。”
燕稷顿一下,脑海里立即有了一些不大小清新的联想。
根据正常套路,剧情发展一般是这样的。
甲:不早了,早点去睡吧。
乙:好,夜里你如果觉着冷了,记得叫我。
而后甲半夜突然觉得冷。
甲:太冷了,乙你过来一下。
乙:现在还冷么?
甲:还是冷,你再近一点。
乙:现在呢?
甲:冷,你抱住我吧。
乙:嗯。
甲:紧点。
乙:嗯……
甲:再紧点……
接下来的‘嗯’就全部变了味道。
噫。
燕稷忍不住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小清新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
四月十九,祈福大典。
天还未亮,燕稷便起了身,沐浴焚香后穿上祭祀朝服,一步步登上了祭天台。祭台正前方摆放着刻着梵文的四方青铜鼎,鼎前是香案,燕稷在案前站立,双手合十。
朝堂百官俯首其下,神色庄重,众僧站在祭台四边,垂首吟唱经文。
午时,承光寺钟声响起,雄浑悠远。
七次钟声过后,僧人吟唱声渐渐升高,燕稷燃了符纸和手抄经文,执着线香躬身三次。群臣垂首站着,不久,听到上方帝王沉稳庄重的声音。
“于维圣神,挺生邃古,继天立极,开物成务。功化之隆,利赖万世。兹予祗承天序,式展明,用祈歆飨,永祚我家邦。尚飨。”
百官伏地行三拜九叩之礼,高台铜鼎燃烟,线香入鼎,礼乐齐鸣。
承光寺钟声再次响起,后山晴空烟火,京都百姓俯首,共祈大启长乐安平。
燕稷双手合十在祭天台上站着,等到最后一声钟声停下,缓缓睁开眼睛,低下头,谢闻灼和傅知怀站在下方抬头看着他,不同的人,一样的藏了暖意的眼睛。
他笑笑,视线一转又瞥到边上的燕周,后者脸上依旧带着惯常的温厚神情,但眼底越发分明的欲望,已经浓郁的藏不住。
祈福大典结束后,百官先行回京,燕稷夜里还要做最后的诵经,来日才能回去。
同他一起留下的除了谢闻灼和邵和,还有傅知怀。
前者理所应当,后者纯粹脸皮优势。
邵和怕燕稷在寺里烦闷,来的时候还特意把二狗子带了过来,二狗子见到燕稷很是开心,抖着耳朵跑过来蹭蹭他的腿,蹲坐下去,模样十分乖巧。
燕稷蹲下身笑眯眯揉揉它的头,傅知怀站在边上:“这是那只苍擎?倒是是挺乖巧的,陛下取名字了么?”
二狗子对他的突然出声很是不满,偏头看他一眼,视线在他脸上挺一下,觉得还不错,重新恢复乖巧模式,颜狗的人神共愤。
燕稷点头:“取了,叫二狗子。”
“……”傅知怀顿一下:“这个名字……很是接地气,不错。”
燕稷用‘丞相真是有眼光’的眼神看他一眼,站起身。
谢闻灼上前将烧暖的手炉给他抱着,不动声色将燕稷和傅知怀隔开,笑容温润看向傅知怀:“光寺夜里寒凉,丞相可是已经找好住的地方了?”
“这点寒凉算不得什么,倒是太傅这几日是住哪里?”
谢闻灼笑得更加温润,指了指另一侧的床榻:“这些日子一直同陛下同住。”
傅知怀眯起眼睛:“那我自然也是可以的。”
这次谢闻灼没说话,移开一步,燕稷站在后面:“丞相,这房里已经没有第三个个床榻了。”
“臣可以打地铺。”
“这恐怕不行。”谢闻灼在边上开口,指了指二狗子:“它今晚是在这里这样睡得,莫非丞相……”
之后的话谢闻灼没说出口,笑得越发温和。
傅知怀眉头一挑,下意识看向燕稷,燕稷没收到他的眼神暗示,点头附和谢闻灼:“二狗子也要住这里的话,丞相打地铺……确实不大合适。”
傅知怀:“……”
于是这次丞相出禅房的时候,脚步又是带着风。而推迟到晚上才送来情诗,内容的破廉耻程度突然就又从三级小污文的程度上升到了饥渴难耐重口味老污文。
燕稷看的面红耳赤,内心满是感慨。
人在单身汪生涯中,要么憋死,要么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