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滚滚红尘》作者:Kuencar
文案:
遗憾固然存在,不妨碍我向所有为生活而奋斗过的人们致敬。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01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的最后一晚,我的母亲围着围裙,站在灶台旁边,预备煮饺子。雪在窗外头下得很紧,人走上去,一步就能踩出十几厘厚的脚印来。风也刮得很紧,不断地把雪粒子吹打在窗玻璃上,砸得噼里啪啦响。
“都下雪了。”母亲背朝着我剁馅,“人家该不来了吧。你赶紧把桌上收一收,等会儿要腾个地方吃饭。”
“来的吧,那人是当过兵的,比我们都守时。”我哀求她,“咱们也给他腾个位置吧。”
她不接话了,撂下漏勺回过头看我,眼神里似有些无奈。
“我讲好了的。”我怕她不答应,赶紧又补充道。
“这可是你说的。”她重新提起汤勺,拿勺柄指了指我。
我朝她的后背做了一揖,心底也终于松了口气。
趁着她转过身的当口,我继续查看那些被我摊开在桌面上的相片。有一些是前两天刚从日本寄回来的、重新修复过、手绘上色过的老照片,还有一些是别人赠给我的。前一种已经受过了处理,而后一种大多还是斑驳的,拿起来闻一闻或许还有土腥味,这毕竟是种别样的旧感,我讲不出。
既然已经处理过了,那么我就先不管了罢。我这么想着,把手绘上色过的相片塞进自己书桌右侧的抽屉里,其余的则原样封进塑胶套中。
我在年轻的时候——我是说,比现在更加年轻的时候,那起码是十多年前,那会儿我们的国家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回忆总归是包着红布的痛苦,然而我今天并不打算讲那些,因为近年来我终于意识到,在“陈述痛苦”这件事上,我还不配,何况悲痛并不一定就要宣之于口。
两年前,我和别的青年人一样,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台湾老兵要求返乡的消息,可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你问我台湾是什么?怎么样?事实也怪得很:我们那一代人很少有没喊过“一定要收复台湾”的,可是大部分人或许真的对台湾一点都不了解。台湾的人喜欢说什么样的话?喜欢吃什么?我们几乎全然不知,只是跟着喊几声罢了,仅此而已;而这些声音又随着十年的更迭而渐渐消失了,正如同一泡夜起的尿,来得快去得也快。
少年是红,老年是黑,青年是红与黑,我就是这样的青年,脚站在红里,头却曝露在黑中;温暖是红,冰冷是黑,路就是红与黑,我走得就是这般的路,前脚裹在红里,后踵却还陷在黑中。
抬头是红色,俯首是黑色,在如此的轮替之间,我们竟也成长起来了,生命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呵!
也是在两年前,也是像今日一样的,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的父亲突然一反常态,朝家里人宣布他要帮助那些对岸的老兵重返故乡。
我和母亲听得面面相觑。他那时的身体状况早已糟透了,医生说他的肺长成了个蜂窝,随时随地都会要他的命,这点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有什么是父亲宁愿豁出生命也要去做的呢?我对此不曾有过什么概念。我见过愿意把自己的血涂在红旗上的同龄人,看过片子映的牺牲的英雄,我暗自猜想他也许并不是那几种人。
家里人的看法最终还是落在了我母亲一个人的身上。我预感到她也并不能十分懂父亲眼睛里的感情,但她比我们更加信任他。
母亲就这样点了头。母亲点了头就是我点了头,就是整个王家都点了头。
高校毕业后我就一直在编辑部工作,事情一定下来,父亲就托我在报纸上发布相关的信息,朝别人征求线索、寻人,等等,有愿意造访的,或者愿意接受造访的,他自己身体不好,就会拜托我去替他见人,一来他拜托得方便,二来我见得也方便。
去年深秋的一个清早,我父亲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了。这些年来我从没见他起得这样早过,只看他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裤子,命令我给他拿东西。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去接人。
“接人?”我想起他昨晚上打得电话,“我去就行了。”
他早年曾经当过兵,如今还保存着一些习惯,在固执这件事上,居然也一板一眼得叫人无话可说。他边系裤带边说:“不成。”
“以前都是我去的。”
“你不要管我了!”他打断我的劝解,“带我去。”
“去哪儿?”
“火车站,”
我吃了一惊,“人都来啦?”
“是啊——你还站着?”他急性子上头,一路上不免熊了我一顿。
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火气还大成这样。我有些不以为意。
我们的消息刊载报上以后,得到的反响竟然出乎意料地多:有寻找儿子的、有找丈夫的、找兄弟的,亲生的和拜把子的都有,拿着相片来拜访我们的后人也不在少数,然而这还是我头一回看到到父亲出来见人。
那也是我头一回看到父亲的眼泪。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车站里的景象:人不稀也不满,三三两两的走着,有个头上包着红围巾的妇女矮着身子,一直朝她手里牵着的孩子唠叨着什么。唯一的一盘钟孤零零地挂在月台上边,月台上的光白得发灰,照得地上也是湿漉漉的白。满地的烟尘味,满嘴的风沙味,耳朵里飘进不知从哪里放出来的歌曲,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班车还没来。我在国营商店里买了一包烟,远远地蹲在月台里边抽。我父亲不喜欢烟味,肺受不了,更不喜欢看我抽,故而我每回一犯烟瘾只好躲着他。
我蹲在最后边,恰巧看见父亲独身坐在长椅上的背影,那会儿他正面朝着铁轨,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他坐的那把长椅的脚下积了很大一滩水,水面倒映出他一小块侧影——只有那么一小块,小到旁人压根没法从里面看清楚他的表情,可我好像从里面瞧见了他叹息的模样。
我吸了很久的烟,吸得腻了才站起来,抹了抹被吹乱的头发,豁然瞥见我父亲那长着灰白色头发的脑袋来。我羡慕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老得比别人晚,但我也在那时迷迷糊糊地想起个事儿:我始终不了解他。不光是我,我母亲也没了解过他,王家没有人了解他,除了他自己;我们会帮助他做一些事,不过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家人,我们对他有无条件的信任罢了。
我们之间便是如此的关系,可真的要问他对我们的了解有多少呢?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心里似乎的确装着什么,以致于他要同我们进行这种心灵上的决裂。
这挺叫人难受的。大约便是这时候起,我第一次有了帮父亲把他的心愿完成的理由:为了瞧见他的过去。
一共等了三个小时左右,火车终于进站了。火车进站以前,我和父亲并肩坐在长椅上,两个大老爷们干瞪着眼睛找那些从火车上下来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地找。让我找是没用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有照片供我按图索骥。我只好拉着我父亲,好让他站得更稳些,看得更清楚。
终于,在他找了快要三十分钟以后,有个年纪看起来比他轻得多的人走了过来。他两眼盯住那人看了半天,看得都快发直了,这才颤抖着同对方握手。
“老板,您来看我了?”他握着那人红活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
我看呆了。我从未见过他哭,也再没有听见过他和谁还用这么恭敬的语气讲话。
我瞧了一眼被他喊作“老板”的人:头上压着白呢软帽,眼睛底清澈得惊人。他的头发有些发灰,听父亲的口气,年纪或许还比他更大一些。
就是这样一个人,令我感到十足地新奇: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人。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人,要么是在红旗下生长起来的,要么是在黑夜里生长起来的,黑夜里长起来的眼睛世故而忧郁,红旗下长起来的眼睛则疲惫而迷惘。在见到这个人以前,我甚至不晓得还能有这么样的一双眼睛,既能清澈明亮,又能直逼人心。
他的情绪倒和我父亲不太一样,看不出喜怒,只是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像哄小孩似的,间或抬头瞧我一眼。只是一眼,我就感觉自己已经被他看了个透底,心里不由得发起慌来。
他和我父亲握完了手,过来握我的。“你是王盟的儿子?”他朝我笑了笑,“我叫吴邪,见过你,不过那会儿你还很小。”
我在迷惘中同他握了握手,嘴上惯性地客套:“您好……”
这个叫吴邪的、自称是、并且应该也的确是我父亲朋友的老人,骨子里有很多和我父亲不一样的东西。他说话时的语速甚至比我们这些青壮年人还要快,思绪转得也快,三言两语便能总结出重点。他坦诚自己是看见了报上的消息才来的,一者为看一看从前的朋友,二者是想拜托我们帮忙探听一个人的下落。
他从包里翻出一张相片给我。相片的大半面都被血污盖得模模糊糊的,所幸里面人的大致面貌还看得清,看起来像是位国军的军官
“有更清楚的吗?”我有些为难。
“很遗憾,没有了。”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道:“你要不要试试看送去修复?”
我点点头:“也许可以。”
为了郑重起见,我在照片修复完以后又对着它拍了一次,把原件还给了吴邪,并且告诉他我会帮忙。
吴邪走后不久,我父亲就去世了,他生前的心愿还没有达成,我心中的困惑也始终没有得到解答,父亲那天头一回暴露出的情绪,也依旧叫我感到无所适从。
出于很多奇怪的、说不清的原因,我仍旧照着父亲的嘱托进行下去。我本以为事情会更加困难,谁知道几天前竟然有个人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应该知道吴邪相片上那人的下落。
“他还活着吗?”我在电话里问道,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还活着,应该。”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兴许跟我差不多。
我们在电话里约了时间见面,就是今天晚上。对方是个叫黎簇的青年人,年纪与我相仿,也在做着跟我差不多的事情。
不论如何这是一个很大的进展。走去玄关开门的一路上我想,自己多年的疑虑恐怕终于迎来得见天日的时候了。只是,越接近父亲的过去,我往往会更加不安。我知道他那平凡人的一生都流于辗转,可我也想知道它是否也能栖于大地?
02
昨夜我和黎簇谈到了很晚,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各自了解的情况,交换好了便各自躺下,窗外的夜又深又冷,我留他住下了,一怕他路上不安全,二也方便我们明天早上一起去吴邪以前住过的地方看一看。
我的卧室不大,床也只够一个人躺着。想来想去,我只好摸去父亲的房间,把他留下的钢丝床拖进来,又把去年新买的油汀也翻出来。
“有那么冷吗?”黎簇坐在刚架好的床上洗着脚,笑嘻嘻的脸庞像个高中生,“我们北京零下十几度呢,我从来不点这个。”
“您就瞧好吧,”我笑他不懂事,随手把新洗完的几件棉毛衫搭在油汀上,“南方的冬天够你受的。杭州明天一定冷。”
他笑笑,伸了个懒腰,豁下腰去捡盆边上的毛巾。
等油汀把房间里头都烧热了,黎簇懒洋洋地靠着枕头问我:“你睡不睡?”
“我可能睡不着。”我钻进了被窝,随手把灯拉掉。
屋内顷刻便被黑暗笼罩尽了,而这黑暗里,只有两点细弱的光在闪烁着,那是黎簇的眼睛。
“恕我直言,你想得好像太多了。”黎簇在黑暗里低声说道。
“差不多是一年多以前,”我慢慢地让自己的双眼适应黑暗,再慢慢地在黑暗里看清楚一切:床头、床尾、台灯、天花板、油汀、黎簇,“那会儿我家老爷子还没走。寻找老兵的计划是他提的,接着,吴邪找到了我们。”
“哦?”旁边的钢丝床上发出一点摩擦布料的声音,“他来找你们了?”
“是的,他说他是我爸的朋友。”我无意识地笑了两声,“我从来不知道他还能有朋友。”
“你爸要是听到这话一定会很伤心的。”黎簇咳了几声。
“可他听不到了,”我说,“他去车站接吴邪的时候,居然哭了起来,可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又说,“我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被关了牛棚了,我大学毕业了他才回来,我妈给他写了很多次信,他一封也没回,文革结束了以后也很长时间没回家来,我差点以为他死掉了。”
“你恨他?”黎簇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也许还谈不上,我妈都没恨他。”我伸手拽了一下被子,手刚松开,一口气就从我的胸腔里滚出了口。
“没有?”黎簇的声音似笑非笑。
“别问了。”
“好吧,行。”
“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你的话。”我掉过头往黎簇的方向看去。
黎簇的眼睛在黑暗那头转了转,“我知道了。”
“就算是帮我爸完成遗愿吧,这件事我也做了一年多了,但除了吴邪以外,我没有再发现别的与他有过联系的人。”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觉得他、他好像,在为什么赎罪似的,可他到死了也不告诉我他经历了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要那么做的。”
“未解之谜有很多嘛,”黎簇居然也叹了口气,“你的思想负担不要太重了。”
“但他不是什么谜,”我不知哪来的执着,竟然同他较起真来,“他是我爸。我却有十年多的时间里一直以为他不在人世,而那之后他又像个陌生人似的家来了,我没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过下去。”我顿了顿,“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黎簇的呼吸声骤然变得冗长而低沉,末了,他道:“能。”
屋子里刹那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连窗外飘雪的声音也听得见。我以为黎簇已经睡了,便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也睡下去。
可几分钟后,黎簇的声音忽然冒出来:“你过去是凭着那种不甘而活下来的吗?”
我吸了口气,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又说:“算了,我不问了。”
我在黑暗里半张着眼睛,任神思在脑袋里头游离,朦朦胧胧地听见马路上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听见窗外积雪的声音,也朦朦胧胧地产生了幻想:大约我再睁开眼睛时,就能看见雪化的一九九零年了吧。
一九九零年注定要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而站在新时代门口的我们还懵懂着,任由日子把不知所措我们又推向新的浪潮中,仿佛也昭示了那以后会发生的那么些个无法预料:苏联降下旗帜,顾城举起斧头,窦唯唱出了《无地自容》,而这一切正如红磡上的余音,就这样接二连三地并入了我们生命的血液中——九十年代。
时代总是这样,来得预见不了,走得挽留不住。而谁又能知道,在预见不了的时代门口,还剩下两个青年人披着灰蒙蒙的清晨去寻找别人的痕迹呢?
我们第二天起得很早,六点钟左右就寻到了六合巷。黎簇指着其中一间已经出租了的平房对我说,那是吴邪从前在杭州住过的地方,当然,他只住了那么几天。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脑海里刹那间涌进了许多他告诉我的、关于吴邪的过去、关于吴邪和我爸的过去,还有吴邪和照片上那个人的过去,我这才发现人原来也可以一次性记住那么多东西,又能在同一时间内把那么多东西想起来。
黎簇指的是房子,我看见的则是房子的门,门边上躺着一片湿透的叶子,叶子的半面映着朝阳,另外半面则埋在雪中。
“文革那会儿他来这里扫过街。”黎簇说。我的眼前似乎马上又晃出一个穿着的确良藏蓝布衫的背影来,它安静地临在地面上,带着扫帚把湿润的叶片扫除干净。
那时的吴邪一定比我看见过的那个更年轻,再顺着黎簇告诉我的往前想,就越来越年轻了。
我和黎簇沿着六合巷的街边缓缓地走着,正如吴邪当年那样地走着。
湿润的叶子埋在雪地里,仿佛正静静地、静静地候着。
过不了多久,一只手扒在了叶子旁的土堆上,十指深深扣下去。
“我操,你他妈行不行?不行我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