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拍了拍一位老乡的肩膀:“大哥,这里边儿是咋回事儿啊。”
老乡没瞧他,指着宅子磕着瓜子:“恶鬼!坞都是被诅咒了!今年死的第八个小孩儿了!”
已经有些道士在此开坛做法。
“让开让开!!”官府的人搭着担架往外抬着什么出来。
这么一喊,往前挤的人更多了。应当是抬尸体回衙门让仵作验尸。
陈遇也往前伸了伸脑袋。
担架上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脖颈的血迹已经干涸,圆滚滚的眼珠还未能闭上,只是已经失去了神采,皮肤已然苍白的发青。
……水儿!!
尸体已经装上马车运走,他才回过神来。
女孩儿咯咯的笑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几个时辰前还蹦蹦跳跳的给自己取药,眼睛像月牙儿的一个小姑娘,突然就化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陈遇心里说不出的悲伤。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赵寡妇仍蹲在门口止不住的流泪。
没了丈夫,又没了孩子,她的心可能在发现水儿死的那一刻也跟着枯萎了。
他静静地望了她很久,却始终没有跨出脚步去安慰她几句。
也不知什么时候,宋岐远远地就站在了陈遇的身后。
你在想什么呢,明明很为她难过,却不敢走上前去说几句安慰的话。
陈遇叹了口气,转身将要离开,就看到向他走来的宋岐,不带着什么表情。
“……你怎么在这儿,你去哪儿了。”他问。
他道:“随便逛逛,同你一样。”
“哦……”
“走吧,去瞧瞧。”他径直走向了赵家。
陈遇紧跟了上去。
宋岐拱手向赵寡妇道:“赵夫人,我是朝廷新来的仵作,想进屋瞧瞧。”
陈遇目瞪口呆。
赵寡妇面无表情的留着眼泪,眼珠一动不动。
他带着陈遇进了屋。
“你……你什么时候又成了仵作了”
“瞎掰的。”他目不斜视往前走。
扯谎真真熟练。他在背后冲他翻了个白眼。
屋里原本满是草药的香气,如今夹杂了些血腥味。
“宜修白日见这孩子可有异样?”他问。
陈遇的声音柔和了些,面色也沉了下来:“未有。”
宋岐在前面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陈遇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他的背。
他回过头,犹豫了一下“你……”
“我?”陈遇指着自己。
他抿抿唇角:“……不必难过。”
他便明白他指的是水儿的死了。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他嘟囔道,语气说不出的别扭,如同一个被揭露秘密的小孩。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白日里见过他。”
他不语,转过身去,掀起门帘,进了里屋。
必然是俐娘说与他的,嘁,装什么神神秘秘的。
里屋的血迹已然干涸,家具方方整整,少了些生气。
“宜修可嗅到些什么气味?”
使劲儿吸了两口,他摇摇头:“药草味儿。”
宋岐道:“崖柏香。”
三个字瞬间拉直了陈遇的神经。
此前在被山贼一行暗算也是这崖柏香的缘故,此香用料珍稀,并不常见。此前种种,与这里的诅咒,又忽然生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定下神,又仔细辨识了一番,似乎确实有几分与山寨中相似的气息。极其微弱。
宋岐又道:“器物规整,这孩子不曾挣扎,死前没有受苦。”
陈遇嘴上不说,情绪都写在脸上。
两人出了宅子大门,赵寡妇已经哭不动,木木地坐在地上,散乱着头发靠在门框上,眼珠涣散,没有焦距。
天已蒙蒙亮,短短几个时辰,人声从熙攘到沉寂,又变得渐渐喧闹了起来。
灯火明灭,日落月升,从来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改变。
宋岐临走的时候在门口留了一锭银子。
第5章 白檀
回到淮尚阁,发现客栈似乎空了些许。
“人怎的都走了”宋岐道。
“结案了。”俐娘道。
“结案了!”陈遇疑惑道。怎的前脚验尸,后脚突然结案了。
“不错。”俐娘从翻着账本里抬起头,“官府请了个什么东山大仙,开坛作法,大仙烧了符篆抹在罗盘上,念了个大咒,罗盘就转了,指向赵寡妇家,大仙解读说这是指向凶手,赵寡妇就是凶手。”
“无稽之谈!”陈遇怒斥。
俐娘又道:“大仙还说,前几月的孩童以及张大壮也都是死于赵寡妇之手,她豢养小鬼,后被张大壮识破,遂痛下杀手。”
“官府办案怎可如此草率!”自己虽身处高位,却不居高堂,不知民生竟这般凋敝。
俐娘不置可否,低下头继续翻着账本儿打算盘。
回到房里,陈遇一直气呼呼的嘟哝。
宋岐道:“无稽之谈,却也是无奈之举。”
“有何无奈!分明是无能!”
宋岐道:“不然当如何,案子迟迟不得破解,百姓倒是愈益恐慌,这样下去,官府的威信便要荡然无存了。”
“这样的官府,不要也罢!”他一时生气,忘了自己也是官府中人。
他笑道:“王爷可是王爷。”
陈遇愤然,觉得有点丢脸。
宋岐起身道:“好了。热闹也瞧完了,咱们该赶路了。”
“啊”他抬头,不解。
“秦淮。”他轻挑眉梢,“宜修忘了?”
陈遇眉头微蹙:“可这儿的诅咒……”
他面无表情的打断他:“你当如何,岐不过一介布衣,而宜修,莫非要动用王爷的身份插手”
“可……”
“聚散相逢,生死有命。”
陈遇看了看他,终是没有再说话。宋岐说的对,八个多月的悬案,自己即便是表出身份,也不一定能查的出真相,百姓希望又失望,朝廷是再也站不住脚了。
说到底,宋岐与自己太不一样,他出身江湖,深谙世事因果,他有自己的生存哲学,遇事总能找到一个最理智损失最少的法子,来来去去,没有牵挂。一个聪明至极的利己主义者。
他疲惫地起身,面色复杂:“……走吧。”
两人告别俐娘,牵了马匹便往城南门去。
闹市人声鼎沸,街道两旁到处是卖手作的艺人。吹糖人儿的,捏面1 人儿的,斗蚱蜢的……阳光懒散的倾洒,洗去一夜的阴翳。
陈遇被阳光刺的有些睁不开眼。
“公子瞧瞧呗!我这蛐蛐,人称地府煞神!”手艺人张罗着摊,手里提溜着藤麻编的篮子。
陈遇心生欢喜,忍不住伸了手。
宋岐随他也停了脚步。
蛐蛐儿通身油亮,叫声震天,倒是不愧这“地府煞神”的名号。
藤麻织的篮子也十分精致。
在药房里,他也削过藤麻。
把蛐蛐儿还给小贩,他攥了攥拳头,向宋岐道:“你也说了,水儿的屋里有崖柏香,必然是与那山贼有关,我再去瞧几眼,你先逛逛,我们酉时在此相见。”
话音未落,便把缰绳交到他手里,风一般跑了回去。
宋岐握着缰绳,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顺了顺马儿的鬃毛。
陈遇隐约觉得,老大夫一定知道些什么。
略施内力,脚下生风。
药房大白天竟没有开门。
他心下疑惑四起:“大夫!买药!”
无人回应。
他伸头向一旁卖纸人儿的大娘:“大娘,这医馆儿大夫呢”
大娘道:“奇了怪,这郑大夫是向来准点儿开门,今儿个怎的还不起来”
他又敲了敲,一直无人回应。
陈遇退后几步,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医馆的形状,决定从后院翻墙而入。
寻了个墙角,他提起内力,依凭檐上瓦砾,轻而易举便跃了过去。
后院里还摆着自己削下来的藤麻皮。
四下静寂无声,袖中骨刺半截出鞘,隐着寒光。
药草味儿似乎比昨日更加浓烈,好像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他蹑起脚尖,往屋里去。
里屋各种各样的药材堆成小山,早已远远超过正常药房药材的需求量。
药材混合的气味与崖柏香竟有几分相似,但仅仅是几分。
他神色凝重,蹲下身抓了一把药材细细端量。
可惜他对药理一窍不通,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若是宋岐在,必定能知道些什么。
身后突然极轻的一声,骨刺震颤起来!
袖剑出鞘,直取来敌首级!
只知鲜血喷薄而出,来人在死前将藤麻篮子套在了陈遇的脸上,用尽全力将他推向了草药小山里,陈遇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面容,整个人坠了下去!
这药堆下竟有暗道!
后脑重重地摔在地上,刺鼻的崖柏香瞬间充斥了鼻腔。
剧烈的疼痛从大脑皮层蔓延至全身,意识渐渐被黑暗吞没。
时白庄与朝廷两足鼎立,明着你恭我敬彬彬有礼,暗地里则多番攀比。
所以皇帝寿辰之日,各家少年弟子要在寿诞上比武论剑助兴,家家都当是万万不能输的,尤其是白家与朝廷。
陈遇时年十二,已可剑指乌妖 ,以一当百。
陈王十分欣慰,两个儿子一个文治,一个武功,倍儿有面子。
寿辰那天,各行省辖地各门各派和属国纷纷进献奇珍异宝,奇装异服的各国使节随处可见。
比武在皇家的论剑台上进行。
皇后给一边给儿子捏肩一边眉飞色舞道:“遇儿这回可要给皇家长脸了!”
“知道了知道了!”他挣扎着脱开皇后,“您快回自己的位置上吧!”
皇后这才满意的笑笑,回到陈王身边坐下。
他抱着一筐葡萄,自顾自的吃的不停,吃着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问一旁的伴读:“哎,你吃吗”
小童受宠若惊道:“不不……”
“哦……”他点点头,又抬起头,“你叫什么来着”
他一本正经道:“小生沈若,表字桑吟。”
陈遇露出一个微笑,回过头去看向论剑台。
赛制为车轮战,战败者下台,换上新的挑战者与胜者继续比武,直至决出冠军。
魏国皇子持九节棍率先上台,迎战的是手持折扇的慕容派少主。
九节棍步步相逼,慕容公子不慌不忙,一把纸扇来去如风,总能恰好抵挡在九节棍出现之处。兵器出招被破解,魏国皇子忽然转身一个扫堂腿,慕容公子猝不及防,本能跃起,不料九节棍忽然飞来,正中右胸口。魏国皇子见状,腿风更盛。
魏王欣慰的点点头。
陈遇颇为无聊,转身向沈若道:“今天都有些什么人啊。”
沈若赶忙接道:“台上这两位是魏国皇子与慕容派的少主,一个善使九节棍,一个常持折扇。前者看似依托兵器,实则腿脚功夫极强,但缺在力量有余,灵巧不足。后者同慕容家的功夫一样,招式来去颇为华丽,赏心悦目,同时注重观察和预判,抢以先机制敌。”
“右前边坐着的是南国公主,善使鞭……”
“正对着的是长孙家的长子,一柄红缨枪……”
……
沈若向他一一叙述各家各派长短之处,大小巨细十分详尽。
“那个,那个白衣裳的,他家都穿白衣裳啊。”陈遇问到。
“那便是朝廷最大的对手,白庄。”沈若低声道。
“哦”
沈若道,“白庄中人修习内力,兵器大不相同,招式套路变化多端。”
陈遇点点头。
他又道:“白庄主确实厉害,不过据说他的唯一的儿子并未遗传他半分武学天赋。”
那个孩子端端的坐在父亲身边,骨骼清瘦,干干净净的。
沈若顺着陈遇的目光瞧过去,面面色凝重,自言自语道:“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家庭,倒也是一种不幸吧。”
陈遇点点头,对这个新来的伴读很满意。
场上局势越发明朗,最终是魏国皇子赢得了胜利。魏王面露喜色,大声鼓掌。
白客南面无表情的摸了摸白衣少年的头,道:“清让。”
少年点点头,提起剑,走上了论剑台。
“他叫什么”陈遇问。
“白檀,白清让。”
白家的孩子负手而立,薄削的嘴唇紧闭,两道剑眉微蹙。
他太紧张了。陈遇心想。
九节棍向额头飞来,他的神色更加凝重,仔细回忆着父亲教的要领,气运丹田,九转回肠。
青锋出鞘之时想要抵挡这次攻击已是太慢,他运起内力,覆于周身,九节棍来时层层受阻,将要击中他时速度已经非常的慢,寒光一闪,白檀剑出!魏国皇子遂侧身,收回九节棍,以肘击其左眼!
陈遇眯眯眼,心道:卑鄙。
他急急侧身,魏国皇子便抓住这破绽重重击在他的胸口。白檀后退几步,轻轻咳了几声。
白客南冷眼看着台上的一切。
白檀提起剑,转守为攻,却只攻击对手的躯体,每每被敌手成功防守。二人来去已有数十回合,魏国皇子体力已大打折扣,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而白檀的招式似乎影响不大。
陈遇呷着葡萄,不解的歪头:背后都湿透了,剑也在发抖,这人为什么这么拼啊。
最终是魏国皇子败下阵来。
白檀舒了口气,左手握了握右手腕,略微放松了一些。
下一个上来的是南国的公主,樱唇星目,俏皮可爱。她笑道:“可别小看我这胭脂霸王鞭!”
他携剑拱手:“承让。”
低头作揖之时,长鞭突然飞来,直直卷起手中的宝剑,正欲抢夺,鞭尾重重打在他的小臂到手背上,白皙的肌理上即刻浮起一道触目的血印子。
手无寸铁,他再次陷入被动,数十回合,他一直在伺机夺回自己的剑。身体上的血印子又多了不少。
陈遇看的都觉得疼。
奇怪的是,这妮子凶是凶,不过假把式居多,反击的机会不少,也够明显,不知道为何这小子不动手。
又看了好些回合,他恍然大悟,这些个机会,要反击必然要攻其胸部。
公主年纪不大,胸到是不小。
陈遇咯咯地笑起来。
台上的公主被这笑声惊扰,回头瞪向陈遇。
机会!白檀夺回宝剑,剑鞘击其膝盖,公主猛然跪倒在地,他右手剑出,迅猛朝她飞去!公主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寒光从她喉咙不到一寸出飞去,宝剑插入木制的擂台,带走公主额前一绺发丝。
她这才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一眼陈遇,跳回座位上,道:“我输了。”
白檀的目光往白客南的方向停留了一阵,父亲的眼神依旧没有波澜。
他艰难地拔起地上的宝剑,身上的血印子有的甚至浸透了雪白的外衣,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沈若眼里写满了崇拜与敬佩。
陈遇换了个姿势磕葡萄。
论剑大会还在进行,接下来各门各派的少年弟子皆抖擞精神与之一战。白檀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可即便他屡屡获胜,获胜的方式皆是拼体力的战斗,前面的比试毫无优势,而是在耗尽对方精力之后,不屈不挠地又站起来。
在旁人看来,他纯粹是为了赢而赢,早就不算赢了。
晌午到暮晚,晚霞从地平线晕染开,天空如同水墨,暖洋洋惹人醉。
陈遇靠在太师椅上,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小伴读。
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人,神色随着他的动作时而喜时而忧。圆滚滚的黑眼珠映着赤色的晚霞,闪闪发亮。
陈遇突然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
他正专心观看比赛,受了惊吓:“二,二皇子……”
他不高兴地鼓鼓嘴:“有什么好看的,他这样的我能打趴十个!”
沈若不语,只是接着抬头看白檀。
他有点恼火,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脸:“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吃痛的嘶了一下,委屈地双唇紧闭,犹豫了一阵,道:“二皇子是天之骄子,自然是厉害了。可白公子不一样,人人都知道他天赋平平,他这么努力地在证明自己,却还是没有人认可他,可就算这样,他也不放弃,桑吟认为这样的人,尤为可敬!”
吐出一番大不敬的话,他嘟着嘴昂起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陈遇倒不在意,反而觉得他有些可爱。
心里却生出些恶劣的想法来,道:“我要是让他连这最后一点骄傲也没了呢?”
沈若快哭了,却还是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都说了二皇子天之骄子,赢了是必然,可白公子,尤!为!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