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辰时就坐在香樟树下,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铁观音。
此刻天色将晚,不远处的天边黑压压的一片灰黄,正在酝酿着一场秋雨。
夏叶瑾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看着眼前这个人,却霎时又十分不争气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到了最后,还是对方先开了口,“你醒了?”他说。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接你回来的。”
“不是!……”夏叶瑾有些急躁,宫辰时完全误解了她话里的意思,“我是说你怎么突然间就把我接回来了?我任务完成了?”
听她这么问,宫辰时终于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白痴。或许原本有其他的话要说,可估计是被夏叶瑾脸上的表情和问题搞的无语,最终只是简单的回了个“嗯”。
“可是!……”
“可是什么?”
宫辰时永远都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夏叶瑾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问的问题。
过了许久,她才喃喃地说,“我都还没有跟他们道别……”
宫辰时轻呷了一口热茶,抬眼看她,“都是早已消失在历史上的人物,你道不道别,影响不大。”云淡风轻,言简意赅。
“可是!……算了。”
夏叶瑾有些泄气。
她发现跟宫辰时永远都说不通,对方似乎永远都没法理解她的感受。或许宫辰时才是对的,是她自己太感性,每回出去执行的任务都完成的磕磕绊绊。
可是当面对那些真实鲜活的人,当与他们一起同生共死,一起嬉笑怒骂,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冷血到可以完全地把自己的感情从中剥离?
并不是一定要与那些人道别或是如何,也不是一定要离别时执手相看泪眼或是怎么样,夏叶瑾一直都认为自己不是个矫情的人,只是这样突然间从一个时空中抽离,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缓一缓。就一点。
上小学的时候,她在大院里有个很好的朋友。
两人同进同出几乎是形影不离,在父母都被外派支教的那段日子,那个人几乎成了她单调生活的唯一寄托。后来在10岁那年暑假,夏叶瑾回了一趟老家。等回来的时候,却突然被告知对方全家搬走不知去了哪里。
直到今时今日,夏叶瑾还记得当天得知这个消息时候她独自一人站在大院门口的那株老槐树下,一直望着空荡荡又似乎无尽头的巷子发呆。
当时的她就是想不通,明明约好等她回来后还一起捉蛐蛐,一起到河边钓鱼抓虾的,怎么才几天时间,事情就全部变了样呢?
那天她一直站在老槐树下,但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大院的门要关上,心中期待的那张面孔,那抹身影也没有出现在巷口。
从那之后开始,她便觉得道别应该要早早做才好,因为人生总是有太多的猝不及防,你根本就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到底是哪一个先来。
可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其实无所谓要不要道别。那个要离开你的人最终还是会离开你,你还是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来不及与他说心中最想说的话,甚至是来不及相知相守,就这样惊鸿一瞥匆匆错过。
只是夏叶瑾有一点不明白,为何她总是来不及?
“这回任务完成的不错。”
宫辰时突如其来的开口,将夏叶瑾从恍惚间拉回。
夏叶瑾一呆,到底是她耳背听错还是宫辰时喜欢上了用反讽的语气,她这样还叫完成的不错?
不等她发完呆,又听到对方说,“你是不是把我什么东西忘在了外面?”
听他这么问,夏叶瑾立马绽开一脸假笑,正想说哪能呢老板你的东西我每回都保管得特别好就算是把我自己丢了都不会忘了你的东西,突然笑容就在脸上一滞,她……确实忘了东西。那个绣着怪异图腾的明黄色钱夹子不是忘了带回来么?
可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当时情况紧急,她为了救付清竺,下意识就将那可怜悲催的钱夹子给扔了出去,现在去哪里找?
“去把它找回来。”
“哈?”
“明天中午出发,给你一天时间。”
宫辰时说完后就起身径自走了。
只留下那杯还冒着热气的铁观音和呆若木鸡的夏叶瑾愣在原地。
宫辰时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是让她重新再回到东晋一次?(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相聚离开
江湖无闲适,春初雨水多。
陈靖提着一竹筐的溪鱼回村时绵雨刚停。
天空干净的像是被清水洗刷过,他抬头望了下天,突然觉得莫名的舒畅。
一个牵着垂髫小儿的妇人远远地看到他就开始十分热情的打招呼,到了近处,还硬是要自己的孩子朝着陈靖叫陈大善人,陈靖推辞不过,也只好随着她去。之后又碰见一些人,也全都十分恭敬的与他打招呼。
陈靖有些无奈。
其实柏溪村的村民真正要感激的人应该是红玉而不是他,他只不过是帮着红玉把事情办好罢了。
距离那件事发生已经五年。
度过最初的消沉时光之后,在这五年里,红玉在村中不仅办了学堂,请了建康城里的先生来传授术业,还办了育婴堂和敬老堂,免费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弃儿和孤寡老人,一年三节都有米粮赠送。
原本只是在柏溪村里,但经过口口相传之后,周围十里八方的人全都慕名而来,后来竟阴错阳差的发展为其他地方的人也赶过来。慈善堂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一时间传为佳话,他们俩还因此得到了穆帝亲自召见嘉奖。
陈靖知道红玉心里的想法,所以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的帮她妥善地处理着一切。而红玉每回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是司马家欠所有人的,她就算倾尽家产也要弥补偿还。
五年前的旧事如同一场绚丽又玄幻的梦。那些鲜活的面容,就像真的是活在梦中,自当日一别之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见到。
“爹爹——”
奶声奶气的音调打乱了陈靖飘远的思绪,他刚应了一声,一记小小的身影就朝着他扑了过来,一把抱住裤腿,仰头看着他说爹爹,你再不回来,家里的糯藕团子就要被姑姑全吃完了。
姑姑?
陈靖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年司马子瑜的死对陈彩衣打击极大,大到让她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伤好之后她就离开了建康,选择独自远游,细细算起来都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难道这回心血来潮突然回来了?
“想什么呢?”
红玉抱着一大把的干柴,见陈靖愣在院门前发傻,忍不住笑着问。她小腹微微隆起,行动有些不便。陈靖立马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接过她怀里的干柴。
一边将干柴接过来,一边开始念叨,“不是让你在屋里好好休息嘛,怎么又出来瞎逞能了。都说了这些杂事重活放着我来就好了……”
见他如此紧张,红玉也不回话,就只是看着他笑。
她眉眼细腻,笑容清浅,落在陈靖的眼里说不上的好看。被这么看着,陈靖的脸毫不意外的烧到了耳根。不由在心中暗骂自己的不争气,都成亲四年了,他还是没有摆脱被红玉多看几眼就脸红的窘状。
此刻红玉看着他,终于忍住笑说别傻愣着了,赶紧进去吧有客人呢。
*
水乡地湿,恒多春阴,风雨溟濛,云容沉黯,俗谓之神鬼天。
当夏叶瑾重新踏上1600多年前这块土地时,遇上的就是这种天气。阴沉沉的,下不尽的连绵细雨,眼前水雾弥漫,让周遭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
虽然时隔五年,但陈家并不难找。
令夏叶瑾没有想到的是,才五年的时间,陈靖的名气竟然变得这么大,随口在街市上一提,就立马涌出一大群人开始十分热情地介绍起陈大善人的“光辉”事迹。
陈靖不仅成为大善人,还娶了红玉。
这样的结局让夏叶瑾感到开心。
她突然有些贪心的想,如果每一回任务结束后宫辰时都能像这样送她回来看一看,那她的幸福指数应该会瞬间飙升。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那个抠门资本家,哪里会这么好心?
屋子里放着炭盆,松木枝映照着炭火,烧的哔哔啵啵。
正想着,一团小小的身影窜到了跟前,夏叶瑾低头正想逗他,眼前的光线似乎被什么挡住,她猛地抬头——
五年前,她狐狸没抓到却掉进了一个蹩脚猎户布下的陷阱里。当时小腿被划得血淋淋的她满心恼火,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候宫辰时全家时,却看到某张青涩的脸在眼前放大,说,“你还没吃饭吧?”
此刻,这张脸又再次在眼前放大,夏叶瑾抬头看着站在自家门口傻愣愣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陈靖,忽然露出要笑的神气,说,我已经吃过饭了。
说罢,两人又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故人旧事,就算是已经被滚滚而来的历史车轮碾过,但只要你愿意想起,他们就一直在,沉淀在心底,永远都不会消失。
*
与陈靖和红玉告别后,夏叶瑾突然一下子失去了目的。
据红玉说,原先的司马府早已经拆了。那所谓的暗室,也随着司马子瑜的死埋在了地下。夏叶瑾有些奇怪为何宫辰时要将她送回到五年后的时间线里,都过了五年,一切都变了样,她要到哪里去找那个钱夹子?
下雨了。
一路兜兜转转,待再次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又回到了建康城。站在青平桥上,凭栏远眺,城中春色尽收眼底。
烟笼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还有半天的时间,夏叶瑾决定在建康城里随意找间茶楼虚度光阴。
“李老爷,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们府上妖气浓重,最近怕是怪事频发吧,如果不及时驱逐的话……”
春雨淅淅沥沥,从天上飘落,再打在她手中的竹伞上,如珍珠落入玉盘,溅起水花四处。
临街的摊贩,玩耍的孩童,嘶鸣的车马,来往手撑花伞的行人……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一切静止,然后在某张同样震惊的面容上定格。
*
五年过去了,付清竺倒是没有多大变化,时光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是十八九岁少年郎的模样。
“喂我说夏叶瑾你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五年前一走了之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还以为你和那个司马子瑜一样了呢……”雨停了,付清竺俯身趴在青平桥的栏杆上,歪着脑袋问。(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好久不见
呸!到底会不会说话?
夏叶瑾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接收到她故作凶神恶煞的目光,付清竺笑了起来,说我还真没有想到能再次遇见你。
“陈靖如今大发了你知道吧?他刚才还跟我抱怨说好久没见到你了。”
“你去过陈家了?”
“嗯。”
几个小孩子拿着风车吵吵嚷嚷的从旁边经过,付清竺俯身趴在栏杆上,抬头看着前方,将目光落在虚空之处。他顿了一下,才开口说,听说了,不过我也是今天到城里才听说的。可惜待会儿就要走。时间有点赶,估计是来不及去见他们了。
想到他刚才与那什么李老爷的对话,夏叶瑾忽然来了兴致,笑着问你还捉鬼赚赏金?
“偶尔吧。”付清竺笑了一下,“也不强求,能混个温饱就好。”
“那今天是回来领捉鬼的赏金?”夏叶瑾笑意挂在嘴边。
付清竺抬了下头说差不多。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如今世道不好,四处乱糟糟的,大家自顾都不暇,哪里还有心情管鬼神之事。”
有个小孩的竹蜻蜓落在了桥边的枝杈上,付清竺伸手拿了递给他,目送小小的身影远去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递给夏叶瑾,说我差点就忘了,这个,物归原主。
宫辰时那个绣着诡异图腾的明黄色钱夹子。
见夏叶瑾瞪大眼睛,他有点好笑的解释,当日在暗室,我昏迷之前就捡到了这钱夹子,本想等伤好后物归原主的,谁想后来根本就找不到你。正好今天碰到,不然等我走了之后,你就是想要也拿不到了。
“你要去哪?你的记忆……”
夏叶瑾原本不想问的,可最终还是没忍住。付清竺不是她的攻略目标,她没法知道他的结局,既然此番有这么一次机会,她不想就此错过。
付清竺俯身看着桥下缓缓流动的春水,倏尔抬头,笑的一脸云淡风轻,说我什么都没变啊。不过已经不去执着了。那个胖和尚说的没错,不是自己的就算寻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反正少了一魂一魄于我也没有什么影响,至于过去的记忆……我都已经做了记录,就算以后又忘记了,看看那些记录也能想起来。
“那,狐狸呢?”
话问出口,夏叶瑾觉得自己还真是不会聊天。好端端的,又提起那只狐狸做什么。
“他回天外化境了,本来也是因为淘气贪玩偷溜出来的。”
“你不会看透红尘真的去跟胖和尚青灯古佛一辈子吧?”
“怎么可能!”
付清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一脸得意地说壮士我是要去云游四海,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阳春白雪朔风冷月,如今世道这么乱,正所谓乱世出英雄,没准儿几年之后咱们再遇见,我就是个名扬天下的大英雄了。
见他这副模样,夏叶瑾一扫这些天来的阴霾,大笑说好好好大英雄,出去行侠仗义的时候如果碰到娇女子的话记得要英雄救美赏金少收人家一点。
雨已经完全停了。
青平桥上,来往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久违的熏香从牛车里袭来,夏叶瑾竟意外的感到温暖。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开始往桥下走。
有花农挑着花自身旁经过,姹紫嫣红满目,如同绚丽的虹霞划开青翠一片的温婉婀娜春景,让人忍不住驻足留恋。
经过一食摊前,付清竺称了些百合莲酥,随手递给夏叶瑾一块。两人沿着连接画舫的廊桥一路走,刚抽展丝绦的杨柳穿过飞檐,落在耳鬓处,随风拂过,闹得人有些发痒。
不远处的伫着一座古旧的茶楼,衣着鲜亮的茶客来来往往,起火煎茶谈经论道,放浪形骸自在平淡,好不惬意。
“喂夏叶瑾,”付清竺捧着百合莲酥,他只咬了一小口,将从刚才开始就不知落在何处的目光收回来,“这几年你去哪儿了?”
他偏过头来,半张脸隐在春景里,柔和的不像是真实。
“也……没去哪儿。”没想到会问这个,夏叶瑾一时没有想好答案。随后她笑着调侃,说你知道的,像咱们这样的与鬼神打交道的人,行踪哪里能确定的,还不都是东奔西走的劳碌命。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疑问——”付清竺低头盯着手中的糕点,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专注。他嘴角微微上扬,长长的眼睫忽闪不定,“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笑容放大了些,“我就是想不明白,就凭你这三脚猫的道行,到底是如何躲过那些鬼怪的攻击活到现在的?”
这才露出了狡黠的神情来。
知道又被这人绕进去,夏叶瑾一气之下直接一脚踹了过去。但到底不敢多用力,到了后面便只是做做样子。
付清竺跳着弹开,满脸都是戏谑的笑。
一路漫无目的的蜿蜒,走着走着,仿佛青石板路已经到了尽头,可向后一转才发现,原来是个丁字巷口。
走在前头的付清竺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伸出手,到夏叶瑾的面前展开,手心里是一块没有任何花纹的白玉。
“喏,给你的。”他笑了起来。
夏叶瑾一愣,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方却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反应,他伸开双臂,熨熨贴贴的抱住了她。
付清竺的下巴深深嵌在夏叶瑾的肩头,半刻他才说喂夏叶瑾我怎么这么想哭。
同样很想哭的夏叶瑾没撑住笑了起来,她说没事儿正常,大概是被冷风吹得。
*
“我这么鲜活可爱的一个人,你怎么可以在记录簿里一笔带过?”
“你这么啰嗦,若是都写下来我怕这一辈子都写不完。”
*
雨过天晴,万里夕阳垂地。
青平桥下,一叶扁舟缓缓划过水天一线,日晖落在它身上,投下绰绰碎影,映照出波光粼粼。
或许该死的别离才是人生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