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子在商细蕊的指导下撕腰拉跨的开始练功。拳脚无眼,程凤台退到房檐下去。商细蕊懒得一如既往,即使这个小徒弟是他自己招来的,他仍然一身绵软,闲闲地抱着手臂靠在程凤台肩膀上觑眼旁观,偶尔会说:“刚才的卧鱼儿再来一遍,下腰的时候别犹豫呀!”或者“手脚一块儿来,慢了半拍就不好看了。”商细蕊的眼光是最严格的测验,一点点细微的过失都逃不过他。小周子非常受教的样子,练得很刻苦。有时候不能领会商细蕊的指点,多问一句,商细蕊就拉长声气极不耐烦的重复一遍,也不见他再做过多的解释,仅仅是重复一遍。小周子再不懂也不敢问了,茫然地点点头。如果同样的错误犯到第二遍,商细蕊就要奚落说:“讲了多少遍了不是这样做的啊!真笨。”他徒有一片爱才之心,然而事到跟前,热络不过两三天,耐性就磨光了。他自己戏班里的小徒弟都不乐意教,小周子已经算是把他马屁拍得很好的了。
程凤台笑着看小周子学戏,转头对商细蕊低声道:“商老板,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师父。这能教出什么来?光听你挑毛病了。”
商细蕊道:“小周子身上带着戏啦!有根骨!带艺投师都是这个教法儿。当年我跟九郎学戏,就是这样的。”
程凤台真替小周子叫屈:“谁能和您比啊!您是天生戏骨无师自通,八卦小报上都吹邪乎了。您拿人孩子跟您比,不是存心练人嘛?”
小周子早已被商细蕊练得不行。他平时饮食不好,杂活儿又多,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现在空着肚子大展拳脚好半夜,心里抱着一蹴而就的念头,煎熬得焦急,商细蕊挑他的错儿,他更着急,忽然两腿一软就跌地上了。小来急忙去搀他,他实在是累极了,脚下一点力道都没有,搀了一把也没能起来,很沮丧地靠在老梅树底下。
商细蕊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叹:“去吃东西吧。”
小周子摇摇头,闷坐着直喘气。
商细蕊之所以加倍的挑剔,就是因为看出来小周子的心浮气躁了,这时候以长者的姿态训诫道:“你着什么急?我从五岁起早贪黑练到十三岁第一次登台,每天过的那叫什么日子?你之前荒废了那么久,这才到哪儿呀?你说你着什么急?”
小来见证了商细蕊的苦难童年,在一旁感同身受地重重点头,企图给小周子一点鼓励。小周子看看商细蕊,看看小来,扶着老梅树慢慢站起来,跟他们进屋吃东西去了。这一顿宵夜小周子卸下了心上的包袱,吃得狼吞虎咽两手并用。程凤台抽着烟看着他,向商细蕊笑说:“唱的怎样我不知道,吃相倒是随你了。”
小周子不好意思地停了手。商细蕊捶一拳程凤台,对小周子道:“吃你的,别理他。”
小周子放慢速度满口地嚼,吃了这一顿,又不知道要挨多久的饿。他对食物和商细蕊的爱护有一样的执着和贪恋,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接受着这些恩惠。
灯光下面商细蕊细看一眼小周子的手,骨架子修长柔软,但是手指上都是茧,而且已经有些变粗的势态了。哪个戏班的小旦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地被娇养着。四喜儿这样苛待他,不像是看不顺眼,倒像是存心要毁了他的前程似的。可是四喜儿爱财如命,毁了自个儿戏班的一棵好苗子,于他有何好处呢?
商细蕊趁空便问道:“你师父为什么对你这样坏啊?你哪儿得罪他了?”
这也是小周子想破头的问题:“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
程凤台插话道:“周小相公的师父四喜儿,是不是那个五十来岁还抹着粉,桂花油梳头,调调儿又像老鸨又像太监的老戏子?”
程凤台这番描述实在是跃然纸上,小来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商细蕊笑问:“二爷认识他?”
“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想想,在麻将桌上见过这号人。老得浑身起褶子,还往人膝盖头上坐,真他妈鸡皮疙瘩掉一地。”程凤台提起来就满脸厌色,不用说,他就是那个被老戏子坐了膝盖头的可怜人:“如果是他,我就知道周小相公为什么受罪了。”
满屋的人都在等他公布真相,程凤台缓了一缓,慢慢说了两个字:“嫉妒。”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所有所思了。结合四喜儿的为人,这个解释的确很通。云喜班培养出来的角儿,好虽然是好,却好的毫无特色。小周子满身的灵气喷薄而出,如果日后走红,那风头或许是要盖过当年的四喜儿了。这么个妙人天天在四喜儿眼前晃,叫四喜儿怎么气得过。四喜儿白糟蹋了自己大半辈子,没能落个长久。现在他也要糟蹋小周子,让他压根儿出不来。
小周子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艰难地吞下嘴里的食物,哀告无助地看着商细蕊。商细蕊却是有一个很豪迈的对策:“别害怕!四喜儿比我师傅小八岁,今年五十七了,没几年活头啦!你且好好练戏,等把你师父熬死了,你就出头了!”
程凤台听见这话,被香烟呛了一下:“咳咳,商老板,没你盼人死的。哪怕四喜儿活到七十,那也还有十几年呢!这十几年里怎么着?一个月唱两次午戏,不还是出不来嘛?”
“不会。”商细蕊得意道:“我让十九出面和云喜班说话,让他们借小周子给我唱两出。说不定就唱出来了呢?唱不出来过过瘾也好。”商细蕊一抚小周子的肩膀:“不过我教出来的一定会红的!”
商细蕊坚持不肯收留小周子做徒弟,却暗里替他铺排了那么多,尽了一个真师父的职责。小周子感动得几乎又要给他跪下磕头了。商细蕊止住他,想到一个问题:“哎!赶明儿上了台,你叫个什么艺名呢?总不能就叫小周子。”
小周子想来想去:“我只知道自己姓周。”
程凤台起哄道:“那商老板给他起一个呗?借您一点儿旺气,准红。”
商细蕊当真给想了起来。小周子趴在桌上大眼汪汪地瞧着他等着他,仿佛得到一个名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仿佛得了个名字他就能成角儿了。程凤台也怀着搞笑的心期待着,商细蕊起名字的路数他是知道的,不过就是什么什么红,跟窑子出来似的。
商细蕊认真道:“戏子就得起个花花草草的名字,尤其是唱旦的。就叫周香芸吧!”
程凤台立即拿纸笔给他拟出了香芸二字,递给商细蕊看:“是不是这么写?”
商细蕊道:“是!有禾有草,就它。”然后满意地把字亮给小周子:“看着啦!这是你的名字,别以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了。”
小周子爱惜地把那三个字看了又看,然后对折了掖进怀里,两眼含泪地给程凤台商细蕊鞠一个躬:“商老板,您的恩典小周子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商细蕊沉吟着想了想,程凤台以为他真要开出什么条件来,想不到他说的竟然是:“那以后就别给我采酸果了,上回的辣鸭脖子不错,以后带这个来。”
小周子忙不迭地答应。程凤台又不禁笑起来了。等小来送小周子走出门口,程凤台道:“嗨!商老板,他一个碎催,哪儿来钱买鸭脖子孝敬您呐……”话正这么说着,便看见小来给小周子手里塞了几块钱,小周子推托不过她,千恩万谢地收了,好像还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
程凤台和商细蕊望着那孩子。程凤台问:“商老板,他真能成角儿吗?”
商细蕊摇摇头:“不知道。”夜深露重,程凤台还不愿回家去,他现在简直是把商细蕊的小院子当窝了。商细蕊往屋内走,叹道“不是光会唱戏就能当戏子的。”
程凤台后脚就跟进卧室去,一把搂住腰往床上带:“商老板让我见识见识,一个戏子除了会唱戏,还得会什么呢?”
商细蕊被他一摸就要笑,笑得喘不上气来,捂着肚子一滑溜就下了床:“别闹别闹!肚子里还有货!要消化消化,不能碰。”
程凤台戴上帽子拥住他肩膀:“那行!咱们去看夜场电影消化消化!”
☆、41
四十一
一九三五年的这一个秋天,是北平梨园行花开满枝头的一季。曾红玉,薛莲,王小平,李天瑶等等名角儿先后聚到北平走穴访友,他们来了自然是得雁过留声,那一阵子,天桥的好戏一场连着一场,社会各界都亢奋了。文人们忙着写评写传,权贵们忙着宴请红角儿,老百姓捧戏子捧得不亦乐乎。整个北平城,锣鼓点儿日夜响彻,城楼街头染上了浓艳的粉墨之色。就连隐退多年的侯玉魁和原小荻也受到这波热潮的感染,应邀票了几场拿手戏,乐得戏迷们跟过年似的。
商细蕊这时节可以算是全北平最忙的人了,要论名气,他是当头独份儿的。脾气又软又没架子,与诸多名角儿都是谈得来的朋友。梨园会馆里接连的酒宴,客人都指着要商老板作陪。商细蕊心里虽然不耐烦,然而朋友们远道而来极力相邀,不到场就不给面子了。桌边一坐下,看到那些好菜,立刻也把不耐烦给忘了,反正他只管吃菜,不管应酬。每一个来京的朋友都要约他搭戏,他倒是真没架子,唱配角儿也乐意。不厌其烦地上妆,对词儿,把自己的戏班子撂在一边。但是遇到名不副实的他看不上眼的戏子向他约戏,他就要找各种不靠谱的理由推脱掉,弄得别人非常窘,他还自以为妥当,制造出无数话柄。那一阵子商细蕊就是不断地吃酒席,结交新朋友,与名家搭档,忙得满城风雨。大家渐渐也发觉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各地名角儿们轮番登场,本地报纸上的标题却总是先紧着商细蕊,并且大书特书一番,商老板与谁珠联璧合啦,商老板与谁相得益彰啦,商老板与谁千古绝唱啦。不知道的当是名角儿们千里迢迢专程来给商细蕊捧戏的呢!
这一段时间里,程凤台和商细蕊见面的时候也是相当的少了。早晨十点半——那也不能叫早晨了,程凤台从南锣鼓巷赶到北锣鼓巷按时请安,一个千儿没打完,商细蕊披着一件黑丝绒披风雷厉风行往外走,一面趾高气昂谱儿特大的向程凤台抬抬手:“爱卿速速平身!”说着就要越过程凤台。程凤台胳膊一捞,迎面就把人搂怀里了:“大清早的干嘛去?”
商细蕊挣了一下:“今儿俞青来北平!梨园会馆有戏呢!哎呀,快别耽误我的正事!”
“俞青?那个不肯给赵将军当填房的女戏子?”
“是呀!”
程凤台对俞青久有耳闻,戏怎样不知道,只知道她妙龄单身,誓死不肯嫁给威风八面的赵将军做续弦,前两年在河南一带闹得很出名。程凤台一向对奇女子的兴趣大过美人儿,今天也是撞上的缘分,拉着商细蕊的胳膊比他还着急:“走走走,二爷和你一起去见见。”
“二爷你的车呢?”
“再叫老葛来不及了。咱们坐黄包车去。”
程凤台匆匆拦下一辆洋车,和商细蕊并肩坐着,把跟在后头出门的小来给抛下了。小来手里抱着大包的商细蕊私人的头面水粉,这时候望着他们绝尘而去,咬了咬牙,竟然反手一关门不跟着了。八岁以来,她头一次在商细蕊这里有了脾气,因为坐在商细蕊身边的那个人。
今天梨园会馆里来了好些麻将桌上的熟面孔,就连程凤台的小舅子范二爷也在那里张罗着呼朋唤友的。程凤台第一次踏进他们戏子的老窝,东张西望,瞧着处处都新鲜。梨园会馆里供奉的祖师爷像比商细蕊他们戏院后台的要大要精致,面如冠玉的一个长髯美男子,是唐明皇。程凤台做货运生意,供奉的是关公。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长得倒很像。范涟转眼瞧见程凤台,上前来搭着他肩膀哥俩好,又捶了他两下背,朗声笑道:“姐夫!有请帖没有啊你就来了!待会儿可没你的座儿!”
程凤台往旁边一指:“诺,我是给商老板当跟班来的——”旁边商细蕊早不在了,他早跑到戏子堆里磕牙说戏去了。范涟大笑两声。一边有德高望重的戏界大腕怕程二爷尴尬,忙打圆场道:“涟哥儿这是哪里的话,程二爷肯来是赏脸,还能没有他的座儿吗?哪怕我这把老骨头腾出来,也少不了他的座儿啊!”
于是程凤台开始与老人家客气来客气去,互相奉承着说了无数的场面话。一会儿门房通报,说云喜班的班主来了。在场所有的人脸上都一凝,说不出是厌烦还是败兴的神情。商细蕊往门口张望了一眼,还没看见四喜儿的影子,他就把头别过去继续聊天了。但是别的人总还想着和四喜儿招呼一声应付一下,都停了嘴望着门外,他便自己说自己的,毫不妨碍他的欢乐。他要是不想敷衍一个人,真能把活人当空气。
四喜儿今天穿着一件既不符合他年纪也不符合他身份的亮紫色锦缎衣裳,领口别了一枚女人的流苏宝石领扣。头发抹得油光溜滑。一只手上三个戒指。好像还化了妆。年纪一把,在戏界也算有点地位了,还把自己捯饬得像歌郎小倌一样,谁见了都要倒吸口凉气。他旁边带着的随侍居然是小周子,小周子今天出来见客,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长衫,脸上手上也干净点了,显得很清秀。他搭着脑袋怯怯地跟在他师父身后,走过商细蕊身边,对商细蕊看了又看。但是他们的关系类似于婚外偷情,四喜儿又是那样的脾气,商细蕊只当不认识他。小周子有点受伤的样子,可怜巴巴地又望了望程凤台,程凤台对他笑笑。
四喜儿还没站定就开始尖声笑道:“哎呦!这么一屋子人呐!啧啧啧,当红顶梁的角儿都来了,主角儿怎么还不到呀!这可不好!不是做客的礼儿!”
他一开口更让人生厌,没人搭茬。大家静了片刻,终于有人耐着脾气笑道:“俞老板火车误了点儿,衣裳又脏了,在后面梳洗呢!您先坐着喝会儿茶,就快上菜了。”
四喜儿一撇嘴,眼神往人群里一飘就看见了商细蕊,他眼里立刻迸出一股好战和憎恨的光,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要生事了。四喜儿果然扭着步态上前轻佻地笑道:“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商老板嘛!呵呵呵!您往这美人儿堆里一扎,我竟一点儿没留意上您,该死该死!”
这意思是说商细蕊站在美丽的戏子中间毫不出彩。程凤台默默地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范涟拍拍他的肩,让他不要插手戏子之间的斗气。四喜儿的话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气氛一下子很静默,待看商细蕊如何反应。商细蕊当然没听出来,也可能是忽然开窍听出来了。他望着四喜儿,眼神呆呆的,有点空洞,然后果断一扭头,向身边的朋友说:“那个腔儿还是不好,不能用‘卖花声’。回头等杜七回来了,我和他商量一个。你们先别着急。”
身边的朋友很默契地迅速接口:“好的好的,我们不着急,交给商老板和杜七公子我们总是放心的。”
周围的人都抿嘴笑了,程凤台摇着头,笑得最衷心。其实亲密如他,他也看不出来商细蕊是真憨还是装憨,总之商细蕊是有这傻得高深莫测的本事,足够让四喜儿难堪了。
四喜儿脸色一变,抓住小周子的胳膊提溜到商细蕊眼前。小周子脚都站不稳,脑门差点撞在他身上。四喜儿冷笑道:“商老板!您别不搭理我啊!要说我对您可是真够意思,水云楼满坑满谷的好角儿搁着,还打发沅兰来跟我要人!我可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您看看!调理得这么大了,我自个儿戏班子还没使上一回,倒给您先用了!”
商细蕊看了看小周子,语气很冷淡地说:“这孩子是哪个?我不认识。沅兰跟你要的人,你跟我说不上。”
在场几个老人都不迭地后悔,互相暗暗埋怨不知是谁把四喜儿请来的,这讲话夹枪带棒,要是把商细蕊的犟性子勾起来,一个泼一个疯,闹起来可了不得。有眼色的姑娘一早奔到后院去请人了,这时候俞青一身白底青花17 的长袖旗袍,像一只古董青花瓷瓶似的,踩着高跟鞋款款出来了。她剪了一头眼下时兴的童花头,漆黑及耳的短发,发脚剪得齐平,女学生一样清新俏皮。她一来,程凤台就觉得她与其他戏子风度不一样,特别沉稳有涵养,真个儿是的小姐。
俞青的出现,顿时化解了四喜儿与商细蕊的尴尬。她与大家欠了欠腰,说了许多客气话,宾主一一见过。他们之间是早已互闻其名的神交之谊,比如商细蕊收过俞青的两张唱片,俞青唱过商细蕊改编的新戏。落座之前,本来商细蕊很自然地要与程凤台挨着坐的,但是俞青拉开身边的椅子笑道:“商老板坐这里来,我们谈谈新戏如何?”于是商细蕊惋惜地看了一眼程凤台之后,毅然决然很欢快地跑走了。他走了程凤台旁边的位子也不空着,四喜儿扭着粗腰一屁股坐下来,媚眼如丝地向程凤台一扫,手就搁在他膝盖上了:“程二爷!咱俩可好久不见了啊。上回牌桌上您说的往关外走货的趣闻,没说完呢,您再给我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