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唱片播完,午时过半,该开饭了。范涟知道这俩人一旦搅在一起那是如胶似漆,一般遣一个佣人去喊一声是请不动他们的,何况这对商细蕊也显得不够敬意。寿星佬儿撇下客人,亲自前去传膳,站到门口就听出点异样动静了,神使鬼差扭开了门把手,抬眼往里一张望,程凤台和商细蕊可真真如胶似漆着——俩人的屁股还连在一起呢!
商细蕊惊呼:“哎哟!”
程凤台怒叱:“关门!”
范涟今天和商细蕊多说了两句话,也被传染了些许傻气,门一关,把自己也关在屋里面了。再想要出去,门外走廊里恰好来了两位女士,在那抱怨天气热,大厅里没有穿堂风。她们这一待,只顾着说话,一时半刻也不像要走的样子。范涟要是出去,她们只要一回头,很容易就被瞧见屋子里的情景。
程凤台骂道:“瞎了狗眼了!不看看门把手你就进来!”
范涟臊极了,回嘴道:“你他妈干戏子干到我家里来!你还是不是人啊?”他是正经的大学生大少爷,轻易不吐脏话的,可见气得不轻,上前两步,压低了嗓音怒骂程凤台:“还说你俩不是只有床上那档子事儿!你俩还真不是!都不跟床上弄了!我是瞎了狗眼!瞎了狗31 眼我才信你说的那套!”
程凤台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个时候找架吵的,类似的情况在舞女小姐那里他又不是没见过!怎么这回就特别见不得了?正要骂回去,商细蕊浑身发颤面色绯红指着范涟:“你!转过去!”
范涟一怔,立刻背转过身站好。他也是火气上头了,竟然只顾着骂他姐夫,忽略了这位戏子大爷。不过乍然一看,戏子大爷被搞得湿淋淋晕陶陶缩成一团,还以为背过气去了,原来这么有精神。
商细蕊实在顾不得什么害羞不害羞的了,他正舒服得眼泪都含在眼眶里,轻轻掴了程凤台一巴掌,教他面对着自己:“你!给我动!快点!”
程凤台得令,一抽一动地卖力大干,反正当着范涟,他也不见外。范涟听到商细蕊的口气,忽然就乐了,对着墙壁摇摇头,扑哧一声笑出来,掏出香烟来抽一根。以为是程凤台在这玩戏子,看来其实是戏子在玩他嘛!让怎么干就怎么干,怠慢了还要挨耳光,累得跟条狗一样。范涟一下子就觉得解气了:这个卖□货!
程商二人舒爽了个彻底,把茶几上铺的蕾丝台布拿来擦了身,慢慢地系上裤子,范涟这才敢转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他们:“你们两个,一个西门庆,一个潘金莲。真把我这儿当王婆茶铺啦!”
程凤台搭上商细蕊的背:“呐!金莲!快去叫他一声干妈!”
商细蕊不吃这个玩笑,表情特别严肃,一声不吱。除了脸还是很红,其他根本看不出是刚刚经过一场□的人。他是用严肃来掩盖羞愤,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刚才和程凤台睡觉的不是他。
“别!可别拿我开涮!我担当不起!”范涟连连摆手:“还有你们把这张椅子也搬走吧,我怎么瞧着它头皮发麻。”
程凤台和商细蕊对这张椅子倒是很有感情,真的有打算把它搬走。
范涟道:“得了,找你们就是来喊声开饭。楼下估计都吃上了,洗个脸快下来吧。”正要走了,眼角瞥见地上的几张碎唱片,怪叫一声:“老天爷哎!这是谁干的!”
商细蕊还是不吱声。程凤台道:“反正不是我,我没有那么欠教养。”商细蕊冷哼一声表达不满。
范涟蹲地上可欲哭无泪了:“绝版啊!我的商老板哎!全都毁咯!这招谁惹谁了?哎哟!心疼死了!心疼死了!”翻来覆去这几句话,真让人听出几分痛心了。几张唱片被范涟从平阳带到关外,又从关外带到北平,商细蕊跟着张大帅曹司令然后又到处走穴的那两年,他全靠这几张片子寥慰寂寞,现在有钱都难买了。
程凤台对着镜子系领带不理他。商细蕊忍不住道:“你不要这样。我不是活在这里嘛!你不要像在给我哭坟似的。”
程凤台对着镜子哈哈大笑,范涟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商细蕊道:“而且也没有全都毁了,还有一张呢!”范涟眼睛一亮,商细蕊从唱片机里把那一张《春闺梦》取出来,用力一拗,片子就在范涟眼前碎尸两段:“这下才是全都毁了。”
程凤台忍不住狂笑起来,搂住商细蕊亲他额角。范涟气得连连干嚎:“姐夫!你也不管管他!看把他惯的!他过去可不这样!”
程凤台道:“他力气那么大,我管不住他。”
商细蕊则道:“我过去就这样,不这样是因为我和你还不熟。”
范涟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产生一种被名角儿目为私人的荣誉感,饶了几张戏票做补偿便罢休了。
☆、64
六十四
他们三人在楼上打着趣儿,互相抬杠。程凤台商细蕊洗手洗脸,重新捯饬得人五人六的。范涟看商细蕊神色渐渐自然,就开始犯欠,硬要站在盥洗间门口看商细蕊洗脸,以弥补他从来不曾到后台看商细蕊卸妆的遗憾。这是胡说,当年在平阳,他可没少往后台蹿。
商细蕊也拿他没办法,一面往脸上泼水,一面说:“我真搞不懂你们,这有什么可看的呢?卸个妆你们也爱看,吃碗炸酱面你们也爱看。”听这口吻,范涟这号票友还不少。在他们的莫名执着之中,商细蕊的吃喝拉撒似乎都值得被围观一番。
程凤台道:“他就是这样没见识。以后你也别唱戏了,端个饭碗上台吃给他们看!”
商细蕊想了想,觉得这样一举两得,其实挺美的。
范涟道:“是,我哪有姐夫见识多。商老板该见不该见的都叫你给见了。”
程凤台睨他一眼:“你今天不是也见到了么?”
商细蕊脸上挂着水珠子,刷地一抬头斜眼盯着范涟,准备范涟要是说看见了他的屁股,他就扑上去打死他。范涟多精啊,就知道他姐夫这是刨了个坑让他跳,再被商细蕊这么警觉地一盯,立刻怕得矢口否认:“我看见商老板什么?我就看见你个屌了!”
商细蕊哈哈一笑,继续低头洗脸,反正程凤台皮粗肉糙不值钱,看到就看到了。
程凤台装腔作势哎哎怪叫:“你这个下流胚啊!就这么被你占便宜白看啦!”
他从前在小公馆赤条条办事时候还有什么没让人看到过,大方得都变态了,这会儿装起正经人。范涟失笑道:“你搞搞清楚!一向是说看见媾合是要倒霉的,怎么你还跟吃亏了似的!”
商细蕊洗完了脸,对着镜子在擦干,插言道:“我们平阳也有这个说法,撕破裤裆就能化解了!”
程凤台一拍巴掌:“这没问题!”上前按着范涟就要替他化解。范涟也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少爷家,与程凤台气力相当,颇能厮缠一会儿,只是那动静实在可怕,两手捂住了裤裆拼死反抗,叫得嗷嗷的,好像是保卫贞操的大姑娘。然而范涟这场寿宴,注定还未开席就一波三折。门被敲了两下就不请自开了。范金泠进来便一愣,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呆住了:“哥!你们这是……干嘛呢!”程凤台一扭头,看见范金泠手上牵着的人,也呆住了,连忙从范涟身上爬起来:“没事,我和你哥闹着玩呢。察察儿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
察察儿梳了两条麻花辫子,身上穿着蜀锦缎子的淡蓝色旗装,石青百褶裙子,脚下一双黑皮鞋。粗一看像是现在女学生们的制服,可是站在范金泠全套洋装的身边,却被衬出了十足的二奶奶风格。这样穿着好看虽也很好看,然而像他们这样有钱人家的年轻小姐,一般除了制服旗袍和洋装,都不兴再穿衣裙两截的旗装了,这已经过时了。
察察儿脱开范金泠的手,谁的招呼都不打,扮着一张脸自行坐到贵妃榻上生着闷气。比起商细蕊初见她那时,察察儿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与汉人不同的雪白的皮肤,头发眼瞳是愈加幽深的琥珀色。她与兄姊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之处,但仍然非常美丽,一种缺乏人情味的冷酷的美丽。商细蕊从盥洗间走出来,她好像已经忘记这个戏子了,一眼也不带看他的,只望着程凤台:“哥,你还管我吗?”
程凤台近乎谄媚地笑道:“管啊!你是我亲妹子,我哪能不管你呢?怎么不高兴一个人跑出来了?和你嫂子说过了吗?”
察察儿赌气似的扭过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范金泠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姐姐大概还不知道。察察儿是自己坐了黄包车来的,车钱也没带在身上,得亏门房记得她,给她垫了钱带进来了。”
两位姑娘坐在这张刚才承欢的椅子上,使她们的哥哥们都有点尴尬。范涟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鄙视地睨了一眼程凤台,决定明天就找工人把它丢出去,放在这里真是膈应死人了。程凤台一贯厚颜无耻,毫无羞惭。商细蕊对此也没有什么反应。商细蕊只顾面色恶劣地瞪着范金泠。范金泠也注意到他在看着她了,而且好像是在盯着她一弯光裸的手臂在看,心想这个臭唱戏的,对着女孩子眼睛还这么不规矩!恨恨地剜了个白眼丢过去。因为她与蒋梦萍非同一般地要好,看到商细蕊就由衷地厌恶,别人都捧着他是个角儿,由此宽宥他美化他,她可不买这个帐!真想不通这种荒谬恶毒天理难容的人怎么会成名成家,受尽追捧的,更想不通其中似乎还包括了她的哥哥和姐夫,真是不分是非了。
程凤台很关切地问妹妹:“是不是你嫂子数落你了?”
察察儿道:“还不如数落我呢!嫂子她逼我学做菜!”
“哎哟!学做菜啊!”范涟惊呼。范金泠也十分讶异地看着察察儿,她可是连灶台的边儿都没摸过一下,程家三小姐居然要学做菜!真是闻所未闻。
“前段日子逼我学刺绣!绣什么‘并蒂莲花’!我十个手指头扎坏了六个!”她把手伸出来朝程凤台一晃,至今还有两个手指尖裹着细细的纱布:“今天非得教我做菜!呛死我了!我就来找你了!”
每当察察儿和二奶奶起矛盾,范金泠就不由地觉得庆幸。当年范金泠还小,只知道程家推推脱脱,使姐姐在婚事上很伤心。有一天姐姐一边挽头发一边对她说,以后就留在家里一辈子,谁也不嫁了。范金泠高兴极了!但是后来没过几年,程家还是娶走了她姐姐,她为此足足恨了程凤台一段时候。如今看来,姐姐出嫁也有出嫁的好处,要不然察察儿今天的遭遇,八成都得落在她身上了。
程凤台语调缓和地劝说道:“这个吧,不能全怪你嫂子。你嫂子是和我提到过的,说这些女孩儿家的事情你可以不做,但总得会。我想想也没错啊!以后你自己成家立业,会一些女红烹饪难道不好吗?”
察察儿一听,怎么原来你们夫妻俩是一伙儿的!腾地站起来就怒发冲冠了:“我不爱做这些事情!我要上学去!”
程凤台温柔地笑着劝着:“是!上学!怎么能不上学!”
察察儿怒道:“你倒是应承得好好的!还一天拖一天!这事儿就这么难?!”
程凤台既不想违拗二奶奶,又不想妹妹受委屈,心里挺犯难,只能唉声叹气地微笑着。范涟眼看程凤台一点脾气也没有的被妹妹苦苦相逼,心想察察儿这个小妮子是越来越凶了,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察察儿不着急,这事儿我帮你盯着你哥。他要不管,我去给姐姐说!好吧?我也是你哥啊!金泠儿,先带妹妹下去吃饭!今天先不矫情这事儿。我们也下去了!商老板,请!”
商细蕊点点头。一行人出了门,范家兄妹哄着察察儿在前面走着,商细蕊一把拽过程凤台拖到小阳台上去,二话不说,先拍了他胸膛一巴掌:“范金泠是怎么回事!”
程凤台捂着胸口痛得龇牙咧嘴:“金泠怎么了?她又招你惹你了?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
商细蕊低声吼道:“她手上为什么带着蒋梦萍的镯子!”
程凤台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女眷身上的穿戴,自从做了丝绸生意,顶多对时兴的料子多看上一眼:“哦?手镯是蒋梦萍的,那又怎么着呢?姑娘们要好起来,互相送个首饰不正常?”
这个镯子的个中缘由,提起来更叫商细蕊急怒攻心:“正常个屁!那个镯子是蒋梦萍的娘留给她的!她宝贝得什么似的!为什么会送给范金泠!她俩到底什么关系!”
程凤台看着商细蕊激动得一头汗,沉默了一阵。蒋梦萍就是商细蕊心里面的一颗钉,什么时候碰到一下,都能扎得这个戏子一蹦三丈:“她们俩,是很要好。”
“很要好是多要好!”
程凤台踌躇着不知是不是该把瞒下的一番话告诉商细蕊,商细蕊也察觉到他有话未明,几番催促没有奏效,连蹦带跳的就发作了。他对外对内简直是两个人。对外在票友同行们面前,多么友爱宽和的一个人,又低调又知礼数,懒言迟语,从来不轻易起急,真是有大家风度。对着程凤台那就跟七岁孩子似的人嫌狗不待见。纯粹一个两面派!程凤台自己仨儿子加一块儿,还抵不上这一个的闹腾劲儿。程凤台不提倡打孩子的人,看见商细蕊不管不顾地疯闹起来,怎么就手心里那么痒痒。一面把露台的窗户关上,怕外头有人路过听了去,一面板着脸告诫道:“你别闹啊我告诉你!这是在别人家呢!下面有多少客人!”
“知道在别人家你刚还同我睡觉!”商细蕊是气急了,口不择言了。
程凤台顿了顿,啐道:“别不要脸啊你!”
往下两人翻来覆去对了如此几句毫无意义的脏嘴,忽然又沉默下来。程凤台靠在栏杆上,掏出一支烟抽,笑道:“我记得刚认识商老板的时候,商老板是会和我撒娇的。怎么现在越熟越相好,你跟我脾气就越硬!”
商细蕊听程凤台的口吻含着笑,就知道他在放软了,便也靠到围栏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要好就越容易呛声拌嘴,他和别人明明不这样。
程凤台道:“跟你说你师姐的事,说完了乖乖跟我下去吃饭,不准闹事。我是带你来散心的,越散越闷可不成!”
商细蕊点点头,不阴不阳地恩一声。
程凤台慢声道:“你师姐呢,你知道的,仁心仁意,母爱过剩。过去有你的时候宠着你,和你掰了,见着一个和你一样孩子气的金泠姑娘,就宠着金泠姑娘。”
商细蕊瞬间急怒攻心:“和我一样?她哪里和我一样?!她就一黄毛丫头!”
“你看看你!刚还答应得好好的,你急什么?”程凤台看着他,一边抽烟一边笑:“你师姐什么样的人你比我知道。她看见我家两个不亲人的小男孩都那么喜欢,何况金泠又天真单纯,又会撒娇起腻,对你师姐掏心掏肺不比你当初差多少,你师姐也疼得她不得了。这叫是差着没几岁,要是俩人年纪差远点,我看这意思,你师姐一定要收了金泠当干女儿了。”
商细蕊怒得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大喊:“范金泠也配和我比!我把蒋梦萍当知己!她们两个是在过家家!怎么配和我比!”喊完了痛苦地捂着肚子蹲下去,憋出了一头的汗:“我把她当知己!她把我当个宠着玩的小玩意儿!洋娃娃!连一个范金泠都能替代我!她根本就不懂我对她的心!”
程凤台知道他这又要犯病了,踩灭了烟头,弯腰拽了他两下。他抱着膝盖就跟个石墩子似的钉牢在地上,竟没能拽得动他。程凤台下了力气使劲一拽,总算把他拖起来,自己趔趄几步后腰撞在石栏杆上,生疼生疼的。
商细蕊趁手一把搂住程凤台,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呜咽道:“恨死我啦!”
程凤台按住他的头,吻了一下他的耳廓,轻声笑道:“可不得恨死了嘛!小孩儿。”
商细蕊在他怀里抽噎似的一口一口喘着气,轻轻哆嗦着。
等两个人下去吃饭,众人都已经动筷子了,范涟在主席上给他俩留了两个挨着的位子。众人看见他们,自然是一番寒暄和恭维。只是商细蕊的精神完全耷拉下来了,闷闷不乐地向众人强做出一个微笑,转脸看见范金泠欢声笑语的,就愤恨地直瞪着她。程凤台一咂嘴,碰碰他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舀了一碗鱼翅汤给他喝,希望他看在美食的面子上暂且搁置仇恨。
他们俩来晚了,还有人比他们更晚的。杜七风度翩翩地姗姗来迟,身后带了一名长随捧着礼物,进到厅堂来,打一个响指往一边一指,长随顺着方向把礼物交给管家,自己摘下帽子,嘴角一翘:“不好意思范二爷,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