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爷子说的是风凉话。之前站出来一位同行替商细蕊说了话,结果被姜老爷子斥骂一通给骂蔫了以儆效尤,现在说要讨公断,谁还敢出头找没脸呢?混在人群里不声不响默默无闻,也不算得罪了商细蕊,就算商细蕊日后要怪罪,也有个法不责众的道理。但要是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心里话,独个儿竖靶似的点了眼,那可就遭殃了!说不定商细蕊就要在这次翻船,被整个梨园行讨伐,孤立,排挤,成为下一个江河月,难道谁还愿意陪着他连坐?对不住,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人呐,还是顾着点自个儿吧!
于是在座的各位,低头看地的,抬头看天的;女人看指甲,男人吸鼻烟。既没有指甲也没有鼻烟的,掰着戒指品鉴那宝石的成色。横竖都不去看商细蕊,因为心里过意不去;也不敢看姜老爷子,怕被误以为挑衅。正是与己无干,高高挂起,于自身无益的事,半句也不肯多嘴。要不然说,梨园行一个赛一个的,都是琉璃蛋子成了精呢!今天够格收到姜老爷子邀请的,更是大浪淘沙中的硕果,很会分辨风向的了。
众人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配着姜家人的冷笑,在商细蕊身上都成了难堪。这些人里有与他称兄道弟的,有在《赵飞燕》的后台送了花篮喊了好的,商细蕊本来也不傻,他知道梨园行的人情薄,就没想到居然薄到了这个地步。这叫还是他,有名声肯散财的商老板,换做别的哪个,说不定这会儿该有人跳出来落井下石了!
钮白文见这情形,义不容辞就得带个头。他上前一步,像上朝奏本似的,还没说话就先微笑着俯身拱手。姜老爷子根本容不得他说话,抿了一口茶,道:“钮爷!老头子我一向敬重宁九郎,敬重琴言社。你和商细蕊是有实无名的师兄弟这大家都知道,就别替宁九郎护犊子了吧!”
合着是出头一个,姜老爷子就要打压一个,那还让人说什么?这份致人死地的居心太过明显,四喜儿又得了意,他自己不敢上去动商细蕊,指手画脚地出主意:“老姜爷!咱们都看得明白着呢,这摆明了就是淫戏!有人就是绷着面子,死不认错而已!要我说,驴不喝水强按头,按在祖师爷跟前磕了头,就是给还给贵师门一个清白了,还非得他嘴里服吗?”说着朝姜家的徒弟们递了个眼风,徒弟们瞅着姜老爷子示下,姜老爷子纹风不动,仿佛默许,几个徒弟便跃跃欲试了。钮白文急喊了一声:“太爷!这可使不得啊!”然而也没有人理睬他。众戏子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商细蕊今天要是被扣着磕了头,丢脸就丢惨了。
商细蕊浑身一紧。
杜七一出会馆,就气呼呼的把油门滋得老大,一溜烟开车回家了。程凤台始终都在外面等着商细蕊。天上一会儿飘点雪,一会儿刮点风,把程凤台都冻成冰糕了。有什么社稷大事能谈两个多钟头,还没人出没人进的毫无动静?程凤台一时怕商细蕊吃了众人的亏,一时怕商细蕊驴脾气发作起来,把里面的同行杀了个干干净净,心里没找没落的。老葛看着他一会儿车里坐着,一会儿车外站着,来回那么倒腾,实在教人闹心,给他买了两包骆驼烟抽。程凤台拆开一包抽了一口,忽然下定决心,管他里面怎么样,把人带走得了!推开车门再一想,他对他们梨园行的深浅也不了解,闯进去,闯出什么话柄子怎么办?愁得又点起一根烟。
几个姜家徒弟朝商细蕊围过来。商细蕊把戏服卷了一卷夹在腋下,拉开工架瞅着他们几个,断喝道:“我看谁敢动我!”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对方一动手,他就不管好歹的先打了再说!姜家一心要欺人太甚,那就把事情闹大好了!大不了他也不在北平混了,他找江河月搭戏去!要能打残几个姜家人,还是他赚了!
就在这个时候,下座中忽然爆出一声戏腔:“哎呀!刀下留人!”李天瑶离座起身,拂了拂袍子。从一开始,李天瑶就不断地闹点怪动静出来,他本身也是没溜儿的性子,有一出没一出的,商细蕊是个真疯子,这就是个装疯子,歇不歇发作发作,众人都不以为忤。李天瑶走到商细蕊面前作了个揖,用京戏里道白的声腔念道:“啊商老板!不知这件衣装,能否与在下细细看来?”
商细蕊都被他窘傻了,那么严肃的气氛里,这闹的是哪出呢?商细蕊收起工架站直了,傻乎乎地给他回了个礼,然后手忙脚乱把戏服展开给李天瑶看。李天瑶一边看,一边嘴里啧啧作声,哎呀哎呀的,还假装捋他那根本没有的髯口,捋得摇头晃脑。
姜老爷子见多了梨园行里的幺蛾子,丝毫不以为惊奇,冷笑道:“看来李老板是有高见了。您看着,这戏装怎么样啊?”只要李天瑶向着商细蕊说一句,姜老爷子就能挤兑死他。
李天瑶迈着四方步,走到姜老爷子跟前念道:“启禀老太爷!这件衣装好生的古怪,长又不似长,短又不似短;上窄而下宽是下宽而上窄。露了胳膊腿,遮了奶/子腚。说它伤风败俗,倒也使得;说它推陈出新,却也真真的是呀!”
下头坐的是真有人笑出来了,晓得他就是个和稀泥的。姜老爷子皱了眉毛:“你说的是什么话!到底怎样!”
李天瑶使了一个诸葛亮回营的身段,撩袍子掀袖子,功夫架子极大的转了个身:“嗨——呀!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到底谁公道,自有天知道!”
姜老爷子这算看出来了,他就是替商细蕊解围搅局来的。然而李天瑶只在南方活动,鲜少来北边,和商细蕊套不上交情。倒是姜老爷子和李天瑶的师父做过两年戏搭子,这时候就像教训子侄那样呵斥道:“胡闹!滚出去!”
李天瑶一抱拳:“得令!”踢了袍角撩在手里,迈步往门口走,嘴里念了一句戏词道:“知恩必报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一面踱着步子,真就出了门。一旦走出二门,他把袍子摔开,步履就正常了,嘴角一撇,扭头嗤笑道:“哼,这老王八。”但是他在北平也是人生地不熟,一路走一路琢磨着怎么搭救商细蕊,走到电话间拨出一个号码,猛然想到北平的那几位角儿此刻都在里头坐着呢,倒是也没有放一个屁呀!还能找谁,谁是能舍身救人的?李天瑶苦笑着摇了摇头,背着手慢悠悠走出大门口,就看见雪地里程凤台的那辆车了。李天瑶疑疑惑惑地走上前,附身从雾蒙蒙的车窗玻璃里看人,程凤台被惊了一跳,下车笑道:“先生您是?”
李天瑶道:“程二爷是吧?您是在等商老板?”程凤台一点头,不知他怎么个意思,李天瑶可算找见一个指望,说:“您快进去吧!想辙编个谎把商老板带走,他这回要吃大亏了!”
程凤台一听这话,也不待问李天瑶名姓了,拔腿就往里跑,去搭救他的商老板。
刚才被李天瑶这样一打岔,原来要强按商细蕊去磕头的事就耽搁了。刚才那也是受四喜儿的挑唆,热气上了头,等带脑子的一琢磨,到底也顾忌商细蕊的疯劲。再有这行里的老话——欺老莫欺小。商细蕊卯起劲来和姜家作对,那可有好几十年的对头,姜老爷子没这阳寿照看到底。但是就这样揭过,似乎也很不甘心。姜老爷子一声一声地数落商细蕊的罪过,商细蕊一句不答,站得笔挺忍受着。到场有一位正是上回偷盘唱了杜七本子的吕班主,结果演到一半,被杜七砸了场,为此痛恨商细蕊不是一两天的了,今天总算逮着机会踩他一脚,应和姜老爷子,吕班主也在那骂上了。其余戏子都觉得姓吕的是个棒槌,姜老爷子敢骂,那是人家有辈分有根基,你算个什么东西呢?
吕班主也不敢提过去偷本子的事,只能借着戏服,一蹦三跳地痛斥道:“……商老板,有些毛病你可真得改改了。有错您就认了吧,硬咬着牙有什么意思呢?白耽误我们工夫。那什么《赵飞燕》,我看了,真是比粉戏还要淫/贱下流。平时敬着您的名声,我们不敢说不是。今天老太爷句句在理,打到脸上了您还不认吗?看看梨园行由南往北,哪找得到穿这衣裳唱这词的,只有往窑子里找!”
姜老爷子很满意这位起哄的朋友,撵了捻胡须,依然是正义凛然的口吻说道:“别的地界我管不了,在北平——尤其是我的师门里,绝不能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体。老头子我对事不对人,没有要为难谁的意思。就是我荣春班,从今天开始凡是上台的戏,全得细细查过一遍,有没有篡台词走了媚俗一流的,有没有戏子不守规矩夹荤段子的。查!细细的查!”荣大爷弯腰对父亲答应了一声。姜老爷子对众人道:“望在座各位老板也自珍自重,自查己身!”
吕班主首先道:“那是当然的。我一直叮嘱孩子们戏台上唱戏要规矩,可不能为了票房,为了走红就干那些露肉的媚俗的讨座儿的好,那好不长!”
四喜儿的云喜班是北平出了名的粉戏班子,但是这个时候也表态说:“您老放心吧!咋们省得呢!戏台上的动静盯得牢牢的,准没有一点差错!咱们在梨园行唱了半辈子了,都是要脸的人!”
这两个不干不净的都争先恐后的要起脸来,别的戏子们,但凡有点心虚的,都纷纷表示一定自查。姜老爷子说这话,其实只是为了提防商细蕊。因为按照一般斗法的规律,他今天当众扇了商细蕊耳光,商细蕊明天必定会纠集党羽,往他的荣春班里找纰漏,狠狠反击一拳。他没有想到商细蕊和他们有所两样,商细蕊不是吃着人肉长大的,商细蕊现在就剩下犯恶心了。
众戏子正在那人人自危着,怕姜老爷子这股捉妖的风气越刮越大,别最后卷出自己的旧账。商细蕊瞪着吕班主和四喜儿那么胡说八道,眼里都迸出火星子了,熬到最后,大喝一声:“你放屁!”
程凤台进了二道门,就听见了这一声炸雷,他知道要坏菜了,简直是跑着去的,还没进门就喊道:“商老板!时候差不多了吧!我来接你了!”
商细蕊一扭头,程凤台看见他的眼睛,不用说话,就知道他受了大委屈,小孩儿又倔强又伤心的一双眼睛,还有点波光闪闪的,眼眶子通红。满场的戏子都端坐着,指指点点,悉悉索索,就他一个站那生扛。什么叫声名满天下,知音无二三,商细蕊最知道这种孤单。
程凤台心中一动,没顾忌就抓住了商细蕊的胳膊,商细蕊整个人都站木了,被他一拽,僵硬地挪了半步,身子打了个晃悠。姜老爷子觑着眼,冷笑道:“我说程二爷,咱们梨园行教训门下弟子,碍着你哪儿疼了?”
程凤台恨道:“我鸡/巴疼!”商细蕊柔顺地自动依靠在他怀里,一只手往他大衣领口里一插,像一个女人在撒娇。四喜儿还在那嘴贱,讥笑道:“程二爷心疼了呗!商老板多知道招人心疼啊!”他话音才刚落下,商细蕊那只手忽然从程凤台怀里拽出一块挂着金链子的沉重的怀表,咬牙照着四喜儿脸上就砸了过去!四喜儿哎呦一喊,捂住脸跌坐在地上,也不知到底伤得怎么样了。吕班主见商细蕊撒野,第一个就不依,想要拿住他,商细蕊两步上前,抬脚就把他踢了一个仰面大跟斗!
忍来忍去,到底还是没忍住!师门里的人他不好动手,打这两个东西那是不打白不打的!
姜老爷子气得浑身乱颤,拐杖也不柱了,冲过来大骂道:“混账!谁许你放肆!”钮白文趁乱拉偏架,抓着姜老爷子的胳膊缓住他,一边儿拍背揉胸地给他顺气,招呼姜家徒弟说:“还不快过来扶着点太爷!别给气坏了!”
姜老爷子怒得把人轰走:“起开!我用不着!”
就这说话间的工夫,程凤台早就拉着商细蕊跑出了二道门外,像一对亡命鸳鸯似的。姜老爷子颤巍巍指着商细蕊的影子,向左右气愤地说:“商菊贞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无恶不作的儿子?啊?!”
那边地上两个伤员还在呻/吟。众戏子都觉得今天没白来。
☆、90
九十
商细蕊一路上紧紧握着程凤台的手不发一言,程凤台一句也不敢多问他。车子开到锣鼓巷,商细蕊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也不下车,也不说话,眼睛发直。那么冷的天,他攥着程凤台的手居然攥出了一手的汗。程凤台陪他干坐着,一直到腿都冻麻了,才摇摇他的手,说:“回家了,啊?”
商细蕊受了惊似的眼睫毛忽地一扑娑,手指尖也一颤。程凤台想到了上海赵元贞家里养的兔子们,有时候跑出一两只来到他家院子里,背对着人在吃草,从后面咋呼它一下,兔子们就是这样一副呆滞又可怜的神情,看谁都像是狼。商细蕊刚才连踢带打那么凶悍,这会儿真是脆弱极了,委屈极了,使人心碎极了,是个受了大人欺侮的小孤儿。程凤台心疼得一塌糊涂,俯身吻着他的额头吻了许久,才把他从车里牵出来。商细蕊进屋就倒头往床上一躺,连个身都不翻,死了一般。
小来看他俩神气不对头,也不敢发问,默默地进屋来烧着炭盆,眼睛一直盯着程凤台。程凤台坐在床边替商细蕊脱了鞋,把他脚搬上床去塞在被窝里,然后在嘴上竖起一根食指,朝小来眨了一下眼睛。小来低下头抿着嘴唇,点着炭盆就走了。
程凤台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回家了。脱了衣裳钻进被子,搂着商细蕊轻声软语:“商老板,怎么了,和我说说。”商细蕊一问不说,二问不答,眉毛皱得死紧,一个有口难言的样子。弄得程凤台提心吊胆的,怕他是挨了闷棍,往他肩背上不动声色地揉捏两下。商细蕊枕在他肩膀上沉默着沉默着,忽然深吸一口气,翻身骑跨住程凤台,两只眼睛灼灼的俯视着他,是深夜里的两点星子。
程凤台还未预感到危险,拍拍商细蕊的后脑勺,很疼爱很温柔地说道:“好好躺着,被子里都进风了。”
商细蕊不置一词,猛然将程凤台翻了个身!程凤台还没明白过来,裤子就被扒掉了!商细蕊捉着他手腕,用那半硬半软的家伙抵着他的屁股缝,强硬地捅了两下,另一条胳膊横在程凤台背上牢牢压制住。程凤台脑子里都炸了膛,不知道怎么会眼睛一眨,一只乖兔子就成了一头疯驴子,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上压着个百十来斤的大活人,气都喘不顺溜,扯开嗓子断断续续骂出几句绝情的威胁的话,商细蕊全当耳旁风。商细蕊此刻绝不可能情/欲高涨,纯粹是为了闹闹疯,发泄发泄,他心里裹着一包冲天火气,谁挨着他近,谁和他亲,谁就活该倒了霉。
那一条半软的家伙终于给搓得硬梆梆的了,淌出汁来弄脏了程凤台的下身。程凤台细胳膊细腿的公子哥儿,一旦被商细蕊用劲制住关节,简直就没法反抗了,毫无意义地挣扎一通,那力气全被商细蕊化掉了。商细蕊过去对他放狠话说:你这样的少爷家,我能一个打你八个!程凤台觉得这肯定是虚张声势,说我怎么着还比你高了那么一小截,壮了那么五六斤,你能打趴我一个就算有功夫的人了,还八个!然而事到如今,程凤台欲哭无泪,只有一个服!商细蕊动起性来,更显得像一只没上衔勒的疯毛驴子,嘴里呼呼地喷着粗气,附身亲了亲程凤台的耳朵;又像狼在刨食,牙齿把程凤台的衬衫领子撕开了点儿,啃住他的脖子就不松嘴了。程凤台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抗争无力,反而就迅速冷静下来了,低沉着声音,冷冷地说:“商老板,你心里不痛快,我陪你好好的说会儿话。你要是无缘无故拿我当出气筒,咱们两个也就没下次了。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两个人在一起这几年,程凤台对付商细蕊还是有点诀窍的。商细蕊不怕程凤台骂他,不怕程凤台打他,就怕程凤台板起脸来对他冷冰冰的仿佛陌生,这能让他心慌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得了。一听程凤台这语气,商细蕊在疯怒之中掂量掂量,慢慢停止了动作,僵在那里犹豫了很久,然后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呜咽,整个人就从臭流氓化成了一块刚出锅的麦芽糖,搅合在程凤台身上翻转磨蹭,粘得发腻。
程凤台手脚一脱开,就要把他往身上掀下去,气得骂道:“你就是神经病!有这劲头你宰了他们去!欺软怕硬!就会被窝里架大炮!光打自己人啊你!”
商细蕊在被窝里架起的大炮屹立得老高,荷枪实弹,箭在弦上,这一炮还真是光打自己人。他嘴唇凑在程凤台肩窝里一拱一拱的,滚烫的热气喷了程凤台一脖子,程凤台的气息也充满着他的肺腑,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仗着程凤台疼他,他就蛮不讲理了:“给我蹭蹭!”说着,也不等程凤台点头,就把那一架大炮塞进程凤台大腿根子里迫使程凤台夹紧了,一下一下发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