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生活算是好吗?丁敏觉得可能是好的。他有时午夜梦回,听到当初那个小学的打铃声,偎在蒋超的怀里,听着窗外绵绵的秋雨声,就觉得也不怕了。
那些屈辱的,难过的,黑暗而压抑的少年记忆早就离他很远了。他像每一个甘于平凡,行走在大街上的普通人一样,只想待在蒋超的身边,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蒋超很忙,看他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就劝他出去玩一玩,散散心。
丁敏说想和蒋超一起去。
蒋超自认出国不是很方便。这边的事情也都离不了他。丁敏最后和单位的一个同事一起去了趟帕劳。
单位同事和他是同年入的法院,家里面三代都是政府的人,资源雄厚,也知道丁敏是一个平日里低调隐形的小贵妇,两个人躺在沙滩的躺椅上,她问丁敏:“你和你家那位在一起多久了?我家里人逼着我相亲,可是结婚多可怕啊。”
丁敏算了算:“五年了。”
“加二就是七,你们就没个什么瘙痒之类的吗?你家那位外面没人?”
说实话,丁敏不知道蒋超外面有没有人。他也不会去追查这种事情。他天性敏感,蒋超如果心思不在他身上,那他会比任何人都要快地察觉到。
幸运的是,他到今天为止都不知道蒋超外面有没有人。他又想起了丽丽说的那句运气好。
“啊啊啊,你男人这么好。你命怎么就那么好。我有个小姐妹总是遇到渣男。现在结婚找了个家里没钱的小白脸。她把小白脸包装得玉树临风帅的一比,最后小白脸居然在她家公司里头找了个小三。你说气不气,那个男的,一穷二白进了家门,拿着她给的钱孕期出轨,真是白眼狼。”
丁敏柔和地笑了笑,应和她:“这种人现在挺多见的。”
“诶,你说出身还真挺重要的。我碰到的没钱的人里面总有很多不长脑子的……”
丁敏起身,下到海里游了一圈。他想起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末尾,班里同学讨论寒假去哪里玩。
“这么冷,当然是去海岛游泳啦。”
“不要跟我说你想去海南岛。”
“帕劳刚刚被开发出来,人还不是很多……”
他从小在山里长大,不会游泳,上班之后找的一个退休运动员。一对一地在度假山庄的泳池里学。
蒋超来看过一次之后就辞退了这个游泳教练。他不乐意看到丁敏被一个女性亲密接触。估计换了一个男性过来他也不会乐意。但丁敏最后还是学会了游泳。
他坐头等舱回去,机场下来自然有人接。回到家,蒋超问他:“好玩吗?”
丁敏面露微笑,点了点头:“很好玩。我拍了照片,我们一起看。”
“怎么没有穿泳装的照片?”
“……”
“敏敏穿三点式也一定很好看。”
“变态,不要脸。”
丁敏一如既往羞红着脸,任由蒋超脱了他的衣服,点燃小别胜新婚的热情床事。
毕业六年后,当初大学班里好几个女同学也都结了婚生了孩子,在班群里晒照片。丁敏看到也有些羡慕。但他知道,他和蒋超之间不会、也不能有孩子。
他对蒋超的事业保持着一份看得明白、却从未说穿的通透。这么多年来,意外只发生过一次,他从商场里出来,被人拉进面包车里劫走。事后蒋超把平日里保护他的那几个人撤了,又换了新的一批。丁敏的身子在挣扎反抗的时候被划了一刀,伤好之后留下一道明显的疤痕,蒋超脱了衣服低头轻轻地吻,良久之后丁敏感觉到一滴水啪嗒一下砸在他的身上。
丁敏屏了呼吸,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蒋超在他面前流过泪。
丁敏爱哭,蒋超却是个彻彻底底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男人。
丁敏看着蒋超低头在他怀里掉了一滴眼泪,他伸出双手抚摸蒋超的脸颊,柔声说道:“没事的,我没事的。”
蒋超闷声说:“我当年就发过誓,那是最后一次了。”
丁敏想,是哪一次呢?是他捅了人的那一次,还是李老板的那一次?
原来蒋超那么早开始就对他那么好了。丁敏抱着蒋超,安抚他:“以后都不会有事了。真的。”
这一行回报高,代价大。丁敏也知道这些事情是难免的。
丁敏从未劝过蒋超停手。家里的大事都是由蒋超决定。
明知他在犯法,为什么不劝他?你自己就是在法院工作,你难道不知道以他的所作所为,早就判多少次死缓都不够?
丁敏当然知道蒋超被判多少次死缓都不够。他眼睁睁看着蒋超这么多年,从一个小县城的帮派头目变成名动整个西南区域,甚至在全国都有分量的大哥。
丁敏都知道的。蒋超没有退路。
他或许当年年少懵懂,刚和蒋超在一起的时候想不透这些事情。但这些年他也判过这么多人,看过这么多罪案。
他清楚知道蒋超最后的下场。铃在那里响,他早就没了一辈子一个家的奢望,只希望过一天是一天,他陪着蒋超,多陪一天是一天。
丁敏不知道他具体是哪一天成熟,哪一天长大。他只知道自己一回头,就已经走过了那么多的路。
时间将人宰杀。
他曾经那么迫切想要看到的风景。正应了丽丽那句话。
不懂有不懂的好。等你懂了,反倒要怀念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
但是丁敏并不觉得他有多么怀念他那段迷茫未知的时光。他顶多怀念一下那个时候的他和蒋超,一个莽撞天真,一个隐忍克制。他讨厌那个时候蒋超的不主动。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恨得牙痒痒。又庆幸自己终究还是得到了蒋超的爱。这是丽丽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得到了。哪怕他终有一天要失去,他也甘之如饴。
这一年换届,风云涌动,中央派系争斗,顶层角力,底层先遭殃。蒋超嗅到风声,深夜唤醒丁敏:“敏敏。”
丁敏看着他,从他的眼神中知道。终于到了这个时刻。
蒋超对于丁敏的镇定有些意外:“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丁敏抓着他的手。他想让蒋超不要逃跑。因为逃跑的大多一半被抓回来。另一半在被抓的过程中就被直接开枪打死了。
然而蒋超留下来,也是要死的。
丁敏吻了吻蒋超,只说:“我等你。我爱你。我爱你,蒋超。”
蒋超深深地吻了他一下:“我不在,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万一发生什么,你也一定活得好好的,不要想不开,知道吗?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过得好一点。等事情一过你就出国,我给你安排了那边照应的人和房子,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丁敏点头应下:“我爱你。”
蒋超看着他在灯光下如画的眉眼,事到临头,心里生出莫大的恐慌:“敏敏,你是爱我的对不对?我爱你。”
丁敏点头:“我爱你。”
蒋超说:“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和朋友多聚聚……”
蒋超的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丁敏伸手揽着他脖子,轻轻地吻他。
蒋超其实是后悔的:“敏敏。”
他走了之后敏敏怎么办?敏敏真的可以一个人好好的吗?
敏敏这么胆小,万一那些公安严刑逼供,敏敏被吓得哭出来怎么办?
他的敏敏,他的敏敏这么好这么听话……他不在敏敏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丁敏看着这个四十岁的男人额间的纹路,缓缓和他说:“蒋超,我长大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打,被人骂也不还口的少年。他怕过,胆小过,不懂事过,但幸运的是,在他又怕又胆小又不懂事的时候,蒋超一直守在他身边,带着他走过了那一段弱小的时光。
丁敏很认真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了。你不要怕。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蒋超看着他,眼眶刹那就红了。他转过身迅速就走,怕被丁敏看到他没出息的样子。
丁敏听着蒋超离去的汽车声。披了件蒋超平日里穿的外套,坐在庭院里。
夏夜星空繁盛。从他第一次遇见蒋超,原来已经过了十五年了啊。
这真是一段匆匆短暂的时光。
……
黄志耀第一眼见到丁敏的时候,觉得丁敏的气质比他想象中的要更普通一些。
丁敏陪在呼风唤雨的黑老大蒋超身边数十年,道上的人都知道丁敏在蒋超心里的位置。
这样一个被传奇了的情妇坐在审讯室里的时候,真人看上去像个刚刚毕业,清纯无害的大学生。
但知道的人都明白,他年龄已经三十出头。不再是个青年。
丁敏从未插手过蒋超的任何事情。蒋超把他保护得干干净净,让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牵扯。他就像是长在污泥里的一枝白莲,穿着简简单单的衬衫,黑发柔顺而整齐,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品。甚至因为常年在法院里工作,丁敏身上还隐隐带有一种刚直的正气。
“蒋超去了哪里?”
“不知道。”
“你知道蒋超的藏身地点。”
“不知道。”
“他在中缅边境被打死了。”
丁敏停顿了一下,然后不再说话。
他之后再没开口。像个哑巴一样。黄志耀也觉得这个人硬气到让人愤怒烦躁。恨不得往那个一声不吭的脸上扇一巴掌,看他还是不是现在这个无动于衷的样子。
蒋超逃离之后的一周内,他就在一个藏身的山里被边境的武警给抓到了。
蒋超被关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纪委的人也来了,问他:“你是不是常年利用名下产业给周洗钱?”
蒋超不招。丁敏还在外面。
他担心他一给出证据,丁敏就会被报复。
“我们会保障你的亲人在外的安全。”
蒋超不信。他愿意豁出一切去保护丁敏。所谓的坦白减刑期根本比不上丁敏重要。只要丁敏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他就是那个有软肋的蒋超。
山雨飘摇,新闻媒体连篇累牍地宣扬这起特大涉黑案件。黑老大蒋超的生平履历连带着他身边的情妇丁敏都被挖了出来。
丁敏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中。他接到了来自美国的一个电话。
“丁敏。”
时隔多年,丁敏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辨认出陆远秋的声音。
“我是陆远秋。”
丁敏于是想起了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陆远秋一起在教学楼后的小花园里,陆远秋坐在长椅上,手拿着笔记本放PPT,丁敏站在他面前,磕磕巴巴地讲。
丁敏至今都能背得出那个讲稿的第一段话。陆远秋笑他就是那种背书只背第一段,背再熟也背不完整本书的人。
丁敏拿着电话,面露微笑:“是你啊。好久没有联系了。”
陆远秋心中一痛。他问丁敏:“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丁敏回答他:“很好。没有什么事。”
是吗?陆远秋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听到丁敏拙劣谎言的晚上。
“我……”简短而干瘪的叙旧之后,陆远秋深吸一口气,“我想回国来帮你。”
丁敏讶异了一会儿,难捱的沉默过后,丁敏终于开口:“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发自心底,很感谢你当初的帮助。”
陆远秋突然就明白了,丁敏当年、现在对他撒谎,或许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
客气的不麻烦,就是一种疏离。
丁敏当初没有和他坦露自? 旱男韵颉O衷谝膊换峤邮芩蚶镏獯掖腋匣氐陌镏?br /> 那个让丁敏变成同性恋,让丁敏撒谎,让丁敏面露幸福微笑的人,始终不是他。
这真是个时隔多年才明白过来的绝望。拨通电话前等待那一刻的希望在对比之下,显得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陆远秋这一瞬间开始厌恶起这样从少年时就进退有度,成熟有礼,又实则胆小而不自知的自己。
明白得太晚了。什么都晚了。
过往不可溯,来者雾茫茫。
蒋超最后还是把一切都招了出来。
丁敏永远是他的软肋。当年他被威胁着走上了第一黑老大的位置。十年后,他也被威胁着,供认他全部的罪行,给出所有的证据。
开庭的那天,丁敏作为相关人士,只能遥遥站在场外。
徐明站在他身边,丁敏在退场的时候突然闯入,被几个武警按压在地上。蒋超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穿着囚服,头发被剃得像秃子一样的蒋超。
蒋超和他两个人的视线就像被吸住了一样,直到丁敏被拉出去,蒋超被押下庭,两个人都没多说一个字。
这就是他们两个人见的最后一面。
丁敏被单位撤免了工作。他也没有如蒋超当初希望的那样出国。他先是去和丽丽碰了一面,丽丽早就不开酒楼,只是拿着积蓄每日与街坊邻居打麻将。她本来之前找了一个中年离异,开火锅店的男人,结果因为蒋超的事情,店被闹了两次,丽丽也就自发地离开了那个男人,远走他乡,换了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居住。
丽丽见到他时,还是叫了他一句“小朋友”。
两人相坐,静默良久,还是丽丽先开了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丁敏回:“可能出国。蒋超有安排过。”
丽丽点点头,也认同他,为了防止道上的人报复,出国是比较安全。
她看着这个被蒋超宠在手心数十年的人,眼里不自觉就浮现出丁敏少年时的样子。
她忍不住说道:“小朋友长大了。”
丁敏看了眼丽丽,抿唇,露出一个笑容:“当年也谢谢你。”
丽丽不知道他具体在谢什么。道别的时候,丽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丁敏身高这些年从未长过。容貌可能有些变化,但从背影上看,数十年如一日。丽丽看着他,还是当初那个一眼惊艳的少年。
她回到房间,发现为丁敏泡的茶水,他一口也没动过。
丁敏回到省城,他和蒋超同住十年的别墅已经被司法拍卖,他临时住到了一个快捷酒店里,晚上,有一个公安的人来找他。
丁敏想了一会儿,他们大概是在审讯的时候见过。
他和丁敏两人一起坐到了一家米粉店里,黄志耀说:“蒋超死前,喊的是你的名字。”看守所的人见多了临死关头面色发白,或者虚张声势大声吼叫又痛哭流涕的死刑犯,但蒋超到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蒋超只是在毒针被注射进去之后抽搐的几秒内,无声地喊了一句他这辈子一直心心念念的名字。
敏敏。
这是最后的道别了。
丁敏握着筷子吃粉,吃到一半眼泪一直砸到汤里,他也不管不顾,仍然默不作响地吃。
黄志耀看着他那个样子。想到那些听到的种种传闻,一顿饭后,和丽丽问了一样的问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种死刑犯遗留家属黄志耀见得很多。但他是第一次主动在结案半年之后还来私下见对方。
丁敏一生中碰到了三个愿意无偿给他做慈善的男人。黄志耀是最后一个。
蒋超说希望他离开之后丁敏能过得好,但其实这么多年,丁敏一直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才算过得好。
他少年时饱受欺凌和侮辱,过得好吗?上大学辛苦念书,追赶与同龄人的差距,过得好吗?他工作后和蒋超相伴十年,是真正过得好吗?
丁敏拒绝了黄志耀的帮助。他回到了出生的那个小县城,照顾他年迈老去的母亲。
他没有找工作,靠着蒋超给的积蓄度日。白天去菜市场买菜,背后能听到别人指指点点。
那个就是丁敏,蒋超养了十多年的情妇。
丁敏突然想起他当年有个外号叫敏敏郡主。现在听来,敏敏郡主也是个很好的称号。
被蒋超叫了十多年的敏敏。他觉得这两个字听上去就很幸福。
他母亲年纪大了身体毛病多,在医院陪床的时候遇到初中同班的小太妹,她后来初中毕业上了个卫校,现在是医院里的护士长。
她和丁敏聊了两句,还照应着丁敏去拿药。
“你变化真大。”她这样感慨。
丁敏点点头:“你也是。”
她笑:“都是当妈的人了。”她想起来了丁敏和蒋超之间应该没有孩子,问他:“要不要给你再介绍个。”
丁敏摇了摇头:“多谢好意,不用了。”
他把这辈子的感情全都回报给了蒋超。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可以拿去分给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