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夏颜迅速跑到窗边,探头往下望去,屋外已不见人影,旁边的巨幅广告布帘被拉扯变了形,看来贼人是通过这个攀爬上来的。
夏颜第一反应是跑到缝纫机边查看,桌椅都有移动过,缝纫机也有被搬挪的痕迹,所幸机器依旧完好无损。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夏颜急忙扯过一块布巾遮住了机子。
“东家,贼人呢!”胡染娘双颊通红,举着木棍四下张望。
“跑了!”夏颜扶住炕沿坐下,没人知道她心中的恐慌。
此人身手极其敏捷,从二楼跃下竟也悄无声息,看来不是寻常窃贼,且屋内整洁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可见这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缝纫机。
至于为何没有带走机器,夏颜猜测一来机器过重,以他飞檐走壁的习惯带着不便;二是闯入时间不久,还没来得及作案,无论是哪种,夏颜都在心中默念多谢老天爷保佑。
这机子丢了事小,被人怀疑了身份才危险。当下她只得强作镇定,朝几双关切的眼睛虚弱地笑笑:“不妨事,没准是我喝高了,酒意上头看错了。”
经此一事,她也不敢睡踏实了,把缝纫机收回了空间,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又拿出铃铛串在线上,在屋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抱着擀面杖和衣而睡,拽着被子角迷迷瞪瞪了一夜。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夏颜就没了睡意,把自己收拾清爽,难得在眼下扑了些妆粉,又抹了胭脂膏子,瞧上去气色红润了些。
拎着一早就备好的节礼,往何家赶去。
送给何大林的金丝烟和汤氏刨木刀,是她费了许多心思才得的。而给何漾的云头墨也是一年仅出百块的精品,就连青丫,都备了些姑娘家喜欢的脂粉膏油。至于何家二房的年礼,除了芝姐儿的精心些,那夫妻俩的节礼就把平日收罗来的样子货挑了些来充数。
青丫在厨下忙活,何大林也去试手新工具了,一想起昨晚那场惊险,夏颜还心有余悸,便趁左右无人之时,把这件事同何漾说了,只略过了缝纫机的话不提。
“从二楼跃下消失无踪?”何漾一脸凝重,将一颗花生放在桌面上按捏,低头沉思。
欢颜的小楼比寻常商铺还高些,爬上去已是不易,要瞬间跃下落地精准更是困难,观此人身手显然是练家子,对此他不得不重视起来:“这几日你回来住罢,在我跟前也能安心些。”
夏颜咬了唇不做声,既然立了女户,她便想把界限划清些,登门做客和留宿过夜是两码事,她不想越过这个鸿沟。
“罢了,我知你现在顾虑颇多,不会勉强你。这几日我让巡防班的人多留意那带,再雇几个人照看你。”何漾这般打算犹觉不放心,又去研墨写帖子,请托家中有门路的同案相助。
夏颜也不打扰他忙碌,兀自将这屋子四处打量一番。离开了一段日子,何漾的屋子变化不小,多了一张大立架,里头堆满了文书案本,还有一排新置的书籍。
“这本《山堂肆考》你得了?先前不是跑了大半年也没寻着?我还替你问过一回,书肆伙计说是给方岱川买回去了。”
“是么,可巧这本便是他借我的,待我看完还得还回去。他也是个惜书爱书之人,气度见识都不俗。”
“你怎会认识他?此人深藏不露,寻常不露真颜呢!”
“官商本就牵扯不清,在几次应酬中接触过,而后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我俩意趣相投,他便借出了这本爱书。此次征税,他也出力颇多,空缺的那一千两,就是他补齐的。”
“前段日子官府那般对他,他还有如此风度?”夏颜把这本书抽出,随意翻开几页,见都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又默默放了回去。
“此人心中有丘壑,若是为官作宰,必有一番大作为,可惜了。”何漾在纸笺末端落了款,通读无误才收进信封中。
“梅记那边,最近可有消息?”夏颜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
自打上回相谈,夏颜便再也没见过梅廉,平日里书信往来也是他二人居多,虽知何漾定会护她周全,可她总有种被这二人边缘化的感觉。
何漾糊信封的手一顿,抬起头思索了半晌:“丽尚坊最近有些动作,你那铺子里可有存货?”
“支撑四个月无碍。”
何漾点了点头,把笔墨纸砚收拾好,拉着她坐到椅子上,拿过炒货碟子,一颗颗替她剥干果。
“眼下不必着急,一切静观其变,那边若是出手了,我们定能提前知晓的。”夏颜也没问他为何这般有底气,不过这件事既然有何漾相助,确实让她安心不少。
何漾仔仔细细剥着瓜子壳,只挑那饱满肉厚的剥。不多会儿,碟子里就聚集了一小撮瓜子仁,夏颜也不客气,抓了一把送进嘴里,嚼了几齿顿觉满口香,“东海的战事如何了?听说倭寇都撤了?”
何漾嗯了一声,把堆得尖尖的瓜子壳扫捋进簸箕里,拿起抹布将茶几面擦拭地一尘不染,“朝廷损失惨重,新造的战船被打得七零八落,上面若是怪罪下来,往后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了。”
夏颜也跟着叹息一声,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总有种朝不保夕的不安感,“也不知道洋外是个甚么模样,若是能出去走走瞧瞧就好了。”
何漾笑笑,点了她一头,打趣道:“大好山河还没走遍,心思竟然野到洋外去了。”
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家常,直到外间叫饭了,这边谈天说地才作罢。
正如何漾所承诺的,这几日欢颜周边确实加强了巡防,夜里再也没有窃贼敢来骚扰了,夏颜这才睡了个踏实觉。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正是春暖花开之际,欢颜成衣的生意也日渐升温。换下了厚重的棉袄大氅,精致的腰襦披肩渐渐在凌州城内风行起来。
欢颜的新品每每都有新意,既雅致悦目,又不突兀异类,爱俏的女子们都爱来添置一件新鲜靓丽的衣裳。
如今店内盈利每月多达千两,如此下去,不出几月,凌州成衣铺子的头把交椅就要换人了。
而正在形势大好之际,织云坊的白老板却突然登门拜访,同夏颜密谈了许久,便断供了欢颜的货源。
第60章 细作
丽尚坊出手了,首先断了欢颜的货源,和当初夏颜的手段如出一辙。
白老板亲自登门致歉,几月不见却像老了十岁。他此番前来语焉不详,只不住地道歉,说自家遇到了难处无法履行当初的承诺。夏颜猜测白家可能卷入了某种丑闻之中,毕竟蓝馨芳的营生,大家都心照不宣。
如今的局面,夏颜也早有预料,是以并不慌张。丽尚坊手段越下作,对自己反而越有利。这些有头有脸的商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一时不留神载了跟头,可总有翻身的时候,将来逮住了机会,定会狠狠清算这笔账,织锦庄葛家就一直憋着股气呢。而夏颜此时要表现的,就是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气度。
夏颜听了白老板的话后,佯装万分苦恼道:“商场如战场,本就诡谲多变,白老板不必自责。要怪就怪我德不配位,承受不了贵店的抬举。”
这话说得白老板满脸羞红,弯腰躬身几乎触到了地,闷着脸颤声道:“夏老板通情达理,明月入怀,实在令我等相形见绌,无地自容。若他日还有机缘,白某定当回报今日体谅之恩,以弥补我此番背信之举。”
白老板离开之前,留下了几封手信,上面提到了几家同行布庄,若夏颜在进货之时出示书信,想来也能有所让利,可如此一来,反倒陷织云坊于不义了,是以夏颜并没有打算利用这个人情。
那边突然断了供货,自家的织染作坊又刚起步,是以供应链便有些紧,夏颜心知情况紧急,正是需要众志成城度过难关之时,便将所有雇工聚在一起做“誓师会”。
“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白云坊今后不向咱家供货了,我会寻找其他门路,大家不必惊慌,再不然,咱们就自给自足,也能转圜,就是要劳累胡染娘和齐织娘了。”
话音刚落,下面便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猜测个中缘由的,也有担忧将来的,夏颜见军心不稳,便鼓气道:“大家稍安勿躁,商号之间,分分合合本就是常事,眼下我们库存丰裕,足够支撑到谈拢下一家货商。”
早在发现丽尚坊有小动作之时,夏颜就试着接触其他几家布庄了,可如此一来,又回到了受制于人的老路,且供货成本也会大大提升,以夏颜的打算,还是希望扩大自己的织染坊。
早先招人之时,夏颜的观念就是宁缺毋滥,是以自家作坊规模虽微小,可手艺都是拔尖的,这段时日以来也陆陆续续试过几个匠人,但水平都不出挑便婉拒了。托人寻访了大半年,才稍稍有了些眉目。
一个是江南织造出身,一个是印染世家首席,两人打小便是手帕之交,这些年来也赚了一些家资,因无子女家人牵挂,便商量着一同回老家颐养天年。夏颜得了信儿,尽心竭诚相邀,可依旧被拒了,绕是如此,她也不气馁,打起万分精神和耐心去磨。
古有三顾茅庐、程门立雪,今有契而不舍、孜孜不倦。虽然劳苦,可她乐在其中。
一日日礼品不辍亲自登门赠送,都是些不名贵却花心思的小物件,又或者投其所好请她二人看戏听书,相处时也顺其自然,并不功利,很得她二人好感。
“二位也都是我祖母辈的人物了,容我托大说一句,现如今再让您二位去搬抬染织,那可真是不长眼了,不如就请您二位赏脸,去敝店消遣休养些时日,闲暇了就替我指点教导几个小徒弟,二位意下如何?”夏颜一开始打的就是请她们带学徒的主意,也没指望真能拿出看家本领来,可这两人手指缝里漏出些东西,也很能够拿得上台面了。
老姐妹俩互送了一个眼神,脸上都有了笑意。临老了到底孤清,若是有几个徒弟养老送终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何况欢颜成衣里卧虎藏龙,看了夏颜带来的精品衣料,也都技痒了想切磋一番。
又磨了大半月,才总算松了口,夏颜喜不自禁,忙回去整理屋宇,不日即刻接她们入店。
除了丰厚的工钱,真正打动她们的还是夏颜心虔志诚的态度。老姐妹俩私下谈天说地时也会聊到这位小东家,每每提起都赞不绝口,赞着赞着这心思就变了,原本打算封山养老的念头也动摇了。
老师傅点了头,新学徒也该招进来了。这次招徒,夏颜便让她二人全权做主,如此挑出来的徒弟,才能让人尽心尽意去教。
三月中旬,八个学徒和两名新师傅,一起住进了欢颜后院,至此,原本还略显空旷的小院子骤然热闹了起来。
而另一厢,何漾带领的春耕也如火如荼展开了,年前兴修的水利派上了大用场,干涸了几年的水渠重新灌满了水,农人浇灌省去了大半脚程。
知府大人下乡慰农,见到此情此景很是赞赏,写了一封赞举文书派发到凌州各县。雷蚂蝗接到这个消息之时,很皮子狠狠跳了两下。
春寒料峭,迎春花吐出了黄嫩嫩的芯子,小小一朵点缀在绿油油的枝条中,迎风招展。
夏颜坐在绿茵地上,握着自制的薄画板,捏着寸长的炭笔,对几朵小花描绘勾勒。这个习惯断了好几年,今日又重新拾起,竟有种久违的熟悉之情,仿佛时空交错,又回到了往日情景。
宣纸并不适合炭笔作画,可夏颜不在意,她甚至不需涂改,几笔轻描点缀就绘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这份功夫和心性也是后来磨练出的,用毛笔作画一笔也错不得,练的时日久了,也能做到落笔不悔了。
“我在你铺子里等了大半天,茶水都灌下两壶,也不见你回来,还当你在外遇见了要紧事,想不到你竟在这里躲懒?”何漾从老远处就抱怨道,拿了一包戳了红印的纸包,轻轻展开,里面都是些果脯甜嘴。
夏颜嘴馋,对着他灿然一笑,因手上沾了炭灰,便把嘴巴大张,等着他来喂。
何漾无奈笑笑,捏起一颗话梅,放到了她的舌尖上。夏颜舌头一卷,脸颊上鼓出一个小包,细细吮吸着滋味。
“听说你得到上峰的夸赞了?还是凌州城这位的亲笔?”夏颜竖起了大拇指,暗指知府大人。
何漾只嗯了一声,淡淡笑着,并没有多言。
夏颜见他眉间还有忧色,便捡好听的说:“你好好把这次春耕办好,想来迁升之日也不远了。”
“这可不见得,上面若想压你一头,也难冒尖。”何漾见她吐出了梅核,又捏了一块桃脯给她吃。
夏颜嚼了两口,觉着太甜,直皱眉道:“若是欺人太甚,不妨顶一顶,没准还能推他个跟头。”
何漾听了这话,沉默半晌,夏颜见他还有犹疑,忍不住补充道:“官商之道,异曲同工,若是让我逮住了机会,定然把丽尚坊拉下马来,叫她永不得翻身。”
夏颜握紧了拳头,目露狠色道。
何漾见她这副狼崽般的神情,不禁被逗笑,取过她手中的画板,细细欣赏起纸上的画作,不禁连连点头:“不错,有些我的风骨了。”
“呸,好的都成了你的功劳,自鸣得意,”夏颜白了他一眼,把工具都收进布兜里,拍拍手站起身,“走罢,天儿快黑了,今日不留你用饭了,我约了几个布庄老板谈事。”
织云坊虽断了货,却正好给其他几个布庄可趁之机。欢颜的招牌响当当,愿意与其合作的人大有人在。这些布庄虽没有织云坊的门脸儿大,价钱也贵些,可胜在各有特色,夏颜也有意多同几家打打交道。
叫上两个织染师傅作陪,几人也算相谈尽兴。“不过酉时”,这是夏颜在外应酬的规矩,她一介姑娘家,还是要保护自己的闺誉的,因此说定了次日细谈,便从景福斋打道回府。
马车刚到门口,就见院内灯火通明,里头还传来嘈杂之声,在这微寒的夜晚尤其分明。夏颜同另两人对视一眼,便速速往里赶去。
“东家来了,何事这般吵嚷。”胡染娘高喊一声,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夏颜见了前面的景象,顿时惊得抽了一口冷气。
芝姐儿披头散发,脸上红肿一片,跪在院子中央泣不成声,在她脚边,一包瞧不清是何物的东西散落开来。令人惊讶的是,何漾也蹲在她的旁边,护着她不让人欺负。
“东家,咱们院里出了细作!”阿香跑到夏颜身边,抱起了她的胳膊,靠近耳朵悄声道,“何老爷还护着,不让我们拿贼。”
夏颜避开了阿香的手,冷冷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究竟是不是贼,真相未明之前不得妄下结论。”
她走到芝姐儿跟前,蹲下.身仔细查验了她的伤势,脸颊上有个清晰的五指印,胳膊上也有被掐紫的痕迹,地上的包袱边散落着几片叶子,夏颜一见藏里头的东西,瞳仁猛然放大了一圈。
第61章 认亲
青布包袱里,碎布料和树叶交织在一起,上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夏颜头皮发麻,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禁朝后退了两步,指着包袱喘气道:“这是甚么虫卵?”
“是皮蠹,”黄师傅走上前来,用脚尖踢了踢包袱,狠狠瞪了芝姐儿一眼,“方才阿香瞧见她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手上就抱着这个,这些小东西,是皮草丝绸的大害,她竟然带了这些回来,实在是用心险恶!”
“黄师傅这话未免太武断了,”芝姐儿的师父胡染娘忍不住走了过来,先把芝姐儿从地上扶起,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急切道,“你快跟东家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师父信你,断不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的。”
芝姐儿惨白着一张脸,看了夏颜一眼,抖动着嘴唇,捂住脸啼哭道:“东家,你抓我去报官罢。”
只这一句,就让夏颜如坠冰窖,胡染娘也吃惊捂住了嘴,一脸不可置信。
芝姐儿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揪住胡染娘的裙摆,撕心裂肺道:“师父,我对不住你!”
“你是不是有何难言之隐,这当中可是有误会?”夏颜仍然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芝姐儿是这些人中,最不可能出卖她的,她近乎丧失理智般握着芝姐儿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
胡染娘哭着揽过芝姐儿,不断逼她解释清楚,可芝姐儿依旧闭着眼睛流泪,仿佛连一丝力气也无:“都是我的错,没有人陷害我,若是今日阿香没有撞破,不出一月库里的料子就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