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干娘听了这话,眼中又有了湿意,忙忍住心中酸涩,连连点头。
在碗中搁了香油和盐,叉了一箸素面,再倒满面汤,热气腾腾的斋面就端上了桌。几人都没甚胃口,匆匆吃完了饭便各忙各的。何大林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刘干娘便点了灯笼,让他们父子回去。
何漾眼神微抬,余光往夏颜方向扫了扫,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今夜也留下罢,送大伯最后一程。”
刘干娘有些意外,回头看了看夏颜,心思一转便又释然了,当下和何大林打了招呼,留了几个小的下来。
入夜点起了长明灯,小武子跪在前头守灯,何漾在另一边烧纸,夏颜跪在棺椁旁,轻声念起了《地藏经》,语调柔缓,抚慰着一室伤心眷顾人。
至下半夜时,风声阵阵,远处猫叫连连。夏颜揉了揉酸痛的腿脚,盘坐在藤席上,倚靠墙壁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黑沉入梦乡。
身后冰冷的墙壁骤然间变得温热暖和,头颈肩也有了支撑,夏颜喃喃几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翌日鸡鸣时分,夏颜睁开沉重的眼皮,见到晨风中摇摇欲灭的油灯,方才回想起正身处在刘家。赶忙起身往灯台里添了香油,身上的被衾滑落,夏颜顿住了手,脸上渐渐有了羞意。
信誓旦旦要守夜,结果却酣睡到天明,她赶紧把被衾叠好收进箱笼,抿了抿头发简单梳了个发髻。小武正在院里打水劈柴,何漾也不见了踪影。
夏颜立在院门口,望着小武子忙碌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小武哥。”
这还是他归家后,两人说的第一句话。小武子脊背一挺,抓在手中的水桶微微晃着,他没有回过头,只淡淡嗯了一声,便又忙活起手上的事情。
夏颜也不再多言,打了冷水简单洗漱完,便回屋守灵去了。既然他觉得别扭,两人还是少相处为妙。
不到辰时,便陆续有客上门吊唁,夏颜穿着麻布孝衣,同客人一一磕头回礼。
此后一连几日,何漾也没再露面。到头七那日,僧众们上香点灯,拜忏施食,他才匆匆赶来,还穿着官服,连常服也没来得及换,和亲朋匆匆打了招呼,便乘轿去路祭了。
小武子和夏颜,分作孝子孝女扶灵出殡,刘干娘在后头哭得肝肠寸断,夏颜歪头看了看小武的侧颜,只见他始终蹙着眉,并未流泪,待感知到一旁的目光,才回过头来,直愣愣望着夏颜。而后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夏颜知他心中悲恸,反而哭不出来了,不由握紧了他的手,安慰般扯了扯嘴角。
路旁一顶青轿内,何漾眯着眼,正巧撞见了这一幕,他重重坐回轿仓,紧抿着唇闭了闭眼。
刘老爹卧病多年,家中请医问药耗费不少,小武子有些积蓄也全都填到了这次丧事里,光是夏颜私下填补的,就不亚于五十两,还有从其他亲朋手里凑来的,少说也有三十多两的外债。
刘干娘日夜煎熬,想把祖上的田地卖了还债,夏颜得知后匆匆赶来制止她,可刘干娘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她的钱。
“干娘,这点家底是干爹留下的,你就是留点念想,也不该卖了,更何况将来养老,总该留些本钱,小武哥大事没办,再没了田地,还能说到什么好人家。这些钱就当作是我借给你的,将来再慢慢还罢。”
嘴皮子磨了半天,刘干娘才歇了卖地的念头,小武子送夏颜出门,走了半截道,才嗫喏道了一声谢。
夏颜听他终于肯对自己说话了,心中总算松快了些,她朝小武子笑道:“小武哥,往后咱们守着干娘,好好过日子罢,总归是一家人,我是真把你当亲哥哥看的。”
小武子嘴唇动了动,垂下眼点点头,夏颜笑颜如花,脚下也轻松了许多,往前跑了两步,对还留在原地的小武子挥了挥手,拐了个弯便不见了踪影。
生活恢复了平静,欢颜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如今在商场里,夏颜的名头也渐渐传扬开了,凌州城里的各大小商号,凡是提到夏颜这号人物,也都是竖大拇指称赞不已的。
这一日夏颜正同染坊伙计们商量新颜色,就听闻外面一通嘈杂,铺子里两个伙计吓得魂飞魄散,磕磕绊绊跑过来大呼道:“东家不得了了,外面来了群凶煞打手,把咱铺子里砸了个人仰马翻!”
第69章 前奏
欢颜成衣铺里,衣架子被推得东倒西歪,衣裙配饰散落一地,门口围了一群看客指指点点。伙计们都是女子,甫一见这阵仗,俱都吓得飞奔至二楼躲祸。
夏颜提着裙摆匆匆赶到时,只见地上一片狼藉,捣乱之人却已不见踪影,看来这些人来去匆匆,砸了就跑,并不敢久留。夏颜拨开人群追出去,只见远远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俱都蒙着脸,嬉闹着奔跑而过,手里还抓着几身衣裳招摇过市。
看这情景不像是仇家来寻,倒像是几个不懂事的混混找茬,夏颜凝眉注目着,对着墙角处的小乞儿丢了一角银子,吩咐道:“你去替我盯着那几人,看他们最终于何处落脚,若是办成了这事儿,再来我这儿领赏。”
小乞丐掂了掂沉甸甸的银子,乐得合不拢嘴,后退着连连作揖,掉过头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夏颜回到店内,见外头依旧围了些人看热闹,便吩咐伙计们关门歇业,又把看店的雇员们叫到近前询问了一番。
“这些人忒霸道了,进来二话不说便砸抢,嘴里念叨着甚么‘看你还敢欺负俺家姐’,当时人心惶惶,也听不真切。”小伙计苦着脸,唯唯诺诺答道。
夏颜绞尽脑汁也记不起最近得罪了何人,只是今日匆匆一瞥那些人的穿戴,并不像是贼寇,倒有些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沉吟良久便道:“明日你随我一同去报官,其他人先把铺子收拾干净,照常营业,不必惊慌,我会雇几个壮汉来照看。”
夏颜简单吩咐了两句,便急忙往刘家赶去,小武子告了丁忧,正闲赋在家,夏颜便同他说了今日之事,他一听立即就炸了毛,要问个明白去拿人,夏颜只好耐着性子安抚道:“眼下正是毫无头绪,要拿人也没处找去,你先替我寻几个好身手,我这铺子也确实少个男人支撑。”
小武子听她说完这话,不由息了声响,偷偷打量了她两眼,默默点头应了。
夏颜办完这件事,犹觉不放心,回到街面上,拜访了几家相邻的店铺,一一询问情况,正从对门的茶叶铺出来,就瞧见早先使了银子的小乞儿在门口候着。此时大门紧闭,他不得进去,只抻着头望门缝里巴望。
“你把消息带来了?”夏颜立在他身后,突然出声问道,直吓得他一个激灵坐到地上。
待小乞儿认清了人,大口喘气儿道:“东家娘子何苦作弄我?我今儿可是替你跑断了腿呢。”
夏颜知他是来邀功,又赏了几个大子儿出去,指了指旁边的酒楼道:“若是你回的明白,我请你吃油泼鸡。”
小乞儿馋地直咽唾沫,急急说道:“这几个泼猴,最后入了城西桂花巷,清水脊两头翘起的那家。”
夏颜猛然瞪大了双眼,吃惊道:“果真是桂花巷?”
“再不能够骗您!他家的小门楼上砌的是花草砖,我来回瞅了十多遍,准没错儿!”
夏颜捏紧了双手,陷入苦恼之中。若是这一家的话,眼下可不能报官抓人。
这是方岱川的外室家,而目前,她正在同方家商谈的几项生意,若是谈拢了,自家的资产能跃上两个台阶。
可夏颜始终想不明白方家姨娘为何会突然发难,先前她倒是来定过几件衣裳,后因广阳王妃的急召而往后推迟了,夏颜能想到的唯一缘由便是这个,可她早先就派人去打了招呼,方家也犯不着为这等小事难为人。
这件事少不得要自己出面弄清楚了,她回到空间里,熬夜把方姨娘的几件华服收了尾,又郑重写了全红帖,注明过午前去拜访,托人一早便送了过去。
拖了大半个时辰,送帖的伙计大汗淋漓跑回来,望着夏颜连连摇头道:“让我在外头立了半个时辰,连杯热水都无,他家门子才懒洋洋出来回说奶奶不见客。”
这就是明摆着甩脸子了?夏颜不禁也动了怒,这个姨奶奶不过是草莽出生,在方岱川面前有些体面,就敢这样轻狂?可又不禁让她深思,这究竟是姨娘自己的意思,还是方家的授意?
夏颜聚精会神思考着,眼下还是要弄清方岱川是何意,还有自家究竟为何会与人交恶。
夏颜趴在交叠的手臂上,额前的碎发垂下,贴在白嫩嫩的脸上。何漾轻轻走进店内,盯着她的侧影静静看了片刻,垂下眼走至近前,屈指敲了敲柜台面。
夏颜回过神,睁大了双眼愣愣望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闻你这儿出了乱子?”他环顾四周,见了墙上几只斑驳的脚印,皱眉道,“为何不来报官?”
“不过是些小岔子,我应付得来,不必劳烦大人忧心。”夏颜木然答道,她此时望着何漾的脸,心中还有隐隐抽痛之感,只有说着冷冰冰的话,才能真切提醒着她今时不同往日了,何漾是危险的漩涡,她必须时刻和他划清界限。
何漾眼神微闪,一双黑眸深深望着她,近乎无声说道:“我们一定要这般生分?”
“我不再是何家女儿,也不会是何家儿媳,不然你觉着我们该如何自处?互不往来,难道不是最好的法子?”夏颜咬了咬唇,颇为疲惫道。
话音未落,就见小武子带着个壮汉入了店内,见了他二人这情状,便目视斜方瓮声瓮气道:“我带了人来替你看店,你要怎么安置?”
夏颜立刻对这个汉子露出了笑颜,客气道:“我这儿姑娘居多,就委屈兄弟暂住隔壁小楼,我在那儿赁了一间屋子,若有不便之处,尽管提出来,我定替您办周全。”
小武子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便领人出去了,夏颜收回了目光,脸上还带着笑意。何漾见了,顿觉刺眼,自嘲地笑了起来:“也对,如今你有了新家,也不必顾念旧情了。”
夏颜被这话刺得心中一痛,望着何漾的眼神也冷了下来:“若是这般想法能让你松快些,那就悉听尊便。”
何漾捏了捏拳头,几乎要转身离开之时,又逼得自己深吸一口气,放软了语调道:“昨日之事,没那般简单,恐是有心人利用,你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夏颜在他再次转回目光之前别开了脸,盯着自己指甲上的小白点轻轻嗯了一声。
何漾的眼神在她脸上胶着了片刻,紧握的双拳散开又握紧,神色冷清道:“在我未查明事情真相之前,不可轻举妄动,你可知我的意思?”
只是这回却没再得到夏颜的回应,想要再说几句又觉多余,只得忍着气离开了。
夏颜逼迫自己不再回忆何漾看她的目光,拿出算盘拨开,将账目重新盘了一遍,这时招娣拿着一张单帖走了进来,递给夏颜道:“方老板亲自设席,请您去赴宴呢。”
夏颜拨算盘的手指一顿,接过帖子仔细瞧了一遍,确实是方岱川亲笔,便思索着该不该赴约。
目前看来,自家与方岱川并无利益冲突,昨日之事不像是他的手笔,且以他的品性气度,断不会使出这等上不得台盘的手段,夏颜猜测这多半还是女人间的挑衅。
那么今日下帖宴请,就是赔罪的意思了?夏颜无意识地拨着算盘珠子,脑子飞快转了起来,为保全自身安全,她决定还是多带两人去赴约。
“招娣,明日你同我一道去,方岱川的席面上,女宾不必饮酒,君子谦谦,细致周到,你不用担心。不过以防外一,我们还是把小武哥叫上。”夏颜把账本合上,揉着手指轻声说道。
招娣听说能随同赴宴,并且还是方岱川亲自设的宴席,不禁有些兴奋,毕竟方儒商的名头,在凌州商界可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心中虽高兴,可她到底稳重些,也没乐得忘了形,眼睛亮闪闪地应下了。又想起昨日那场风波,正了正颜色问道:“东家,昨日之事难道是丽尚坊搞的鬼?”
“多半是,咱们以不变应万变,万事警醒些。”夏颜紧紧捏着算盘,神色肃穆说道,她隐隐有种预感,这场战争,恐怕已经悄悄打响了。
招娣气得拍了一掌桌面,咬牙切齿道:“每回都让她们压制住,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平日里万事都能忍得,怎么这会儿跳脚了?”夏颜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打趣了两句,接着又冷下了脸色,望着远方轻声道,“放心罢,她们得意不了多久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最后一颗算盘珠子归于原位,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景福斋二楼包间里,掐丝珐琅香炉里飘出了袅袅香气。
方岱川一身直裰常服微微起皱,临窗而坐,极目远眺。待见到远方一辆红顶马车缓缓驶来之时,双眸之中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往门口走去,行至门槛边,又回头轻轻一瞥,原本坐在红木椅上妍丽妇人也不情不愿站起了身,碎步轻移走至他的身后,伏小做低状。
夏颜随着小二缓缓上楼,刚露出头脸,就见着方岱川迎在门口,不禁笑着一叠声打招呼。
招娣和小武子跟在后头,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物,不禁互换了个眼神,眉头高挑。
“夏老板赏脸,方某不胜荣幸,略施薄席,还请笑纳。”他亲自为夏颜等人推椅迎座,而后对小二打了个手势,示意走菜。
夏颜也跟着说了两句客套话,便把兴趣都放在了他身后的女子身上,此人正是方岱川的姨娘,瞿氏。
第70章 处
瞿氏是方岱川二房,方家下人们都称她二奶奶,如今年方双十,精明干练,平日里替方岱川打理一些产业,因此很有些体面,方岱川寻常应酬交际,偶尔也会带上她。
这位姨奶奶虽大字不识一个,可一张好钢口能说会道,连说文的相公也辩她不过。其父当年落草为寇,在民间很是搅出了些乱子,后来朝廷招安,阖家归顺,这身世便也洗白了。
方岱川如今膝下只有一子,便是这瞿姨娘的珠胎。
夏颜奉席落座,对面瞿氏则一脸冷漠。见此情景,夏颜也不先开口,只是饶有兴致观赏着自己的指尖,等着对方先出声。
方岱川到底老练,知道这两个女人互不对盘,便先自家敬了一杯酒,倾杯致意,和颜悦色道:“今日请夏老板赏脸,一是惊闻昨日夏老板受惊,全因贱内不识大体,扰了您清静,令方某万分不安。二是不日你我两家将风雨同舟,更该守望相助才是。”
以方家的地位,这话就是极给夏颜体面了。方家月前和离罗国官僚接洽,取得了一笔替王室定制宫装的生意,通观凌州各家名手,谁也抵不过夏颜的手艺,自然这笔生意就落到了她的头上,因此两家走动也日渐频繁。
这笔生意赚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打通海运脉络,往后自家往离罗国销货,也更加便利些。夏颜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像昨日那般插曲,她完全没放在心上。
“虽不知二奶奶为何厌烦,可这一杯酒是我该敬二位的。昨日之事,权当误会,今后我们两家不计前嫌,通力合作,定能开辟一番新局面。”夏颜也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覆杯不滴。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言,夏老板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方岱川不欲多说,夏颜便也不再追问,瞿氏至始至终话不多言,与她以往行事大不相符,但也不再冰冷相待,席间传杯换盏,也算吃得尽兴。
瞿氏无足轻重,方岱川的态度才是夏颜所在意的,既然这位掌门人极力从中周旋,夏颜便也放心了。
他们所在的这个包间是个敞厅,另一头还有一桌席面,中间用一扇四页移门相隔。因先前对面无人,移门便敞开着,这时小二进来打了歉,说另一桌也定了出去,便要进来关门隔开两室。
当移门关上半扇时,夏颜瞥见另一间进来两人,打头的正是何漾。
夏颜夹菜的手愣在半空,方岱川注意到这细小动作,顺势望去,也见到了何漾的身影,立刻吩咐小二道:“且慢!”
何漾原本正凝神想事,听见这声唤,抬了头一眼就瞧见了对面的夏颜,两人四目相接,都有些诧异。
他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与方岱川拱手互拜,后者更是欣喜,微眯的眼角隐隐生成些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