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将白璧的手顺下来不动声色的拢进自己的袖子里,不说话。
白璧抽了抽,没抽出来。萧景琰似乎晓得他在担心什么似的,道:“没人会看的。”
白璧:“......脸皮厚了,会噎人了。”
“你教得好。”萧景琰道。
白璧笑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手来像个登徒子似的挑着萧景琰的下巴,“来,叫声师父来听听。”
“......”萧景琰将那只手也顺了进来,捂着。
他定定的看了白璧好一会儿。忽而笑了,想都没想伸手就将白璧头上的发簪取了下来,霎时规规矩矩束着的头发囫囵滑落。白璧在“呼呼”的风声里被自己的头发糊了一脸。他用那只“解放”了的手拢了拢头发,道:“堂堂太子殿下,耍流氓啊。”
萧景琰显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顿了一会儿才到:“我没想到你会戴它。”
上次见到白璧戴着这枚玉簪还是在刑部的牢房,一会夏江的时候。现在再去回想,恍若隔世。
白璧理不顺一头长发索性就不管了,任如绸似锻的长发风里来去,他淡淡的笑,“准备用了。”
萧景琰手一紧又立时松开,半晌呐呐无言。白璧低垂着眼看着城楼外,清冷的月华照着广阔的官道,野草枯黄群山连绵,苍茫无尽的天地一片萧索。不过等到了春天,一切都会截然不同。那时青山郁郁葱葱翠绿,野草生机勃勃生长,天地会是一番生意盎然的新气象。
这世上认识这枚玉簪真正来历的怕是不足双手之数。
当初白凝醉为了救一个人集齐了无数的药材,耗费三年时光做成了十滴药水。她们说那是续命,顾名思义,延续姓名。可到最后药还没有用完那个人就留不住了。白凝醉将最后的药全部都给了白璧。具体如何萧景琰是不清楚的,但他知道白璧一旦用了这个,就说明他真的撑不下了。
许久,当白璧以为萧景琰可能就要站在这里变成一座石像供人瞻仰的时候,萧景琰动了。
他双手掰断玉簪,头一仰间,玉簪中的两滴液体便全数落入了他额口中。白璧微微讶异的睁大了眼,下一刻地转天旋。等白璧在回过神来时那原该冰冷现却变得温热的液体已经滑过了自己的喉咙。
萧景琰毫不费力的破开白璧松松的牙关,将药送了进去。舌尖与舌尖交触的一刹那,如同岁月时光无限走远绵长。那时白璧的性命,萧景琰脑袋一热便这样通过自己给他。
只是个一触及分的吻。
白璧其实身量并不矮,站起来也可是说是高挑。只是他太瘦没站在萧景琰面前便显得分外不够看。此时整个人被萧景琰转了个圈压在城墙上,在被萧景琰宽大的衣袖一挡,那一抹白影似乎便看不见了。
两色衣袖纠缠不清,墨发染及白红两衣分解不开。这两个人真要是打成了一个死扣才好。
风声过耳传来白璧低低的笑,“好大胆的太子殿下,您都不怕娶不上太子妃么?”
萧景琰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呢喃,他说:“我从来就没想娶过。”
他眼神专注,凝视着清清秀秀的人,泼墨般的长发在风中飞舞飘摇如同层层叠叠的黑纱,不时会扫到白璧的脸上,萧景琰道:“或者你要嫁我。”
白璧被萧景琰灼灼的目光烫了一下,这人以前说是木讷不如说是块木头,这才多久学会油嘴滑舌动手动脚了。
白先生耳朵渐红,倒也还兜得住,抬手拍了拍当朝太子殿下的脸,漫不经心的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殿下。如果您生得出来,区区便也不介意入赘一把。”
萧景琰:“......太子是什么你知道么?”为什么话题会突然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白璧低笑两声,推了把萧景琰的胸口,萧景琰会意放他站好。
白璧注视这面前的人,“呼呼”呼啸的风中传来唯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话,“太子是个什么东西我还真没放在心上。我只晓得我认不错你。你是,萧景琰。”
“所以,萧景琰,你等我回来。回来后,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白璧扬了扬下巴,如此说道。
这一次换萧景琰说:“好。”
战场上走出来的铁骨铮铮的孩子,建管了离别生死,越到最后关头反而越冷静。
白璧赏了萧景琰一拳正中肩头,似乎是对这一场告别十分满意。他转身便要走,两步后又回转过头道:“萧景琰,你可别胡思乱想些有的没有,若是你认为白璧单是为了你,那你就太看轻了他了。”
萧景琰一愣,看着毫不留恋的远去的背影,然后,笑了,他呢喃:“我知道。”
你不希望自己金戈铁马半生,最后却是软弱无用的病死在床榻上!
但是其中你又有多少是为了我而想的呢?
这场战争避无可避,而除了你便唯有小殊能去。你硬要我做选择,不过是希望在你们都还在的时候早早告诉我,能让这条伤疤浅一点再浅一点。毕竟,这个时候你们都还在呀。
还好,我这头糊涂了小半辈子的水牛,终于还是幸运的在该明白的时候明白了那么一两件事,让我们在最后可以少遗憾一点,少后悔一些。白璧......
白璧刚走下城楼便见戚猛站在一边,而梅长苏站在马车边,低眉浅笑,想来是在等他。白璧大步过去,行了一礼后,道:“苏先生此来是寻我呢,还是殿下?”
“苏某来寻先生喝一杯茶。”
四周皆是站岗的士兵,还有戚猛这个二愣子,白璧与梅长苏说话各自保留。
等白璧上了梅长苏的马车后便放开了,喝了杯热茶,窝在软垫里,面容温润有带了两分慵懒,“苏兄可是还有交代,区区在此洗耳恭听。”
梅长苏一笑,“哪里有什么交代,我此来不是与你聊公事的。只是私事,想要问一问你。”
白璧看向他,“私事?”
“是,私事。我想知道你与景琰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你们之间可还有余地?”梅长苏又沏了一杯茶放到白璧手边。马车光线昏暗,白璧看不清这位麒麟才子的浅笑之下的真实目的。
他把玩着小巧的茶杯,静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
“余地。你是说我死之后萧景琰可还能娶上他的太子妃?这个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会的。因为他是萧景琰,他身上挑着这个国家,挑着所有他在乎的人。他会娶一个最合适的妻子,然后生下大梁未来的储君。”
白璧的声音不露喜悲,一如平常的微哑又温和。
他无意识的转着指尖的茶杯,语气突然悠远起来,带着不确定的说起那久远前的一场大雨。
“或许是因为萧景琰的一生中最失意最绝望最痛苦的日子里,白璧与他一起走完了吧。
林殊,你一定没有见过那样疯狂无措的萧景琰。
那一年我们刚从东海回来就听到祁王林氏谋反的消息。
天地乾坤倒转也不过是这样了。熟悉的地方一夜陌生,该称之为家的地方一夕聚变,环顾四周,空空如野,信念霎时崩塌,什么人都没有了。
那一年我十七,他十九。
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他失去理智像是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冲进漫天的大雨里。那是我们一生中尽力的最大的一场雨......”
造反?谋逆?皇长兄?林帅?呵,笑话!好大的笑话!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不信!他绝不相信!
“萧景琰!停下!”白璧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冲进隆隆雷霆雨里,天像是破了个窟窿,倾倒着无穷无尽的泪水。
列战英他们奋力的拉住萧景琰,可那个人就像是只在奔溃边缘的狮子,不要命似的往外跑。他要去哪里?皇宫,皇帝的面前。做什么?伸冤,为他的朋友为他的兄长伸冤!
血流的还不够多吗!
相信林帅相信祁王殿下的人会少吗!多啊!多的很!所以,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萧景琰!你去有用么!除了多送去一条命还能有什么用!
白璧站在回廊下,面色苍白的看着近乎蛮横的挣扎着的萧景琰,与无措的又是拉又是劝的列战英与戚猛等人,狼藉的世界,不绝于耳的雷声。白璧却觉得天地寂静,一片茫茫。
那个皇子还在挣扎,已经要到门口了,列战英惶急的动着嘴唇,似乎是一声声再喊:“殿下,殿下,你冷静啊。”
没有用。
那一刻,白璧看着萧景琰发红的眼睛,悲愤的像是只绝望的兽,左冲右撞想要突破无形的牢笼。
白璧觉得自己也是疯了。
他一步迈进了大雨里,有亲兵见了惊喊着:“先生!”便要拉他回去。
谁都晓得,白先生畏寒,身体不好。
白璧甩开那亲兵的手,力气不大却十分坚决。
他一步一步迈进大雨里,雨打湿了头发衣裳,顺着额头,落尽眼里,最后从眼角掉落,溅碎在地上。
“萧景琰,你发什么疯!”白璧挡在萧景琰的面前,可纵然萧景琰被下头的人左一个右两个的死死拖着,白璧也挡不住他。
萧景琰红着眼睛,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白璧,嘶哑的声音如同嘶吼:“放开,你们都给我放开!”
“轰隆”闪电划破天际。
白璧紧抿着不见血色的唇。
列战英大喊着:“先生,你快进去吧,你不能淋雨啊。殿下,殿下您听属下一句劝吧......”
白璧冷笑一声,一把抽出了列战英的佩剑,他后退一步剑尖直抵萧景琰心口。
这一举动吓到了身边的亲兵,可还没人劝,白璧沙哑的声音便再一片风雨中响起。
“不要命了是吧!不要命了直说,不过就是这一剑这么简单,你要去死,没人拦着,但是不要连累了这里的其他人!
你要为你的朋友你的兄长去尽义尽心,你要去质问,去担保。可萧景琰!死了多少人你没看到吗!你还要白白搭上这一座府里的人命吗!”
“你懂什么!”萧景琰双手紧握,“咯吱咯吱”是骨头的□□。他大吼着,眼中落下的不是雨水。
“呵。”白璧嗤笑一声,见他停下了脚,扔开了剑,他向前两步,雨水“滴答滴答”顺着下巴连成一线。
“那你又懂什么!你鲁莽的冲撞进宫又能做什么!无谓的质问,无谓的牺牲。到最后林帅也好祁王殿下也好他们在所有人的眼中还是谋逆,还是乱臣贼子!既然你相信你的兄长相信你的朋友相信七万赤焰军,那么你要做的不是在这个风尖浪口去白送你的性命!
那些人,那些相信你的皇长兄相信林帅的人,不是忠血散皇城就是改志不言了。萧景琰,你是唯一的还能够为他们翻案一雪污名的希望。你要让这希望就这样断送了吗!”
所有人呐呐无言中,萧景琰怔怔的看着白璧,雨幕里两个人浑身湿透满身狼狈遍体鳞伤。
白璧颤着眼睫,突然抬手抱住萧景琰。
“景琰,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还一个清白。所以现在,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
白璧将已经凉了的茶放到桌上,看着碧绿的茶色,映照着过分白皙的脸。“那一年,他十九岁,我十七岁。”
“后来呢?”
白璧将手搭在膝盖上,似乎是在笑。“后来,后来当然是赶紧进屋洗澡换衣服,难不成还继续当落汤鸡呀。他们耗得起我可不行。只是,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
白璧泡在热水里,觉得身体已经热了起来就床好衣服去看看隔壁的傻子。
一推看门,屏风后面人影绰绰,想来还泡着。
萧景琰该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有个人进来都不知道,直到白璧都走到背?5 罅瞬磐蝗环从矗上匀灰丫悴患傲恕?br /> “你......”
“我?”白璧难得眼疾手快了一次,一把按在萧景琰的肩膀上不让他躲开。“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磨磨唧唧。”
他何时磨唧过!
冰冷的手按在滚烫的皮肤上,两个人都是一个激灵。
白璧笑笑,在萧景琰没赶人之前捂住了萧景琰的眼睛。他若是没看错,这个人是在,哭吧。
萧景琰抬手就要将那手拨下来,却听那人道:“男儿有泪不可轻易示人。我师父说,你捂住自己的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就当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哭完了,好站起来。你若觉得没面子,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萧景琰的手按在白璧的手背,忘了动作。许久,许久,他缓缓的攥紧眼前的手。
手心湿润的灼热,点点入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白璧的手开始发麻,才听那人哑着嗓子道:“我还泡着你这么就进来了。”
白璧好笑,道:“现在才想起来,都是男人,你还害羞啊。”
“......不是,你身体不好......姜汤喝了么......”
......
高高的城墙上,萧景琰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旷野无尽,风声喧嚣,他似乎听见那人说道:“男儿有泪不可轻落下,你若是觉得丢脸,就将自己的眼睛捂住,当做谁都不知道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表示一回家各种干活还看了两家亲戚,发晚了~不过粗长否~
忘记告假,下星期介只要考试了星期天不能按时更新了,会在星期一放假后更上~
第46章
“容姑娘你,战场凶险,你实在不适合去。先生他怎么会答应呢。”
丹桂已谢,容文鸢与列战英坐在台阶上,列战英还是在劝。
容文鸢拖着腮看着天边月,“列战英,在你眼里我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未雨绸缪,思虑周全的那一种?”
“那是自然,先生他......”
“可他不是怎么教我的。容文鸢打断列战英的话。在家,我是最小的那一个又是唯一的女孩儿,师兄们玩儿我都跟不上,便只有白璧兄长带着我。他比我大七岁,我连话都还说不周全的时候他就边晒着太阳边念书给我听。等我渐渐大一些,跑得一阵风似的他追不上了,便远远的坠在我身后。我小时候比一干师兄还淘,上树摘果下河摸鱼,闲着没事儿拆门槛掏墙洞,没少被师父骂。”
列战英想像了那时候的容文鸢忍不住笑,“那先生呢?先生不管管你么?”
“他,我拆门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旁边,我掏墙洞他看了两眼别说拦了,说都不带说一句的。你猜为什么。”容文鸢偏过头,眉目温婉了两分。
列战英拧着眉苦思冥想许久,最后还是摇摇头不可得答案。
容文鸢笑,“笨。他说因为每一件是如果我们不去亲手做一做怎么就知道它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可先生,他却是个做什么事情都要再三思索而后行的人呐。”列战英轻声道。
冬日的风呼啸嚣张,容文鸢将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不说话。
“景琰是个固执的人。”眼看着快要接近东宫,梅长苏如是说道。
白璧点头表示同意,“所以呢?”
“那样的人,容易自苦也容易苦了别人。”梅长苏若有所指。
而白璧只是点头,“因为太笨太执拗,实在是不大好啊。”
梅长苏望向白璧,“可你不是他,你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你看的很清楚,你真的认为景琰在......你离开之后我好好的过着如水般的平静日子么?”
白璧若有所思。
许久后,他忽而笑了。
“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在你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时候就义无反顾的去做是什么滋味。现在我觉得,挺自在。纵然未必是最好的选择,纵然可能万劫不复,纵然会到悬崖陌路。我不知道我死之后的萧景琰会怎么样。林殊你看错我了。我实在没有你想的那么豁达大方,我是个自私的人。”
此时车一到门口,一室无声里。
白璧起身掀开车帘,“苏兄,在此告辞,或许,再会无期了。还有,我相信就算他执拗的不肯娶,生为王,他总会妥协的。你,届时劝他吧。”
“劝他?”梅长苏心下叹息,这世上太多的无可奈何,无可挽回。他本欲为萧景琰的日后再打算一二,却不想,原来这两个人解释如此执着的人。呵,他又有什么资格说他们呢?
“劝他,活得尽量开心些。”
......梅长苏,你怕是不知道白璧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一面希望这那个人可以将他从心上放下,可以轻松快活一些,可一面又不甘,期望着那个人永生不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