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王的笑意就这么僵在脸上,凝成一个尴尬的弧度。
直到走进些许,见着顾长离手中握着的物什,李承桐这才明白对方这是在忙些什么。
红蓝花,石杵,石钵,细纱,蚕丝……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再加上那副全神贯注杵槌的模样,对方显然是在调制胭脂。
从那额头鬓角渗出的星星点点的汗液来看,他显然是已经忙活了许久,有胭脂沾在脸上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的目光专注,两靥泛红,长时间的屏息凝神似乎让他有些疲劳,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这才继续手上的动作,因为先前的举措而带着盈亮润泽颜色的唇瓣似乎是在诱惑着每一个人上前采撷。
身体先于意志行动,李承桐自己都还没理清那一刻自己的心情,便已经跨步来到顾长离身边,微弯下腰替他拭去那不时渗出的细密汗珠。
那轻柔的纱巾沿着他额头的一路抹下,在擦过某个角落时仿佛触动了什么,激得顾长离身子轻颤。
察觉出异样的李承桐脸色一沉,撩开那一块发丝,被掩盖于其下的狰狞创口让他表情更怒的同时,就连胸口都在微微发堵。
“这触柱而亡委实太疼,试过一次便不会有第二次,我暂时还不会做出什么寻死之举,还请王爷放心。”
注意到李承桐的难看脸色,顾长离嘴角一撇,凉凉说道。
“暂时?不,你不会有那个机会。”
李承桐径自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指腹传来的细腻润滑之感让他不禁流连忘返。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是我的,从上到下,从头到尾,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包括性命。”
他忽然开怀大笑,目光阴鸷而深沉,那副可怖而威严的面容,浑然不似传言里那位爱好荒唐行止无端的无用王爷。
顾长离满不在乎地伸手拂开那只越来越放肆,几乎快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胸口的手,迎着对方热切的眼神,露出了光鲜明艳,灼灼其华的灿烂笑颜。
“胡、说、八、道——”
他一字一顿,像个得了什么把柄的神气活现的孩子一般眉眼飞扬,灼热而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将他的领口打湿一片,狼藉不堪。
“其他什么的不说,我的命可只握在自己手里。”
“谁来,都不给……”
寂静而永恒的黑暗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第4章
顾长离悠悠转醒之时,周遭无声,暮色四合,却已是傍晚时分。
他勉力撑着想要直起身体,探查下周围的环境,然而头部的伤口再加上不久前的喝下的毒剂剥夺了绝大多数的精力,只觉得通体绵软,头晕目眩,饶是有心也使不出力气来。
几番挣扎之下,他像是丧气般放松下来,瘫软在锦被铺设的卧榻上,徐徐吐出一口长气。
照着民间传闻来看,那位南王的性子倒是颇为孩子气,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看得上眼的千方百计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然而若是真正叫他如意了——看看他那一日比一日壮大的后院就知晓会是什么结果,终究还是弃如敝履。
所以从一开始,顾长离就抱着不让对方如愿的心态,反正那位大爷要做什么,自己唱个反调就行了。
虽说作为一介白身,根本反抗不了南王的以势压人,人身自由不得保障,但若要说连这条命都一起归属了那人,便是纯粹的痴心妄想。
——他可是有一百种作死方法的男人。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至少先用这种方法威吓一下对方,至少表明那种宁死不屈的气节,免得后者一时精虫上脑当真对自己做出什么,到时候就连哭都不晓得往哪里哭去。
局势真是相当糟糕……被动不利,实力悬殊,就连手上掌握的信息也是残缺不全,至少——
那个男人最后表现出的睥睨态度,委实不像是一位除了吃喝玩乐便一无是处的废物王爷。
顾长离长吁短叹一番,良久之后,好歹感觉到四肢里恢复了丝气力,他的眼睛微亮,揪住一旁的雕花床沿好容易半坐而起。
透过藕荷色的纱帐,外界的一切影影绰绰,并不甚分明,以自己如今的眼里,能看清楚的只有很小一部分。
在距离床头不远的地方,一方小几上摆设着通体晶莹,妖冶似火的珊瑚小树,而恰恰是它的正对面,一颗婴儿头颅大小的翡翠玉西瓜端端正正地放在玛瑙盘中,憨态可掬煞是喜人。
管中窥豹,当是从这寥寥两样物什来看,这一处卧房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地境——不管再怎么富贵荣华,奢靡无度,顾长离也不认为这种价值连城的极品珍宝会随便摆在哪个旮旯。
方才这样想着,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急匆匆地掀开水晶帘子迈了进来,动作之大之疾,便是他走后那帘子还兀自晃动不休,叮当作响。
“你可算是醒了。”
这个突然驾到的男子冷肃着一张俊面,顺势坐在了木床旁一早就放置着的椅子上。
他微一抬手将帘帐挂起,露出一张极为出色的面孔,俊眉修目,神采飞扬,鼻若悬胆,唇若凃脂,与顾长离过于精致完美而总是显出几分脆弱可欺的样貌相较,虽是不及,却比之更多出凛凛威风气概,充满了男性特有的阳刚魅力。
不消说,来者自然是给原主带来一系列麻烦,甚至间接造成他到来的罪魁祸首——南王,李承桐。
“那太医令明明说过以你服下的药量,喝了解毒的汤药后不日便可醒来,但你却硬是昏迷了一天一夜,若不是那老家伙一再保证是你的体质太弱,因此休养的时间格外长些,本王非得把他那碍眼的胡子一根根揪下来不可。”
顾长离并不做言语,自李承桐来后,他原本还有点情绪的脸上顿时一片漠然,宛如泥雕木塑一般,眼观鼻鼻观心,连半分眼神都不曾施舍给他。
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这般冷遇的李承桐终于还是不可抑制地着恼了,他恨恨揪起顾长离的衣领,直接将瘦弱的后者拎起半截身子,无视对方憋闷难受的表情,手上的力道愈发地加重,直逼得对方苍白的脸色都透出了薄红,冷汗涔涔。
“你以为,就凭着这张脸,本王就当真不会杀你?”
“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索性不过一条性命……若是王爷想要……拿去也便罢了……”
一只纤细素白的手轻轻搭上南王的,那沁凉得宛如死者般的温度让他不禁手上一震。
“可若是南王大人想要其他物件……温声软语……阿谀奉承……便是硬生生将我打死也没有的……”
话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眼看着顾长离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像是下一刻就会撒手人寰的样子,李承桐面上阴晴不定地变化一番,悻悻然松开了手。
“若是这般轻易就夺了你的性命,岂不是便宜了你?放心,像你这样嘴硬的货色本王也不是没有见过,最后还不是乖乖成了掌上玩物,曲意逢迎,百炼钢成绕指柔,待你见过我的手段……你自然知道后果何如。”
气势汹汹地甩袖而起,李承桐用比来时还要迅猛的速度匆匆离开,行动
之间脚步沉重,落地有声,足见其怒气之盛。
“咳咳……”
顾长离捏着喉咙一阵咳嗽,一时间眼冒金星,意识混沌,就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火烧火燎——由此可见,南王方才的确不曾手下留情,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夺其性命。
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
这一句话说得可真是半点不差。
即使他是对方花了心思救下的,可一旦激怒了后者,他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夺其性命,没有丝毫的滞碍之情。
这种扭曲诡异又变态的行事方法究竟是怎么养成的?
暴戾自我,阴毒残忍,妥妥的反社会人格。
而且这个反社会人格近期目标是他——一个暂时还想不出针对蛇精病人的攻略方式的真·战五渣。
顾长离默默仰头望天,盯着藕荷色帘帐上绣着的精致花纹开始发呆。
然后,他伸出手落在自己传出诡异声响的肚子上。
说起来……我好像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往后的问题先不提,当务之急的是——
觅食。
第5章
强忍着头晕目眩的昏沉感,撑着虚软疲惫的躯体离开床榻,顾长离深吸口气,目光半点不离地凝视着房间正中的红木圆桌上放置的掐丝玛瑙盘。
几乎是一步一挪地靠近,短短一段的距离却漫长得好似天堑。
身体刚一沾及椅子,他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抓过一块杏仁梨花酥,饥火正旺之下谁还会去思考这些甜品糕点是否适合重伤未愈的伤患,横竖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吃得极为香甜。
一块一块又一块。
小小的掐丝盘里哪能装下太多东西,仅仅只是寥寥数块糕点就恍如精卫口中衔着的孱弱木枝,根本填不满浩瀚无垠的海洋,反而更加勾起了馋意。
正百无聊赖地伸着头四处找寻着还有哪些吃食的顾长离耳尖一动,水晶珠串成的帘子兢兢业业地提供着有客来的讯息,他循声望去,心中还兀自纳罕着来者何人。
索性不可能是南王那厮,就算再怎么好色贪欢,堂堂的天潢贵胄也拉不下脸在拂袖而去不久后便来伏低做小。
来人很快便从晶莹剔透的珠帘后显出脸来。
却是一名男子。
那是一张极秀气雅致的面孔,只是稍嫌女气了些,眸光暗暗透出阴冷,身上着着一般人很难驾驭的红缎锦裳,却愈是趁得其人风姿灼灼,肤白如玉,明艳不可方物。
“我来之前还在寻思着,能让王爷昨日带着惶惶归府,甚至将其安排在栖霞院中好生看护的平民会是何等的风华绝代,不想今日来看,却似是个饿鬼投胎,颓然寂寂,不过尔尔。”
他一只手还牵着珠帘的一端,正眼也不去瞧顾长离,语气凉凉,表情淡淡,不屑鄙夷的态度溢于言表。
对于这样明晃晃的针对排斥话语,顾长离并没有做出多大反应,甚至同来者一般,也不曾正眼去瞅对方,径自伸出手从紫砂茶壶里倒了杯茶清口。
“你莫不是聋子?还是一介白身,商贾之家,小家子气得连待客的礼仪都不曾有了?”
顾长离漠视的态度让来人气势汹汹的出拳仿佛落在了棉花上,空落落地不得劲来,自觉尊严受到挑衅的来人涨红了一张俊脸,原本还是清朗的声音隐隐显出尖利。
将手中的茶盏轻轻往桌上一扣,顾长离徐徐勾唇,绽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他本就生得俊美,只是平时无波无澜地冷着脸,显出几分生人勿近的清贵端方,这下忽然开颜,便如春风拂面,寒冰乍融,一树梨花倏然绽放,昳丽璀璨得难以言说,便是来者心中恶意满满,对他厌恨至极,一时也免不了屏息凝神,痴痴怔怔移不开眼。
非是心志不坚,而是纯?div align="center"> 獾娜酥G椤?br /> 不过越是这样,待到对方恍惚回神就越是恼怒忌惮,看向顾长离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凛凛杀意来。
“我从不与小人辩驳。”
一笑既毕,顾长离这才不疾不徐地温声答道。
“哈?”
来人先是一愕,旋即眉头一挑,显出气急败坏的怒色,“我先前说你一介白身不知礼数,却不想真真叫我言中,红唇白口,只会蔑人清名。”
“君以为何为小人?戚戚贫贱,汲汲富贵,奴颜媚上,搬弄是非——”
悠悠然为自己再倒杯清茶,顾长离斜他一眼,继续而言。
“男儿生乎天地,便要求得一分峥嵘,一番事业,即便不拘世俗,也求一份问心无愧。”
“你为男子,且不论治国,平天下,便是简简单单的修身,齐家也不曾办到。堂堂七尺男儿,仰愧于天,俯祚于地,以阳刚之身侍奉贵上,行那等妾妇娈宠之事,于国于家无益,不羞不惭,反而以此为荣,做此等自炫羽毛之举,简直贻笑大方,厚颜无耻,饶是荣华一生,富贵安宁,届时又有何面目去见阴司地曹,列祖列宗?!”
“如此行径,不为小人,又是何物?”
语至最后,顾长离手中茶盏重重一合,嗡然有声,竟震得对方浑身一震,踉跄后退几步,面色煞白,冷汗涔涔,几乎站不住身体,最后竟是一声哽咽,掩面匆匆离去。
在他身后,顾长离靠着桌子,懒洋洋撑着下巴一阵唏嘘。
和我比嘴炮,你还太生嫩了点。
哥可是在网上独孤求败,舌战群儒,被尊为“喷神”的大人物,这么个笨嘴拙舌逻辑死的蠢货也敢在面前瞎蹦哒。
简直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
老神神在在地端起茶壶泯了口,顾长离正想做番名师风流的优雅举措,却不想口里传来的一阵异味叫他顿时把脸皱成了苦瓜。
再怎么好喝名贵的茶叶,沁凉之后,也会显出苦味来。
而且方才那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消耗得精力足够他本就空荡的肠胃再度翻江倒海——百味俱来,顾长离捂着脸哀哀戚戚地比刚被他喷走的那位不知名人士还要伤心难过,悲痛欲绝。
方才那位兄台能否走得慢些?
舌辩输了也留些战利品,就这么狼狈地溃逃太不义气。
噫嘘戲,呜呼哀哉。
腹中之饥,饥可吞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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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顾长离捂着肚子哀戚不止的时候,却不想他方才的那一阵唇枪舌剑,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经叫人编纂成文,摆在南王的案头供他翻阅。
只是寥寥扫了几眼,李承桐便不禁莞尔失笑。
“却不想那冷脸的美人,一开口竟是如此牙尖嘴利。”
“真真叫我想不到的,是王爷好似对那位障眼的平民,动了些许心思。”
带着些凉薄的话语让李承桐瞬间面上一正。
“不过是名白身,又谈何在意,先生莫要调笑本王。”
桌案的对面,一名高冠博带,身着宽袍大袖,颇为高古之风的年轻男子扬扇微扇,笑得意味深长。
“如此便好,王爷既然要那万人之上的位子,该舍弃的东西,莫要贪恋。”
“王之道,寡寂矣。”
第6章
墨发飘飞,衣袍散乱,形容间蕴着惊慌惧怕的顾长离战战兢兢地俯身高高举起周遭一块巴掌大小的青石,神色莫测地僵持于空中片刻,最终硬是咬牙狠狠砸向狼藉地面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一时间鲜血横飞,惨叫连连。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一番挣扎之下仍然下不了手夺人性命的某人只得悻悻将手中沉重的顽石一丢,仰头望见高达百丈不见顶峰,云雾缭绕的悬崖;茫然四顾,却亦是百草重生,树木丰茂,不见人烟的荒凉场面,还有那明显已经摔成一团绝了气息的千里名驹和不远处马车的碎片残骸,真真是心如死灰,了无生趣。
像他这样平生做出的最贴近大自然的事还是中学那年全班一起野外露营的
野外生存能力几乎约等于零的人,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到这倒霉王爷的卫兵前来救援?或者更糟糕的,对方直接看他们落下那般陡峭的悬崖,料想已经双双殒命,干脆就直接撒手不管?
不不不,这样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就算这个南王再怎么龌龊混蛋,可也是皇亲国戚,颇为受宠,即使是死了,总不至于叫他曝尸荒野——所以说,只要耐心等待,就算这里再怎么地势险要荒无人烟,也有获救的几率——前提是他要能撑到那个时候。
真是前途渺茫。
像是为了泄愤般顾长离飞起一脚径自将脚边的一块石子踢得老远,然后顺手寻了根木枝打算去马车的残骸上翻翻还有哪些用的着的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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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事情缘何会发展至眼下这种光景,还得将时间倒回数日之前细细道来。
自从顾长离饮了毒剂被南王带回府里救治,醒来后冷颜以对将后者气得拂袖而去后,对方便似是将他遗忘般,很长一段时间也未见其踪影,再也不曾踏足过栖霞院。
一开始见南王火急火燎宣来御医,那般关心他身体,怀疑顾长离会是争宠大威胁的南王娈宠因此俱都松了口气,虽说冷嘲热讽风言风语仍是不绝于耳,倒也没人像是第一天的那个红衣男子般上赶着过来让他打脸,使得顾长离的院子里清净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