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心实在是被那暗火煎熬得坐立不安,背上一层层的虚汗刷了出来,渍得一身飘逸青衣贴在背上,勾勒出他驼得越来越厉害的背部轮廓,像是不堪那目光压迫,只能竭力逃避。
宫一冲察觉出这二人间的异常,又扭头看了看林正心满额生汗、口唇发白的模样,心下立时通亮一片。
近来应宜声不顾门规,出走数日不见踪影,不就是为了他那个一心挂记着的同胞兄弟?
而正心面对应宜声,如此畏畏缩缩,不敢直视,那背后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蠢货!
他面上自是不会露出丝毫不妥,不动声色地想要安抚下应宜声的情绪:“宜声……”
宫一冲万没料到,自己刚刚开了个头,应宜声便把那叫人遍体生寒的目光转向了自己。他唇角若有若无的讽刺笑意,欲语还休,仿佛是在往人的心口里一根根慢条斯理地插刺:“师父,我与我弟弟宜歌四岁时失怙失母,自那时起便相依为命。七岁入宫氏,相互扶持,早已如同一人。现如今,宜歌无端横死,弟子想斗胆向师父讨要一物。”
他语气中毕露的锋芒,让宫一冲眉眼中含了不满之色:“你想要什么?”
应宜声望向林正心,口吻中含了几丝玩味的笑意,仿佛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正心师兄的一条命罢了。”
宫一冲勃然变色:“住口!”
应宜声含着冰冷的笑意,一步步迈上台阶,左手心捧出了绣着一朵清荷的锦囊:“师兄,此物可是你的?”
林正心惊骇难言,半句多余的话也挤不出来。
应宜声紧盯心慌意乱的林正心:“此物你甚是心爱,从不离身,为何我会在宜歌身上发现?……你对我的宜歌做了什么?”
得不到林正心的回应,应宜声又往上迈了一阶:“你我早有仇隙,若你对阿纨师妹有意,同我比试一场便是,我应宜声奉陪,至死方休!你为何要杀我弟弟泄愤?”
被这般咄咄诘问,林正心竟是跌坐在地,满眼惶色,只敢口称“师父救我”。
他满眼都是七日前的场景——
登上凤阜山后,自己作御敌状取出玉箫,却悄悄在指尖弹出锋若刀刃的琴弦,毫无预警地出手,那细弦穿破应宜歌的心脏时,发出了一种特殊的声音,听得林正心痛快异常。
但等回过身去时,林正心看到了一张狰狞变形的脸,仿佛一张鬼面,连骨带皮地贴在那张他熟悉的脸上,看上去森然可怖。
林正心当时就软了手脚,几步上前,把他踹入崖底。
从那日起,这张脸便日日入梦,折磨得他不得安寝。
眼见师父不动,似乎打算置之不理,任应宜声放肆,林正心一颗心烧成了死灰,他只能用双手撑地,双脚踢蹭着地面不住倒退。
可他才退了不到三尺有余,宫一冲的手便是猛然向上一挥。
一声琴弦崩断的脆响在正心后颈处响起。
那断裂处正好在他的侧颈位置,由紧绷状态陡然崩开的弦抽打在他的脖颈,顿时就是一阵刺痛,一线血直飚而出,唬得他一个哆嗦,侧滚在地上,浑身发抖。
紧接着,一声声弦断声在他周身响起,每一声弦断之声,都近在咫尺。
也就是说,他已经落入了应宜声所设的弦阵中。
如果他还像刚才那般往后退去,会被瞬间切割成几百个小块,尸骨无存。
林正心抱着头,已经吓得面色煞白蜷作一团,连动一下身体都不敢,只听得他的牙关簌簌碰撞打战,格格有声。
宫一冲将游龙一样的灵力重新收入掌中,别过脸来,怒瞪了一眼拱在地上如同鸵鸟的林正心:
……废物!
应宜声未语先笑,笑语间却带着一股别样的单纯,闻之令人心头寒意顿生:“师父,怎么了?此人屠杀同门师弟,手段狠辣,与魔道已无差异,弟子这是替宫氏清理门户。”
……他在用应宜歌的声线说话!
宫一冲捺下心头横窜出来的怒火:“于是你便要在这奉祖殿前行杀戮之事?还用这般残忍的手段?”
应宜声一笑,立即换了一副媚气无双的面孔,用回了自己的本音:“怎么算是残忍呢?师父?我家宜歌在山谷中吃了好些日子的苦楚,三魂尽失,五魄皆灭。冤有头,债有主,我帮弟弟洗雪冤情,师父为何要拦着?”
眼见着动静渐大,弟子们越聚越多,宫一冲终于怒了:“你师兄一向仁厚,待人慈和,此事你怎得断定,一定与你师兄有关?”
应宜声指尖金光泛动,很快,一把铜色排笙便在他手中闪现出光影轮廓:“师父,你看他的反应,难道还不是铁证?”
宫一冲喘了一口气:“兹事体大,容不得你当着众人之面执行私刑!此事需细细调查后,再行商议!”
谁想应宜声摇了摇头,冷笑道:“今日,师父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正心师兄的命,我应宜声要定了。”
四下闻言,皆尽哗然!
宫一冲脸色铁青,怒声呵斥:“大胆!应宜声,你可是要忤逆师命?”
应宜声扬声回道:“便是忤逆了又有何妨!”
只是话音刚落,应宜声掌中几线光芒便向着林正心的方向激射而出。
那是宫氏的乐咒,又名“音蛊”,谁想那光芒还没欺近林正心的身体,就被绞杀在了半空。
应宜声只刚刚把排笙送到唇边,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残弦,便朝着应宜声先后飞来,他猝不及防,被尖利的弦绞入了皮肉,转眼间已是动弹不得,连衣服带皮肉都被尖锐的弦身割裂,血液细微的喷溅声和流淌声,让弟子们无不震色。
宫一冲将宽大的袍袖向后一收一拂,望向那些瞠目结舌的弟子,在前排点出四个人来,厉声吩咐:“把他拖下去,关进悟仙山底的冷泉洞里,幽闭半年,让他好好反省一下,什么是尊师重道!”
宫一冲的修为远在应宜声之上,那些残留在断弦上的灵力令弦身深深勒入他的皮肉,直至骨腔,应宜声却似乎无知无觉,吐出一口血来,哈哈大笑:“尊师……重道?尊师重道哈哈哈……”
听得心烦,宫一冲一个怒瞪,四个弟子便七手八脚地将应宜声拖下了台阶,一条长长的血痕淋淋漓漓地一路绵延,像是春日里遍洒的红豆。
轰退弟子们后,宫一冲冷着一张脸,将怕得站立无能的林正心拖入奉祖殿内。
林正心已是满面泪痕,跪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师父,师父饶我一命!师父,弟子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一念之差做了错事,求师父饶孽徒一命!”
宫一冲狠狠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林正心是他出外游历时捡到的弃婴,自小就带回宫氏抚养,感情亲厚,非比寻常,虽然此事甚大,但见林正心认错如此诚心,再对比下那在师父面前就胆敢班门弄斧、屠杀同门的应宜声,他隐忍下一口怒气,一掌拍案:“我宫氏断不能出这种弑长杀幼、兄弟阋墙之事,传出去,我宫一冲颜面何存?”
林正心听着师父的话头,发现自己活命有望,不由得欢欣鼓舞,便试探着问道:“师父,那……宜声师弟……冰泉洞可是凶险之地,在里面的人,没有一个熬过三个月不疯的,幽闭他半年的话……”
话虽如此,正心却在宫一冲看不到的地方,挤出了得意的笑。
宫一冲最瞧不得他这窝囊相,但应宜声在他面前对同门师兄弟动手,令他当众颜面尽失又是不争的事实,他咬了咬牙,沉声道:“纨儿一心痴恋宜声,他又是难得的好苗子,我不能拿他如何。就看他能不能知情晓错了。……不过,若是他冥顽不灵,谁也帮不了他。”
正心一个激灵:“师父!若是他出来了……”
宫一冲叹了口气:“放心,有师父在,他不敢造次。区区一个代门主,元婴之身而已,我已在空冥期,距离得道也仅一步之遥,他若有异动,我帮你做主便是。”
林正心大松了一口气,又是叩头称谢,额头上的热汗在地上印下一片潮印。
……
悟仙山下的冰泉洞口,千窟万眼,牢室连绵,阴冷寒气腾腾蒸骨,缭绕雾气郁郁透髓,冷气像一把把锤子,敲骨吸髓,把人的精气一点点榨干,冻透,结成一个个麻木的冰偶。
此地乃宫氏囚禁重刑犯的牢狱。
把应宜声送进来的弟子,对负责看守冰泉洞的一名清秀少年道:“此人犯了重罪,在家主面前言行无状,悍然行凶,要好生看管起来。他喜怒无常,性情乖戾,若有胡言乱语,你不必理会。”
清秀少年谢回音乖巧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首,望了一眼被灵力密密封闭起来的洞门。
那里对潭独照的人影,仿佛手艺上好的雕刻师花费一生心血雕镂而成的稀世珍品。
身为下级弟子,谢回音别说是家主,就连高阶的弟子都没见过几个。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
而洞内,应宜声伏在一方寒潭边,眸中的一汪黑像是僵死了一样,透不出半分光芒,而从洞外投入的稀薄的天光落在水中,平水如镜,映出这世间一切的烦忧与丑恶。
应宜声不知道这样对水照了多久。
照到他觉得那张脸可笑,照到他突然嘶声惨笑起来。
☆、第88章 丁香馄饨(四)
冰泉洞位于悟仙山下的冰泉山谷,此处是用来惩罚门内犯了重罪的弟子,苦寒至极,以至于看守冰泉洞也成了一等一的苦差事,此处有密密的阵法护卫,每日的惩罚,冰泉洞自会给予,守洞人终日坐着便是。
洞内多栖息着绛珠三眼冰蚕,此物阴寒,酷好生肉,每日睡上十一个时辰,剩下一个时辰的时间出来觅食,到了用餐的时机便潮水般涌来,吃饱了便潮水般退去。
囚在此处的犯人,便是它们最好的食饵。
而冰泉洞最诡谲的一点,便是洞内仙气丰沛,灵丝千绕,能促使腐肌再生,根骨重塑,因此犯人身上若非有致命之伤,任何伤口都会即刻痊愈。
犯人将在被食肉吸血的疼痛中周而复始,日日不休。
每个犯人独居一个囚洞,而冰蚕苏醒的时辰也各有不同,谢回音每日听着不重样的嘶叫惨嚎,饶是如是这般过了大半年,他还没有适应,常常不得安寝,半夜苏醒过来,亦是心悸不已。
既然睡不着,他就会披着衣服,到冰泉洞巡视一番,看到伤重痛苦的犯人,就多送一盅冰泉水过去,好叫他们舒爽些。
然而,这些囚犯中,偏偏有一个与众不同的。
有一次,他照例去给一个嘶叫不止的犯人送水,路过一口幽洞前,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亲切的招呼声:“小师弟,小师弟。给我口水喝。”
谢回音手里正捧着碗清水,也没多想,就凑了过去,待看清洞中人后,他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水碗直接扣到了脚面上。
——冰蚕爬遍了那人的大半张脸,一层层肥硕洁白的肉节蠕虫在他美到不可方物的脸上缓慢蠕动,他却似毫无知觉一样,眉眼间还闪烁着动人的光华:“小师弟,我的水。”
谢回音忙不迭返身去倒,将水碗送入一方特制的小石屉,推送到洞中。
那人拿了水,也不道谢,先抿了一口,一缕水线从他唇角滑落下来,流过他的脖颈和胸膛,和身上纵横的血污流在一处,有一种惊心的美感。
他肩上被一层冰蚕卷过,就只剩下了支棱突出的肩骨和残肉,谢回音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由不得他不触目惊心:“……师兄,不疼吗?”
这么漂亮的人却要受这般残酷的刑罚,谢回音看着就心疼怜惜得慌,就像有不识货的人把值钱的宝贝丢在角落里蒙尘烬,生蛛网。
听了谢回音的疑问,洞中人笑开了。他贴近了洞边的咒术封印,似乎是有话要说,谢回音也索性跪下,双手撑地,挨近了他,想听清他的话。
然而他却听到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家宜歌更疼。”
这话他说得很认真,那双瞳孔在暗夜中微微泛蓝,看上去妖异至极,谢回音本能地有点儿畏缩,但他生性老实良善,见他神情有异,也不忍心弃他而去,便柔声安慰:“只有你好好的,赎清罪孽,才能出去照顾他啊。”
洞中人闻言,那因为过度兴奋而血丝翻涌的眼中竟然渐渐有了常人的神采:“赎清罪孽,照顾宜歌……也就是说,我只要好好在这里呆着,就有机会见到宜歌了?”
谢回音自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人是谁,只一味安抚:“嗯,就是这样的。”
洞中人即刻缩回原处,乖乖跪坐好,一双眼型就透着媚气儿的眼睛来回灵活地转来转去,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孩儿,看得谢回音心生恻隐。
这是未来“宫徵”一门的代门主啊,是他这个入派修炼几年连入金丹期都遥遥无期的弱鸡无论如何都企及不了的人物……
送这人来的弟子说,他精神失常,言行无状,现在看来,倒是真话。
谢回音正欲起身,洞中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膝行着往自己的方向爬了几步:“小师弟,小师弟,我问你,我家宜歌怎么样了?”
这下谢回音是真傻眼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我……我?3 矸莸臀ⅲ踔朗π置堑氖虑椤?br /> 笼中人却是一点儿求人的态度都没有,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儿,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偷偷溜进去啊。”
谢回音向来老实,即使是这么老实不客气的话,他听进耳里,也只是摸摸后脑勺,羞涩一笑:“师兄,对不起。”
说话间,冰蚕们用餐终了,便一窝蜂地撤去,灵气翻涌间,洞中人脸上身上的伤就好了大半。
一张谪仙似的美人面如初春桃花,看得谢回音不自觉地张开了嘴,满眼都是看到可望不可即的宝物一样的倾慕之色。
囚洞门口悬挂着此人的名牌,谢回音只用一眼便记住了他的名字。
应宜声。
记住人名,这是谢回音的专长,冰泉洞内囚的一百二十九名罪犯,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在他们身心受辱时,也愿意一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过得舒服些。
但是偏偏所有人都记不住他的名字。
有的人自知一辈子走不出这囚牢之中,哀怜自伤,渐渐染上疯病,终日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娱自乐,自然不会管谢回音的存在。有的人走出冰泉洞,便要把这段受辱的过往甩得干干净净,当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狱卒,也包括在这段屈辱之中。
谢回音脾性太软,自然不会计较这个,只是内心总有一点期待,但就连这个新来的应宜声也记不住自己的名字,这就让他有点沮丧了。
而且,他似乎压根儿不想记。
他总是唤自己“小师弟”,且一次连唤两声,腔调有点像是家猫撒娇,顺便勾勾手指,谢回音就颠颠儿跑来,听他说些心里话。
谢回音嘴巴笨,既然安慰不好别人,他就乐意做一个倾听者,认认真真地听那些囚犯们的抱怨、痛苦和愤懑,他就怕犯人不说话,一旦他们开始封闭自我,那便是疯癫的开端。
奇怪的是,这个被当做疯子送进来的人,却在一日日的折磨下愈发清醒了起来,他话很多,就连被冰蚕咬啮都不耽误他那张嘴。
被送进来的半个月后,他靠在洞口的石墙上,一边欣赏着被群虫撕扯殆尽的臂膀,一边跟谢回音搭话:“你知道宫氏这天青色的衣服是怎么做成的吗?”
谢回音老老实实地摇头,应宜声便笑道:“……这冰蚕,噬人骨肉,慢慢长大,待到成熟,便作茧自缚,吐出的丝柔韧丝滑,是天然的雨过天青色。”
言罢,他对谢回音浅浅一笑:“你现在身上穿的,或许就是我的血肉呢。”
回去后谢回音就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一群虫子在自己身上乱爬。
第二天,谢回音又乖乖地去听应宜声说话。
应宜声见他顶着乌眼圈,便笑话他:“怎么,被人打了?”
谢回音自然是摇头,应宜声却不信,倚在洞口闲闲道:“等我出去,帮你教训他们。”
谢回音很感动:“谢谢师兄。”
虫声沙沙地从他的身上传来,应宜声闭着眼睛,唇角却含着异常灿烂的笑意,这让谢回音很是纳罕。
他发现,应宜声这里的冰蚕起码比别的洞窟中的冰蚕多上一倍有余,在他身上层层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就像……就像是应宜声在用自己的身体喂养它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