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块,姜小莲倒不是拿不出来,可是,拿出了这笔钱,她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存储了。那时候,她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二百多,加上一些额外的补助,也不到四百。
四百!这在梁城已经算是高工资了,但她一个人带着王楠生活,王楠还在上学,每学期只学杂费就要一二百,还要做校服还要买文具还有早上的课间加餐,而且王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年总是要有一两身新衣服的,他的身体又不是特别健康,每到冬天就要感冒发烧个几次,再加上他们娘俩还要吃喝拉撒。她虽然住在她母亲这里,她母亲却是没有什么收入的,虽然年轻的时候卖过冰棍、绣花针,但却没有进过厂,也没有退休金,好在几个儿女都算孝顺,每个月会给她一些生活费,日子也能过。
但姜小莲住在这里,当然要更多的帮衬母亲一把。老太太有个大病那当然要通知上面的哥哥姐姐,平时有个头疼脑热,那就不好说了。所以几年下来,她还真没存住什么钱,不过这也正常,要知道,那还是一个万元户,都会被人称羡的年代。
而就在她为难的时候,张全把这三千块拿了出来。
这些事,王楠当时虽然不大,但也是知道的,所以,他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虽然在他的心底,是极不愿母亲就这样被分走的。他没有想到,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那个男人来了,然后,他的弟弟也出生了,然后他的妈妈,就这样,成了别人的。
一般人,大概是在少年时期,才会去想生命生存这些东西,但王楠在小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就开始想了。在课堂上,在课间的时候,在别人都在认真听讲,或尽情嬉闹的时候,他就在那里托着下颌的想,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想了很多,最后的结论是没有意义。
他的存在,不会影响太阳的运转,不会影响地球的运行,他死了,在书本上不会出现他的名字,也许会有老师唏嘘几句,但也就是如此了。他的母亲也许会难过,但现在已经有了弟弟,所以这难过,也不会是太长时间的。
他这么想着,就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他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直到认识了方文卓,他才知道,人生原来可以这么精彩!可以这么的五色斑斓!
方文卓带他去偷啤酒瓶,去拔老师们自行车上的气门芯,成功了,他们一起大笑,失败了,他们一起被追赶,他们还一起偷过窨井盖,然后再用那卖铁的钱,买一个扫把放进去,用方文卓的话来说就是:“咱们缺德,只缺了一半!”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方文卓不嫌弃他!他可以随时随地的把胳膊圈在他的脖子上,随时随地的拉他拽他,在方文卓这里,他不用想,他妈是一个扫大街的,他也不用想,自己是不是很脏。
所以,虽然很多人都劝他,但他还是愿意和方文卓在一起。
重点高中?一高?那有什么用?
功成名就?那又有什么用?
那个时候,王楠还不知道权势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哪怕他就像老师们说的成了什么什么家,其实也不过就是这样罢了。那些老师们,在上学的时候一定是好学生吧,一定是努力学习的吧,可是,他们也只是一个老师!
至于说是坐大牢,王楠也觉得离自己还很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活不过二十岁的,如果他一早就死了,那么,坐不坐大牢也无所谓了。
“你饿了吧,那咱们就去吃老方家的拉面,吃完了拉面,再去玩,老方家离那里也近。”
方文卓说着,就推着他来到了校门外,他点点头,根本就没有想时间是不是来得及,逃学,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老方家的拉面,在梁城是很有名的,十多年的老招牌了,也没有店,就是露天的一个大车,十多张摆在外面的桌子,但就是这样,每到中午饭店的时候,都要排号叫。
王楠被云永留了堂,他们又坐公交来这里,已经差不多过了饭点了,但还是很多人,等了十多分钟,才轮到他们。方文卓将两碗面端来,又去摸了一头蒜,一边给自己剥,一边让他:“吃一个吧,吃蒜杀毒。”
“有味。”
“哎呀,谁还嫌弃你啊。”
王楠不说话,放了辣椒,拌了拌,吃了起来,方文卓见他真不吃,就不再劝,把蒜瓣放进碗里,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到这个点,他也饿了。老方家的拉面,早年是以面条劲道,卤汁鲜美出名的,现在老师傅早不拉了,面条也就和其他家的没太大的区别,生意还会这么好,关键的,还是他们的卤。
冬瓜、黄花菜、羊肉末,说起来,梁城本地的拉面也没什么稀罕的,但一般人家的卤就是个直咸,而这一家,还有个香,冬瓜软软的,黄花菜脆脆的,吃起来,还是很不错。
一块五一小碗,两块钱一大碗,一般来说,成年男子一大碗也就够了,但方文卓还欠了点,所以最后,他又要了两碗面条汤喝,喝完后,他摸着肚皮道:“老徐头说古代人讲养生,都吃八分饱,我今天也养生一次,你吃饱了吗?”
“我也学你,养生。”
“别别,你要没吃饱,咱再要一小碗,咱俩分了吃。”
王楠笑了起来,方文卓拿手往他的脑门上弹:“让你骗我玩,怎么哥哥好欺负啊。”
王楠笑的带几分揶揄:“我这不是想让你多吃点吗?”
“行了,咱们一会儿再买烧饼夹牛肉,一会儿打台球要弯腰,吃太多也不好。”
那时候,台球在梁城还是刚刚兴起,还不像后来那样,简直每条街上都会有一两个桌子,梁城五个区,大概也就七八个地方有桌子,而就算如此,这些铺子也很少专营台球,一般还连带着游戏机。
方文卓所说的这一家就是如此,很大的地方,一边摆着一溜游戏机,一群七八十来岁的小孩在那儿叽叽喳喳的玩着,而另外一边则摆着四个桌子,在那边玩的,大多是十多二十岁的。
“小桌子,怎么,也来打球?”
方文卓带着王楠进去,刚要给他指点,就听到这么一声,他抬起头,立刻笑了起来:“嘿,虎哥!还是你眼尖!”
一边说,一边就带着王楠来到了第三张桌子前,和周围那些一看就是社会上的混子不同,眼前的虎哥,还很有些斯文,穿了件白底红色的衬衣,脖子上戴了一根细细的金项链,留着三七的分头。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虎哥,叫虎哥!”
后一句是对王楠说的,王楠立刻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虎哥,虎哥嗯了一声,看了他两眼,又对方文卓道:“行啊,也开始收小弟了啊。”
“虎哥说笑了,南子和我一个学校的。”
方文卓一边说着,一边就摸出了一包三五,拍出一根,就递到了虎哥面前,王楠知道,方文卓身上一直有两包烟,一包一般就是三五、希尔顿,而另外一包就是杂牌子了,好一点的也不过一两块,不过一般都不会超过一块,这一包,就是他自己,和周围的兄弟抽的了。
方文卓让了烟,又给虎哥点上火,虎哥吸了一口:“你小子,还怪会享受的啊。”
方文卓嘿嘿笑了一声:“这是专门孝敬虎哥的。”
“行了,到老板那里排号吧,否则到晚上也不见得有你们的桌子。”
“好,虎哥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
那虎哥点了下头,提着自己的杆,就上前了。
第3章
“虎哥是这个。”
在老板那里排上号之后,方文卓做了一个夹钱的手势,王楠一愣,小偷?虽然他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人,也都偷过酒瓶、铁皮啥的,但对偷钱的小偷都还有那么一点点淡淡的鄙夷,这些人就是偷偷摸摸的,不敢去打架,不敢火拼,就会躲在暗地里偷人钱包,下手的对象还往往是老弱妇女,实在算不上什么英雄。
“你那是什么眼神?虎哥可是盗亦有道,普通人虎哥才不下手呢,虎哥下手的,都是那些有钱人,还有那些当官的!那些人丢了钱,也是不敢说的!”方文卓说的很得意,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王楠也了解的点了点头。
“虎哥还是你的老本家,也姓王,上面还有一个哥哥龙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豹哥,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也都是这个?”
王楠也做了个夹钱的手势,方文卓往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没眼界了吧,王家的三位哥哥怎么能都做一样的事情?龙哥那是真正的好汉,去年龙门寺那件事知道吧,就是一个不开眼的家伙,欺到了龙哥头上,龙哥一个电话,不到二十分钟,就来了一百多号人,愣是把那家伙的整个院子都包住了,警察都出动了,后来龙哥被叫去接受调查,那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晚上龙哥睡的,还是那派出所所长的床!二十四小时后,那龙门寺派出所也还要恭恭敬敬的把龙哥放出来。”
“原来那件事和龙哥有关啊。”
去年那时候,王楠还基本上还属于一个听话的学生,但是也听说过那件事。龙门寺只是一个地名,也许先前那里有座寺,不过现在那里只是一个街道,和梁城的很多四通八达的街道没什么二样,就在大前门附近,王楠还记得,那一天那一片的交通都瘫痪了,人挤人,都不知道是做什么,一开始说是某个厂的下岗职工在围岗楼,有说是有人从楼上跳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是堵人。那传的也邪乎,一开始只说是打架,再之后就变成了两帮火拼,到了最后就说杀得血流成河了。
“那龙哥……就这么出来了?”
“啊,不然还能怎的?”方文卓看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别听外面瞎传,其实啥事都没有,龙哥只是带人围了那么一圈,把那小子吓得半死,一根手指头都没动他的。不过,这也正是龙哥的高明啊,如果当时有人打那么一下,那这事,也就闹大了!”
王楠听出,他这一句中,很带了些向往,他想了想,道:“你现在一开口,也能叫上二三十个人了。”
方文卓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叫上多少人不是本事,关键是要让人听话,还要能认清形势。你别看桔子、老鼠那一帮人拼的怪厉害,一打架就上砖头拿铁棍,那都是小儿科,没人找他们的麻烦不是他们牛气,是因为他们还不够格!砖头铁棍厉害,还是枪厉害。而枪还不是最厉害的,下面还有冲锋枪,还有大炮,再不行了,还有原子弹!我敬佩龙哥,可不是敬佩他能叫多少人!”
王楠有些惊讶的看向方文卓,他一向知道方文卓知道的多,想的也多,却不知道他原来想的……还这么大!
“行了,你也不会打,光在这儿看着也没什么意思,要不你还是先去打游戏吧。”
除了他们,此时 还有很多人都在等桌子,而前面的人,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下。那个时候,凡是能开游戏铺的,都是在街道上有些声望的,或者在派出所打过招呼的,因此,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有人在这里闹事。在这里等的人,就算在外面很牛气,插队抢先是常事,在这里,也要规规矩矩的,除非面子特别大,别人一见就先给你让了,否则,都是要排队的。
现在桌子都是满的,也不知道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要等起来,还真是要好一会儿。王楠是不懂这些,但是他想着,今天已经吃了方文卓一碗拉面了,一会儿打球还要他掏钱,还有晚饭,再加上他们今天还没“开过张”,虽然方文卓从不和他计较这些,可他也不能太不知好歹,因此就摇摇头:“不了,我不想打了,没什么意思。对了,豹哥是做什么的?”
“豹哥啊……好像是做生意的,唉,我也不是太清楚,反正豹哥最神秘,不过听说连虎哥和龙哥……都有些怕他。”
在说到这一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王楠心底有些怪异,但也没有多想,其实他对王家三兄弟并不怎么感兴趣,他是喜欢现在的生活,可并没有想过一呼百应,在派出所那里都挂上号。
就在这时候,虎哥那边的桌子上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他看过去,就见几个人都在那里鼓掌叫好,一个身材矮胖的人,一边摇头一边道:“老虎,还是你厉害啊!”
“运气、运气。”
“这一次是我输了,愿赌服输,哪,说好的!”
那胖子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叠钞票,里面有多少王楠不知道,但外面的,起码有四五张,是一百元的,那胖子点出三张,递给了虎哥:“下次再比,我就不信了!”
“好啊。”
虎哥笑着接了,那胖子摆摆手,就走了,虎哥也把杆放到了桌上,然后带着身边的两个小弟走了过来:“胡老板,恭喜发财啊。”
那坐在小桌子前的老板笑呵呵的站了起来:“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也忘了打了多少局了,这个就给老板吧。”
他说着,掏了一张十块的递过去,那老板接了:“谢谢虎哥了,以后常来玩。”
“那是一定的。”
虎哥说着,就向外走,走了两步,正看到方文卓,方文卓连忙上前:“虎哥好技术,以后还要请虎哥有空的时候多指点指点。”
虎哥一笑:“先练练你的手再说吧,拿着和你那同学买汽水吧。”
他说着,又抽出一张十块的,然后就拍到了方文卓的胸前,方文卓接了,迟疑道:“这……”
“拿着吧,还和我客气什么?”
“那谢谢虎哥了!”
虎哥笑了笑,摆摆手,走了出去,方文卓一边把那十块钱塞兜里,一边道:“今天的晚饭可以多要盘肉了。”
王楠惊疑不定:“刚才……是怎么回事?”
“虎哥高兴,给我打赏呗。”
“不是……我是说,刚才那人……怎么给虎哥那么多钱?”
“哦,那人输给了虎哥呗,这应该是早先说好的数,其实啊,这台球都带点赌球的性质,你看这些桌子上的,那一般都是谁输,谁掏这一局的钱,当然虎哥那样的不算。”
王楠没有说话,内心则一阵的翻腾。三百块!他从没有得到过三百块!连摸都没有摸到过。当年他姥姥还在的时候,每年春节会给他五十,那就是,他所能摸到的最大的钞票了,剩下的舅舅阿姨们只是每个人十块。
一个舅舅,两个阿姨,再加上姥姥的五十,每年,也就是八十。不过这八十,他最多只能动用十块,剩下的七十都是要交给他妈的,用他妈的话就是给他存着,将来娶媳妇用,他小时候不懂事,还掰着手指头算过,就这样存下去,将来他能有多少钱,后来他就知道了,除了他姥姥那里的不说,他舅舅阿姨那边的都是,他这里收了十块,那边他妈就要再给出去十块。
而他姥姥的那五十,其实也不过是老人家节省了平时几个儿女给的生活费,然后在过年的时候给他们这些孩子一些喜庆。明白了这些之后,他就不再想自己的压岁钱,连那十块,也不愿意要,都是他娘放在他枕头上,说男孩子,是要有一点零用的。
可是十块又能做什么?
一块钱一盒的火柴炮只能买十盒,特大号的地雷只能买五个,游戏币能买多一些,也就是六十个,用来打街头霸王、三国志也许能用上几天,但如果用来打苹果机的话,二十分钟也许都用不了!
所以每年过春节,他都拿着那十块钱发呆,他觉得应该满足,可是……又很失落。早先还好,他没什么朋友,钱多钱少也无所谓,反正他那些表哥表姐也知道他们家的情况,在他们面前,他早无所谓面子不面子了,他们也不是多么喜欢带着他玩,不过是应付一下大人。而在去年,他就很有些尴尬了,几个兄弟在一起聚餐玩乐,方文卓出了饭钱,他们剩下的说请他玩游戏喝汽水,别人最少也拿了二十,只有他,是十块!
是没有人说他什么,可是他自己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他没有找他妈要零用钱的习惯,现在更不想要,但他也不想总是吃别人的喝别人的,就说他会帮着偷酒瓶,但他知道,那随便也没有多少!而现在,只是就这么挥舞了几下杆子,就有了三百块!还不偷不抢,不坑不骗,输了的,也只能自叹运气不好。
是的,这是赌博,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王楠越想,心越热。
受赌神、独霸、赌王、赌鬼之类影片的影响,他丝毫不觉得赌博有什么不好的,反而和大多数和他这个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一样,觉得那很酷,也就是他们这个地方,没有他能去的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