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木》(五)
虽然温煦的酒量比起几年前已经稍有提高,一杯下肚也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省,可难免还有几分宿醉。这日清晨,温煦被门外嘈杂的谈话声和脚步声生生地吵醒,他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双臂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温煦仔细地辨别着外头的声音,温煦双目失明,可听力却是一等一的灵敏,他静下心来听了一会儿,讶异地发觉其中有姑姑的说话声。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位姑姑在温煦的父母罹难后从来没看过他。温煦并不怨这位久未蒙面的姑姑,毕竟她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看顾。可这会儿她又是为了何事而来呢?
温煦从床头摸索到了一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穆怀安怕温煦晨起找不到衣裳容易着凉,每天晚上便细心地准备好干净衣裳,放置在温煦的床头,伸手就能够得着。温煦把衣裳披好,拿起床边的探杖,这也是穆怀安亲手给温煦削制的,温煦长得快,没几个月就觉得探杖短了,温煦自己没提,可穆怀安却总是及时地给温煦准备新的探杖,此等悉心照料更是捂得温煦心头发热。
说来奇怪,外头这么吵闹,温煦却没有在其中听到穆怀安的声音。温煦没有直接往院子里去,而是四处寻找,呼唤着穆怀安的名字,不在房间,不在前厅,连厨房也没有,这不太寻常。温煦心头有些慌张,还是决定先去院子里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温煦拄着探杖往院子里走去,嘈杂之声越来越近,似乎还掺杂着挖掘泥土的声音,温煦辨别着声音的方向,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那棵槐树!温煦也不顾着小心探路了,踉踉跄跄地往槐树的方向跑了过去,他一改往日乖巧顺遂的模样,厉声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姑姑好些年没见过温煦了,只记得他还是个纤瘦矮小的孩子,没料想一眨眼,竟长得这般标致,个子也拔高了许多。姑姑嬉笑着套近乎道:“哎呦,几年不见,小煦长得这么俊朗,姑姑险些都认不出你了呢!看来你的日子过得还是挺不错的哟。”
温煦心里头焦急,可没工夫跟这个关系并不亲近的姑姑多寒暄,只是快速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你们在干什么!”这语气非常不客气,也是惊得姑姑愣住了,原先乖巧可人的小兔子,怎么就变成了浑身戾气的小狼狗?
姑姑这会儿收起方才嬉笑的语气,叹了口气道:“小煦啊,是这样的,你小堂弟已经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可姑姑家里实在是拮据,没有余钱供他去学堂。你们家这课槐树也有个几百年的树龄了,虽说槐树总是不太吉利,可年头长还是值点钱的。这样,姑姑也不会亏待你,这些银子你拿着,好歹能改善一下生活。”
说着,姑姑从荷包里掏了些碎银子,这是想要收购槐树的人给的些定金,姑姑也没舍得全给温煦,只肉疼地取了一半出来,不舍地塞进了温煦的手里。可温煦丝毫没把银子当回事,随手往身侧一扔,不卑不亢道:“我不要什么银子,你们不准把树带走!”
姑父是个暴脾气,见自己媳妇儿好说歹说,可这小崽子却毫不领情,上前就把温煦推倒在地上,怒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小瞎子,守着棵破树有什么用,给你银子还不稀罕了!不要拉倒,树我们肯定得带走,钱不要我们也不费这个好心给你留了!”说着把地上的碎银子捡了起来又还给了姑姑。
温煦猝不及防被推了这一下,探杖也摔到了一旁。温煦焦急地摸索着探杖,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却不知,地上的探杖方才也被姑父捡了起来,偷偷藏到了身后。姑父跟身边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低声吩咐道:“柱子,你看好那个小瞎子,别让他碍我们的事。”
被唤作柱子的大汉应了一声,上前拽住了温煦的衣领,大力地把他拖到了一边,温煦纵然身量拔高了不少,可毕竟不是这么个大汉的对手,他拼尽全力挣扎道:“放开我!住手!别的树都可以,这棵槐树你们绝对不能动!”
姑父哪管这瞎眼少年的抗议,招呼着带来的汉子们就把槐树往牛车上抗。这棵槐树太粗壮,牛都拖不动,还是靠几个大汉一起推着车。柱子见同伴都走了也想跟着离开,却担心温煦追上去。他扫了一眼院子,找了根麻绳把他捆了起来,丝毫不在意若是没有人帮这少年解开绳索,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第6章 《鬼木》(六)
温煦手脚都被捆上了,他目不能视,只好一点点慢慢挪动,双手在地上摸索,寻找尖锐的石头想要割开绳索,可老天就是这么跟他作对,摸了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石头。
这些年穆怀安什么活都舍不得让温煦做,只要他在,连走路都一定要牵着温煦,别说摔跤了,连磕绊都没有过。温煦没做过重活的手被穆怀安养的柔嫩纤长,这会儿在粗糙的泥地上摸索了这么久,温煦的手掌满是交错的划痕,可他跟没有痛觉似的,依旧是拼命地摸索着。
温煦心里头一直有个猜测,穆怀安不说,他自然是装作不知道,温煦觉得,穆怀安和院子里的这棵槐树,有着莫大的关联。原先温煦也没有急着证实,只要怀安能继续陪伴着自己,这其中的秘辛不要知道也罢。可这回槐树生生地被姑姑和姑父挖走,那穆怀安会怎么样!
正当温煦发疯一样折磨着双手时,不远处却传来一声疾呼,原来是隔壁的温奶奶蹒跚地赶了过来,温奶奶担忧地说道:“哎哟那些个杀千刀了,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孩子!”说着,温奶奶连忙帮温煦解开了绳索。
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双手,温奶奶心疼得不得了:“哎哟小煦啊,你的手怎么伤成了这样!你哥哥要是看到了还不得心疼死!”温煦听到哥哥两个字,心里一突,或许温奶奶知道些什么:“奶奶,你知道我哥哥到哪去了吗?”
温奶奶也是一脸疑惑,她回道:“今天清晨,我还没睡醒呢,你哥哥突然跑过来敲了好一会儿的门,我赶紧开门把他让了进来。可谁知道怀安那孩子抱着一个木盒子就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他还磕了三个头,吓得我赶紧给拦住了。他说老家有急事要赶回去一段时间,怕你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说不定还会被欺负,求着我这老婆子照看你。
那盒子里,竟然都是些生了锈的老铜钱,现在根本用不上咯,不过我也没说破,还是给收下了,回头我给你送回来。我一个老婆子也孤单,照顾你还能有个伴儿。你哥哥是真疼你,这么不放心你。”
温煦心头一颤,这一切越发证实了他的猜测,虽然怀安说是要回老家,但他不会莫名其妙就不辞而别,至少会和自己告别,这一遭,定然是跟槐树被盗掘有关。可自己是个哪儿都不去了的瞎子,要怎么才能去夺回槐木呢!
温奶奶见他怔愣,以为是他哥哥离开了让这孩子感到惶恐不安,连忙安慰道:“小煦你别怕,以后奶奶每天都会来给你送饭的,饿不着你的,乖啊。”温煦心不在焉地顺应了一声:“好的,奶奶。”
没有穆怀安的日子,温煦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被怀安宠过头了。怀安在的时候,伸手就有衣裳,早上怀安还会烧好热水,端到房里给温煦洗漱。打扫烧饭一干杂事穆怀安全都一手包了,从没让温煦劳累过。而如今,温煦摸着瞎想要去打些水,险些又栽到井里去,可从今以后,却再没有能搂着自己的腰,将自己打横抱回去......
温煦艰难地打上来一桶井水,寒冬腊月的也不计较,用手捧着喝了两口,心里头越发哀愁。以前承蒙怀安悉心照料,温煦总想着力所能及地回报他,可无奈自己这个瞎眼的废人什么忙都帮不上,更是只能由着亲戚强抢走槐树却无能为力,这样的自己,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温煦浑然不觉,刺骨的寒风中,他的脸上滑下了两行热泪。
温奶奶端着饭菜给温煦送过来,见他这模样更是吓了一跳,她赶紧把饭菜搁下了,过来把温煦扶回了屋子。温奶奶一边把饭菜盛放在桌上,一边感慨道:“我知道你们兄弟两个感情深,有一次啊,我看见他满脸肿包地从后山回来,吓了我一大跳,结果你猜他说啥,他说啊,小煦喜欢吃野蜂酿的槐花蜜,他给你取蜜去了。”
说着说着,温奶奶突然笑了起来:“那傻孩子哟,他都不知道取蜜的时候,要先燃起火,用烟把野蜂熏跑了才好取蜜的,硬生生给野蜂叮了满脸包,这孩子也是命大,那野蜂可是有毒的哟,叮成这样还没出事也是谢天谢地!”
温煦听着这段往事,想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喝槐花酒醉倒之后,怀安大清早地给他找蜂蜜去,还得意地说着野蜂看见他立马就跑了,温煦想象了一下怀安被野蜂蛰得满脸包的样子,不由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不自觉地流下了泪。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等到怀安回来......
温煦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是个没有用的瞎子。自己何德何能,被穆怀安视若珍宝,可自己却无能为力,连最爱的怀安哥哥都保护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的设想是温煦不知道怀安就是槐树,但是小书想想还是不甘心,玲珑剔透的小人精温煦,怎么可以这么蠢呢,好吧,这条线提前放出来!
第7章 《鬼木》(七)
县城里头的赵府最近出了件离奇的事件,好好的新宅子,闹鬼了......若是老宅子翻修闹闹鬼,还不至于这么让人惊诧,可赵府这宅子分明是一瓦一木新造的呀,邻里们都说,生活了这么几十年,从没发生什么灵异的事,偏偏赵府一建造却出了事,莫不是赵家做了什么损阴德之事?
最近几天入了夜,赵府里头总会莫名其妙传来敲撞木柱的声音,吓得赵家老爷夫人根本不敢住进这新宅子,就留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守着宅子。这天夜里,果不其然,赵府又出事了......
赵家新来了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胆大的家丁,听说赵府晚上闹鬼,一千一万个不信,这小子自称鬼见愁,什么怪异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为了破除赵府闹鬼的流言,他自告奋勇夜巡赵府,举着个灯笼就挺直了脊梁骨满宅子地溜达。
巡逻了半晌,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有,正当他对坊间传闻嗤之以鼻之时,却隐约看到用来存放祖宗牌位的祠堂里隐约飘过一缕身影。年轻的家丁这时心里打了个突,随即自言自语道:“呸,肯定是我眼花了,别自己吓自己!”
家丁原地蹦了蹦,给自己壮了一下胆,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往祠堂走去,祠堂的门不知为什么是开着的,他隐约记得白日里都是关上的呀。家丁提高了灯笼,咽了口口水,抬步跨过门槛往里头走去。没走几步,灯笼的微光竟然照出一张人脸!
家丁嗷地一声往身后急退,却一屁股摔倒在地上。这一摔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定睛看了看,嘿!原来是赵家祖先的画像!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子,竟然被几幅画像给吓成了这幅衰样,真他妈没出息!
对自己好一顿嫌弃后,家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想要离开祠堂,可刚一转身,身后却突然传来微弱诡异的声音:“你可以放我出去吗!”家丁这下真是吓得魂都飞掉了,顿时又一屁股摔回了地上,连灯笼都脱手摔掉了。
灯笼的火光这一摔正巧给摔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诡异的声音又不断传来:“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家丁抱着头不住地瑟缩:“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不要找我呀!”
那声音却依然没有停歇:“你把东南角的槐木柱拆下来,把我送回去,求求你了!”家丁哪会按着他的话去做,若他是只恶鬼,把他解救了出来岂不是要害了自己!但家丁急中生智,应付道:“好好,我去拿工具!”黑暗中不可见的东西却连连感激道:“谢谢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家丁连灯笼都没捡,抹黑夺命而逃,好几次撞到了祠堂里头的家居,撞得浑身疼痛也不顾,拼了命往外头跑去。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回去救那恶鬼,连忙逃出了赵府往自己家里跑去。
家丁一整夜没敢睡着,好不容易熬到了鸡鸣破晓,也没胆子回赵家的新宅子,换了个方向往赵老爷现居的府邸跑去,家丁一五一十地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赵老爷。
赵老爷初始惊诧非常,后来转念一想,却渐渐定了心。他招来几个体格健壮的工人,把他们带回了新宅。赵老爷抬手指了指东南角一根粗壮的槐木柱子,跟那些工人说道:“那根木头,给我锯碎了,烧个精光!”
“砰!”清晨,温煦从梦中惊醒,不晓得方才梦到了什么,只觉得突然无来由得一阵心悸,他慌乱中随手一挣,还把倚在床边的探杖给碰倒了。温煦额头上满是冷汗,艰难地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心中的不安却迟迟没有消退......
第8章 《鬼木》(八)
温煦双目失明又身无长处,温奶奶年岁已大,也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还坚持不懈地照顾温煦,温煦心里是千万分的过意不去。
温奶奶靠给农家搓麻绳换取一些微薄的钱财,温煦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搓麻绳熟练之后凭借手感就能完成,于是温煦央求着温奶奶教他搓麻绳。奶奶心疼这个乖巧娇弱的孩子,本来不愿意让他一起做着苦差事,可耐不过温煦恳切的央求,便也答应了。
开始上手是非常艰难的,温煦无法通过观察来学习搓麻绳的技巧,温奶奶便手把手地教给他,温煦脑瓜子伶俐,但没干过农活,毕竟手笨,为了慢慢熟悉步骤,温煦没少遭罪,本来薄嫩的手掌心渐渐得长满了老茧,连温奶奶都心疼不已。
久而久之,温煦也慢慢地悟出了门道,终于能帮着温奶奶一起挣些小钱,但也只够两人堪堪填饱肚子而已。温煦被穆怀安娇惯了这么多年,倒还真没吃过这些苦,可最难熬的不是清贫日子,却是没有穆怀安在身边的清冷岁月……
就这么平淡寂寞地过活了大半年,这日晌午,温煦正坐在院子里熟练地搓着麻绳,突然,大门外头传来几声哒哒的马蹄声。温煦疑惑地放下了手中还未搓完的半条麻绳,摸索着缓步往门外走去。温煦心里头还有几分忐忑,连槐树都被夺走了,自己这里还有什么好被人惦记的,莫不是连自己一个瞎眼的废人都不放过?
温煦摸到了大门,刚犹疑着要不要打开门栓,却听到外头传来了朝思暮想的声音:“小煦,我回来了!你在里面吗?”温煦摸着门栓的手一顿,猛然间全身都在颤抖,他好不容易控制着双手,打开了门栓,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怀安哥哥,就结结实实地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穆怀安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他珍而重之地拥抱着温煦,极尽温柔地说道:“小煦,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穆怀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不辞而别的事情,如实说自己是槐树精?小煦该害怕得再也不愿意见自己了。可穆怀安又不想编造什么谎言来欺骗这个摆在心尖儿上的少年。
温煦却没有询问怀安当日的去向,他只是盈着泪光,紧紧地搂着穆怀安的腰,带着鼻音说道:“怀安哥哥,你回来就好,我真的,特别担心你。”穆怀安被温煦这模样戳得心窝子一疼,真是又甜又酸,忍不住亲了亲温煦的额头。
温煦受了穆怀安这么亲昵的一吻,心头一热,恨不得凑近吻回去,却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温煦忍住了回吻的冲动,疑惑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了头。旁边,竟然还有一个人?
穆怀安被这声咳嗽声提醒了,忙向温煦介绍道:“小煦,我带回了一位云游的小师父,他叫无争,我请他回来给你治眼睛的,无争师父精通医术,他一定可以让你重见光明的!”
无争叹了口气,出声道:“放心吧,这孩子的眼睛能治好,只是……贫僧现在肚里饿得慌,能先让我填饱肚子你们再叙旧吗?”
第9章 《鬼木》(九)
穆怀安闻言满是歉意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师父我马上给你做饭去。”说完搂着温煦的肩膀,引着他回到屋子里。温煦许久没受到怀安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此刻熨帖地被怀安搂着,心里自然是说不出的喜悦。
回到屋子里,穆怀安扶着温煦坐定,还不时提醒着无争道:“小师父,你快帮小煦看看,怎么才能快点治好他的眼睛,我给你们做饭去。”无争意味深长地看了穆怀安一眼,眼神中竟夹杂着几分怜悯,他也没计较穆怀安不甚合情理的催促,点了点头应道:“知道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