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们好运。”卡洛斯微笑。
走出帘幕,卫兵的剑还5 抵在泽诺的脖子上。帘幕内传来卡洛斯遥遥一声“让他们走吧”,卫兵才施施然将剑拿开了。
帘幕内,有人撤了隐匿术,那头短发是与休厄尔如出一辙的暗金。
“他一点儿都不像你。”
霍默·厄布洛德笑了笑,“像的。”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怀念。
“你要亲自去说服他吗?”
“不。见过面就可以了,他们不会影响什么的。”
离开王宫的一路都很沉默。泽诺很想知道帘幕内休厄尔与那位国王陛下说了什么,更让他好奇的是,为什么那位国王选择让休厄尔进去,而不是他。毕竟从各方面来说,他才是那个具有更大决定权的人。
他们来到巴塞洛缪,住在了一家非常破旧、快要倒闭的小酒馆,在巴塞洛缪国都的最西边角落,这里是破败的民居,很不起眼。
回到屋中,休厄尔认真地看着泽诺,说:“巴塞洛缪的国王也是一名半龙。他说他不会帮助那些叛军,但是也不会帮助我们。”
泽诺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要保持中立?他怎么可能保持中立?”
“他说他愿意,就可以。他知道比我们更多的消息……他甚至知道组织叛乱的幕后领导人是谁。”
“是谁?”泽诺脱口而出问道。
休厄尔摇了摇头。
“不过,他透露出来的信息表明,半龙的实力远比我们想象地强大很多,每一个国家都波及到了。巴塞洛缪如此平静的原因,大概是他们的这一位国王本身就是半龙的缘故。我们现在不能肯定,王都还是安全的。”
泽诺失神了片刻。
休厄尔看着泽诺眼中的茫然,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他劝我们回国都。兰克斯特的国都。”
“凭什么!”
休厄尔惊讶地看着泽诺,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泪珠在眼眶中打转,非常非常努力才能不让它落下。
“凭什么,”他用力地重复了一遍,“让我去国都我就去国都,让我去王都我就去王都,半途遇到一个人让我重新回去我就回去,凭什么?我到底应该做什么?他是什么意思?我们赢不了是吗?我们做的都是无用功?我穿山越岭是为了什么,我……我心甘情愿地……是为了什么?”
“凭什么?休厄尔,凭什么?”泽诺微微仰起头看他,眼泪顺着眼角划过脸颊两侧,凝在颊边,耀着月辉。
“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殿下!谁把我当过一个真正的王子殿下!你明明应该最清楚,十岁以后我过的怎样的生活!那些奴仆背后说我的话我又不是听不见!我是喜怒无常,我是残忍恶毒!连父王都知道那些奴仆在古堡那样清冷的地方待久了会疯,而我一待就是九年,九年!如果不是兰克斯特出事,他们会一直让我待在那儿待到死也说不定,他们眼里哪有我这个儿子!艾维斯说奇珍异宝是父王为我搜罗的,我要奇珍异宝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泽诺,我、我,”休厄尔放柔了声音,想要安慰他,“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是泽诺只是忧伤地望着他红棕色的眼瞳,“休厄尔,你为什么是个半龙?”
“你为什么会是一个半龙呢?”他哽咽着,忽然间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休厄尔慌张地想要追出去,泽诺却朝他喊:“不要跟着我!”他犹豫了一下,心想,也许他需要冷静一下。
于是他看着泽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那夜的月光清冽如水。
休厄尔一直等到快要天明,泽诺都没有回来。他慌了神去找,走遍了整个巴塞洛缪的国都,都没有察觉到泽诺的存在。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他甚至回到了巴塞洛缪的边陲,回到了那些美好平和的小镇,可是,仍旧没有泽诺的踪迹。
他们就此分离。
第25章 chapter10.1
泽诺很久没有尝试过一个人做些什么。
当休厄尔不在身边时,他感受最多的就是不安。夜里很难安稳入睡,即使睡着了,一旦某个意识将“休厄尔不在”这个认知抛出来,他就很难再入眠。因为他很不安,也有些害怕。他的背后无人,再没有人可以毫无脾气地包容他、守护他。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个人走过了许多路。
九月末,他住在巴比特国的玛莎酒馆,他摩挲着酒瓶塞子,又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烈酒,下定了决心。
他准备直接穿过恶龙谷。
巴比特国与托兰国之间隔着疆域广阔的恶龙谷,恶龙谷被群山环绕,群山外是绵延树林。穿过树林、上山、入谷、出谷、下山、出林,到达托兰国,出了托兰国往南,不超过三天,就能到达维瓦得王都。这是最快捷的一条路,但是但凡想要去王都的人,一般都是绕过恶龙谷,最起码要再途径六个国家,才能到王都。这样一条普通人走的路,是他当初在霍奇森伯爵提出建议后的第一反应,从兰克斯特穿过嘉邯山脉到达巴塞洛缪,从巴塞洛缪走小路到林德伯格,在走大路到摩里,之后是萨克斯顿、坦尼森、贝洛克、阿德莱德、多赛迪,紧跟着就是巴比特,再接着就是那六个国家。如此一来,他们要途径整个维瓦得王朝一半以上的国家,最少也要半年才能到达王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放弃了所有弯弯绕绕,只走简单的直线,面前是山也好,水也罢,他都一往无前地踏了过去。障碍并没有拖慢他的速度。他早就不是被困在古堡的柔弱王子,离开休厄尔之后,他学会了如何更好地利用自己的力量。灵魂中的源泉有限,他没有同伴帮衬,于是学会了节约,学会了精致的细节利用。用得越多越熟练,魂力成了他如臂使指的一部分,他甚至想办法让自己能够保持一个半虚幻的凤凰状态,这样的好处就是他可以飞起来,绕过很多人腿不方便跨越的东西。
如今他已经习惯了飞行。
也习惯了每一次飞行时脑中闪过他和休厄尔坠入悬崖的那一刻。
仔细品味了那么多回,他察觉到自己在愤怒于休厄尔的身份之前,也是有过劫后余生的欣喜的。种种曾经细微且一闪而逝的情绪被他无数遍拾起,成了夜晚孤寂无眠时一抹温暖的慰藉。他承认自己的内心非常想念休厄尔,以前他的内心惶惑不安充满挣扎,现在却是笃定而安宁的。改变的源头大概是凌晨约翰夫妇的谈话,再往前追溯或许是卡洛琳笑眯眯又非常诚恳的话语,他接受的教育是将龙放在对立面,将半龙放在尘埃中的,扭转成型的观念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是辅以经典事例和心中让人痛苦的汹涌感情,最终还是迎来了这样令人庆幸的改变。
离开休厄尔的那个夜晚非常安宁,巴塞洛缪的夏夜蝉鸣稀疏,月色安静。他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心中是潮水般不断涌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悲愤。最初的情绪是在卫兵将剑抵到他脖子上时冒出的芽儿,休厄尔与那位国王谈话,他面对着冷冰冰的武器和那位与武器一样僵硬的卫兵,毫无疑问,卫兵非常专业,手很稳,但是他还是很害怕,他想那个时候他恐怕比那位卫兵还要僵硬。休厄尔出来后的一路沉默更让他不安,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来到巴塞洛缪,总是想要得到一个结果的,在路上的时候,他想,不论这个结果是好是坏,总是要一个的。但是真的听到一个不那么好的结果时,他维持很久的情绪还是骤然崩断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空有一身兰克斯特的血脉,听从这位伯爵那位伯爵的话去往毫不知悉的目的地,又要反复面对对自己前进的质疑。休厄尔陪着他,可是休厄尔从来没有什么主见,他总是温柔地说,我会陪着你的,我在这儿,而当泽诺惶惑不知道如何面对抉择时,他就好像毫无用处了。而他好像也太依赖休厄尔了。他需要他。他反复确认过这一点,他反复向休厄尔强调过这一点。后果就是他越来越希望休厄尔能够帮助他分担一些东西——他的压力,他的迷茫,他的不知所措。
可是休厄尔没有。
于是面对休厄尔,他的心中常常暗藏愧疚,欲言又止,同时又有极力压抑的不满和愤怒。其实他对自己也有愤怒。
那个晚上他还没来得及冷静,离开的想法就迅速占据了他的头脑,以至于他一路走出去很远,山风一吹,他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他回过头看那座灯火温柔的城池,那里有一个破旧的角落,狭小的酒馆中有一个人,此时可能正在等他回去。
他没有回去。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停下,他简短而快速地分析了一下离开的好处,这是离开最好的机会……也许休厄尔会着急,但是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不要再让休厄尔跟着。离开他。他不敢保证自己回头,重新回到休厄尔身边,还能不能再有离开的勇气,所以此刻是最好的时机,他必须继续朝前走,一个人走。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冲动莽撞的想法,强烈希望离开休厄尔的想法,恐怕来源于他对他与休厄尔关系的极度厌倦。
他们之间横亘的东西又多又杂,他们没有空去条理分明地梳理感情,于是糟糕地黏在一块儿,就像两块在地上滚了两圈的软糖被揉在一起,除了腻人的甜,还有咯牙的脏污。
如果休厄尔不是半龙,也许他们的关系还能再纯粹一点儿。
如果。假设。都是不存在的意思。
泽诺又喝了一口酒。灼烧感从喉咙滑入腹中,让他想起休厄尔发情期时的体温。
早在御辉山旁的那个山谷,他们就应该分开的。那是最好的时机,可那时候他还没认清楚现实。他和休厄尔没法满足彼此。
休厄尔是一片汪洋里的唯一的那个载他的船,半龙的身份是第一道裂纹,掉入海水的恐惧战胜了面对有瑕疵的船的恐惧,于是他还是抓紧这唯一的生机。直到不知不觉间,裂隙越来越大,担惊受怕的压抑已经远超落入海水的痛苦,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自己干脆利落地跳下去。
他不后悔。泽诺咽下烈酒:他不能后悔。
如果这个世界如巴塞洛缪的那位国王所说,终有一天会被秘境中的恶龙掌握在手里,那么他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白凤凰的身份,去封印、去压制恶龙;或者去游走,去保护人类。他不能愧对兰克斯特这个姓所传承了一千多年的教育和使命。这是他心中的坚持。
第26章 chapter10.2
他没有等到天亮。瓶子里的最后一点酒喝完,泽诺就起身穿好了衣服。最后套在身上的还是一件黑色的斗篷,和刚出古堡时是一样的,帽檐压得很低,将他的脸孔藏在阴影里。
兰克斯特这个季节大概已经入秋,巴比特却还正是盛夏。如墨般浓黑的天空繁星闪烁,没有云翳遮蔽,满月的光辉洒落,往屋檐镀上薄薄的光衣。
泽诺的面色平静,眼神却已有些混沌。彻夜不眠加上饮酒,他也不敢称自己是完全清醒的。
出了巴比特国这个小城的南门,翻过一座小山丘,就是无数父母用来吓唬孩子却一生都没有见过的恶龙谷。
山丘虽然叫山丘,但也不矮,站上去,旭阳初升,远方的山谷显得朦胧又神秘。
泽诺拢了拢衣衫,朝着恶龙谷走去。
前往恶龙谷的这一段路途遥远且艰辛,山路崎岖,而且空中隐约弥漫着别样的气息。那应当也是一种威力强大的禁制彻底破灭后的残余力量,隐隐约约在空气中浮动着。泽诺没有感受到丝毫的不适,反而觉得有些亲切。也许这就是那些凤凰先辈所残留下来的力量吧。
太阳高悬于头顶之时,泽诺也一只脚真正地踏入了龙的领地。
他在古堡中看过许多书,其中不乏去探索恶龙谷的勇士所书。恶龙谷地域庞大,龙的数量并不足以填满谷中的每一寸土地,更多的是大片的空白地区,而每一个龙的巢穴都相距甚远。如果处理得当,避开所有龙巢,那么穿过恶龙谷也并非想象中困难。只不过龙可不会一直待在巢穴中,而正面撞上恶龙,能否活下来,可就是要凭点运气的事了。
泽诺堂而皇之地进入龙谷,也是在赌,赌他接受了凤凰的传承,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恶龙对他的恐惧和退缩。尽管也有可能引起更大的愤怒,但是只要能够争取到时间,他相信自己可以逃脱。
恶龙谷中与书中描述没什么不同,大片可见的绿色草地和树木,土地绵软潮湿。泽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目光四处搜寻着。他此刻非常疲惫,所以想要找一个能够暂时休憩的地方。本来在他的计划里,他就不可能一口气走个几天几夜穿过恶龙谷,而寻找可靠的休息之所,就非常重要了。
恶龙完全可以看做魔兽的一种,不同的魔兽有不同的弱点,恶龙也并非完美无缺。除了凤凰,泽诺的印象里,恶龙应当还对一种植物非常敏感和讨厌,这种植物会散发令他们非常不舒服的气味,而泽诺就是想找到这种植物聚集之地。
那种植物有着硕大的深绿叶片,叶片边缘是锯齿状,人类靠近会嗅到一种淡淡的臭味,而折断茎叶,能够看到它们流出淡黄色的粘稠液体。
功夫不负有心人,泽诺终于还是找到了它们,只不过……泽诺捂住口鼻,这臭味可不是“淡淡的”。也许是因为这一片都是这种植物的缘故,散发出的气味非常浓郁,令人作呕。但是毫无疑问,这绝对是恶龙谷中于人类而言最安全的地方。
泽诺艰难地挤进丛中,慢慢适应了这股味道。事实上,这股味道虽然难闻,但是并不刺鼻。待久了也就感受不到了。习惯气味之后,泽诺闭上眼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天。
泽诺的路途非常顺利。事实上这也跟时机有关,众所知周,夏天是绝大多数恶龙的发情期,处于发情期中的恶龙满脑子交/配交/配,没力气出来瞎溜达。
泽诺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一路走来,这样的平静他并不意外。
这几天他休息地极少,于是穿越恶龙谷的速度就显得极快。
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平静,再有十天,他就可以成功抵达恶龙谷边缘,或许要再花上半天穿过丛林抵达托兰,之后就完全是在人群中穿梭了。
而当第一条恶龙扇着翅膀,将一株花摁在爪下,转动着金红色的眼睛看向泽诺时,他也没有意外。
泽诺非常平静地仰起头看着这头恶龙。与以前不同,他不再是一味地厌恶和躲闪,而是学会了去观察它们。它们的皮肤、它们的利爪、它们的眼睛。他与恶龙对视,魂力在体内运转,衣衫无风自动。泽诺觉得此时的恶龙的眼神可以称之为“疑虑”,这也让他产生了一些困惑。
一时之间,他们都没有动。
泽诺这才惊愕察觉到这条龙的不同之处。照卡洛琳所说,龙之秘境以外的所有恶龙皆可归为野兽,因为他们不存在智慧,也不可能会有那么多人性化的表现。即便是那些被用药水幻化成人形的母龙,也只会成为精致的人类宠物,她们会愤怒会伤感,但是绝对不会讲故事。它们只有本能。
而眼前这位,既不退缩也不前进,而是好奇地观察着他。
观察。泽诺背后的寒毛竖起,强烈地想要后退,可是又怕一步一退,反引得它猛然扑上。于是他只能强自镇定地看着它。
于是就在泽诺眼前,这头不折不扣的恶龙忽然缩小了身形,一身鳞片也收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他慢慢朝泽诺走过去,在这个过程中,金红色的瞳孔淡化,成了浅浅的红棕,他的头发是黑色,皮肤白皙,还是少年模样。
少年好奇地看着他,有些笨拙地发音:“你叫……泽诺吗?”
泽诺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愈发荒唐,他听着少年又用不纯熟的语言重复了一遍,见他没有恶意,他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
少年露出欣喜的神色:“休厄尔在找你。”
泽诺只觉得脑中有什么炸了开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看起来单纯无辜的少年,提高音量道:“你说什么?”
少年喜笑颜开,根本没有察觉到泽诺的情绪,只是用笨拙的语言重复道:“休厄尔在找你。”
泽诺握紧了拳头。仿佛之前所有的安宁情绪都是假象,此刻的他胸腔中被难以置信和愤怒填满了。
休厄尔、通过恶龙、找他?!